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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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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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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梅》+王白

(一)

乌石坳落在乌石山底下,躺在山坳的深处,没有人见过传说中的乌石。只有那满山的无人打理的青梅树,扎根山坡上历经四季。

1964年的冬天,乌石坳被寒冷笼罩。连续七天的雨夹雪漂白了天地。雨雪化身刺骨的冰凌,撞击着屋顶的黑瓦,随后又化成水,顺着瓦槽流动,凝成一根根细长冰柱。化开的冰又沿着冰柱滴下,带着刺骨的寒滴到地上。

屋外结出了冰,屋内也结出了冰。狭小的黄泥屋子里挤满女人,烦闷又血腥的空气在屋里蔓延。

“妹崽也好啊,帮着家里做事……”一旁的妇人讪讪开口。而产妇闻声只是撇过头去,映照在脸上的烛光再次汇成了溪流。

耳廓还残存着胎脂的女婴在母亲身边放声哭喊。母亲手臂颤抖着扬起,用被子捂住那刺耳的哭声……

屋外的周老二带着大儿子和三个女儿守在关了几只鸡的厨房,猫在灶台前借着灰烬的余温取暖。

“去看下你妈,从中午搞到天都暗了,还没生下来的?”周老二点起洋烛递给了大女儿,“看着来,别把洋烛搞断。”

“爸,是老妹。”周老二闻迅接过洋烛,揣在怀里的两个鸡蛋顺势就放回去一个,赶忙煮了碗热乎的酒酿蛋,端了过去。周老二媳妇接过碗,拌着泪把鸡蛋吃下肚。

(二)

过了立春,大人就要开始下地干活,周老二夫妇也不例外。婴孩交给大女儿照看。夫妻两中午回家吃午饭,哭哑声的婴孩这时才喝上母亲的奶水。等到婴孩会坐起身了,就放在坐笼,两个女儿轮流看顾婴孩。孩童背着婴孩的场景在乌石坳并不稀罕,这里的生命像那满山的青梅,即使没有精心呵护也会开花又结果。

山上青梅又开花了,兀自在上山开着惨白的花。有人拿了只鸡,来到周老二家门口。周老二媳妇敛着笑收了鸡,让人明天再来。

当天,周老二媳妇琢磨了一晚:大女阿菊八岁,担心人家嫌年龄大了养不熟;二女阿梅——出生时刚好开梅花——肯干活,勤快;三女阿花长得像周二媳妇,最讨她喜欢,不舍得给人;四女儿还太小……

第二天,那人笑眯眯的来了,还带着两个自家不舍得吃的月光饼。没过一会,那人抱着阿梅离开了乌石坳。阿梅拿着个报纸包着的月光饼——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带走阿梅的男人也姓周,周华,住在隔壁镇石坪村。周华夫妻原先有两个女儿,没养成;后来抱了堂叔的女儿,又没养活。亲戚给了个儿子他们,周华想再养个,上街打听到了阿梅。

(三)

周华的黄泥屋跟周老二的黄泥屋没什么不一样,那个时候大家的房子都差不多。

阿梅在乌石坳村,就是乌石坳人,在石坪村,就是石坪人。瘦小的阿梅在乌石坳要割草,要喂鸡,,要跟着大姐上山找柴;阿梅在石坪村,也要割草、也喂鸡,也要下地,也要跟着大哥上山找柴。阿梅的生活好像没有什么不同,还是吃不饱,穿不暖。只是换了爸妈,换了个家。

说不同,也有。

周华找到正在割草的阿梅,叫她跟哥哥去隔壁村的学校。周华媳妇听了脱口大骂,说要阿梅给家里干活,明年就去挣工分。

“这么小的孩子,跟大人同去同归,一天才一两个工分,做得到什么吃。”周华抢过阿梅的镰刀一丢,“不读书就是盲猪古,名都不会写。”

孩子多的家庭,肯定轮不到女儿读书,阿梅意外的幸运。

但阿梅去了一次就不愿意再去了,周华劝也不听,骂也不是。最后拿荆条要打她,阿梅躲在墙角憋着泪说老师不让穿拖鞋去上课。

八岁的阿梅不知道鞋子跟书哪个重要,但是没有鞋子,有人会笑她,没有书?大家都没有书。

周华走了个上午去到镇上,卖了攒的鸡蛋买了双黑布鞋。

阿梅从此光着脚走到学校旁边的小溪旁涮涮脚,再穿上黑布鞋进学校。出了校门,又脱下鞋子,放进黄布包里。

下午放学回家,阿梅要上山去割猪草。到了晚上,阿梅敲个鸡蛋放进滚烫的粥,端给周华后,就上床睡觉了。

周华带着大哥睡一间屋子,周华媳妇带着阿梅睡另一间。

阿梅白天只有番薯和水粥吃,晚上容易尿裤子。尿了裤子的阿梅动也不敢动,万一惊醒了母亲,那刺痛的一拧就会在她腿上留下青印。阿梅等待两腿间的温热逐渐湿冷,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学校放了春假,周华买了几只鸭子给阿梅看守。阿梅玩心重,在地里挖到条白白胖胖的白土蚕,拿起跟树枝玩得入神。

鸭子趁人不注意跑开,吃上了别人的水稻。主人家冲出来把鸭子捉了,要阿梅家拿两块钱来赎。

大哥一听,撩起手臂粗的木棍就往阿梅腿上砸去,阿梅吃了痛又害怕,掂起脚就往田里跑。最后周华在天黑前把阿梅背回了家,又把鸭子赎了回来。

(四)

一天中午回来,家里多了两块糖,哥哥说是“新娘子”给的。

“哪个新娘子?”阿梅抓着糖,黄扑扑的脸上笑眯眯的。

“你前面那个妈咯。”阿梅听不太懂,还是把糖塞进了嘴里。她突然把糖又吐到了屋外的水沟,阿梅听懂了。

屋外的村里人拿着碗筷在围龙屋的地坪吃席,阿梅不去,躲到床上。不愿知道的事情往往听得更清楚,即使捂着耳朵,这些话也会从鼻孔溜进去。

阿梅听到了“前面那个妈”又生了一个女儿和儿子,嫌周老二太穷又送走了四女儿。最后还是带着三女儿——最讨她喜欢的阿花,改嫁到石坪村,按辈分阿梅还要叫她一声婶子。

从那天开始,阿梅远远躲着“前面那个妈”。过年村里人一道去祠堂祭祖,阿梅也要等她们离开再去。

阿梅躲着“前面那个妈”,却没有躲着“前面那个爸”。每年农忙,周华都带着阿梅走到乌石坳给周老二干农活。

(五)

阿梅上学的那年,周华在家门口种了棵梅树。

梅花开的第四回,家里的牛病了,阿梅再没上学。

梅花开的第七回,阿梅割草时镰刀撞到石头,镰刀尖弹到额头上,留了块指甲盖大小的疤。

第十回,这颗梅树没再活到开花的季节,周华把树砍了,用梅木给阿梅做了几张椅子当嫁妆。

出嫁那天,周华媳妇替阿梅挽面,戴上系着红绳的老铜镜——也是她唯二的嫁妆了。阿梅换上大一圈的新卫生衣,穿上新解放鞋。周华夫妻、周老二带着阿梅,一行人七八个,从石坪村走到了中坪村。“前面那个妈”手里拿着个木盒子,远远跟阿梅出嫁的队伍后边。

进过祠堂,吃过席,阿梅就成了中坪村的人。

(六)

阿梅跟李升二十岁生了孩子,靠着村里分的地,磕磕巴巴养活三个孩子。

小女儿十岁那年,公粮交不上,阿梅挑着担,去村里一家一家借粮。

村里人的日子都紧巴巴的过,有人是因为借不出,有人是因为瞧不起阿梅一家——周华是个懒汉,借穷不借懒是这儿的规矩。嘴巴上说的是家里没余粮,但嘴角已经撇到了下巴边上。

阿梅撩起衣角偷偷抹了泪,挑着担子直奔石坪村。回来带着两箩筐的米,交上了公粮。

阿梅的大儿子不会读书,初一辍学去了东莞的工厂打工。二女儿不懂读书,初中辍学去了深圳的超市打工。小女儿不愿意读书,13岁那年去了隔壁镇上给人当保姆。

泡稻谷的时候,孩子们就要离开,阿梅一次次的送孩子坐上大巴车。从此,在干活喝水休息的间隙,她都会一次次的望向公路,期盼着孩子回家。

(七)

大儿子二十一岁时,给阿梅送回来一个孙女,又去打工了。

孙女两岁那年,大队长通知不用交公粮了。

孙女七岁那年,大儿子带着一家搬到了镇上。阿梅在镇上呆不惯,总是往老家跑。儿子在镇上给她租了块田,阿梅就留在了镇上,或者说,镇上的田地留住了阿梅。

农闲了,阿梅就去给别人摘茶叶,大拇指的指甲在茶汁的侵蚀下发黑,变厚。一茬一茬的作物长了起来,阿梅的背一点一点的直不起来。

孙女高考那年的五月,中坪村发了大洪水,水没过围龙老屋。幸好有了自建房,人能跑到楼顶。阿梅那时正好在中坪村村委打扫卫生,赶忙跟着人群跑向三楼。

洪水来得快,去得也快。

中坪村的洪水远没有《圣经》里耶和华放出的洪水那般毁天灭地,但依旧有人没有登上“诺亚方舟”。

“中坪村一瘫痪老妇来不及转移,被洪水夺走生命。”阿梅在洪水当天就知道了,阿雪没有救出来。

那天,围龙老屋只有三个老人——红丽、阿雪和她的丈夫。红丽的儿子在洪水没过脚腕就发现母亲不见,赶忙打电话找人。

得知母亲在老屋,阿红的儿子冲出门,拽着库房的冲锋艇,扎进水里。那一刻发动机的轰鸣声,似乎夹杂着曾经婴儿的心跳声。

找到红丽时,水已经没过膝盖,她扒在老屋的梯子上——臃肿的她爬不上阁间。年过五十的儿子把母亲扛到冲锋艇上,才看到母亲手里拽着的红色纸票。

听到呼喊,二人立马又去找隔着一条巷子的两人。

拉出爬上了阁间的阿雪丈夫,洪水就没过了屋檐,冲锋艇已经抵不住洪水,三人赶忙往最近的自建房冲去。

村里人刚把三人拉上去,就听见震天的声响——一间间根连着根,筋连着筋的围龙老屋,发出生命最后的一声声怨吼,带着几代人的哀叹、喜怒,一个接着一个坍塌。

村民凝视着围龙屋,阿信的屋子、阿鸿的屋子……我的屋子……也许嘴里在念,也许在心里念。

太微小了,大地的震动早已让五脏六腑失声。阿梅同生长在这片土地的所有人,目送着百年老屋的最后一刻。

(八)

阿雪的丈夫古稀老翁哭出声“没有力气了,我拽不动阿雪。”抹着泪的手臂上,那肌肉分明的臂膀是老翁一生劳作的证明,但也只剩一层皮连接着晃荡的肌肉。

洪水褪去,混杂着世间一切的黄泥已经攀到膝盖。

第二天,恢复些许神志的人们开始清理残骸。

“过了一夜了,阿雪被挖着的时候还是热的,等挖出来就推不进药水了。”

“听说赔了八万”

“准是到她儿媳拿手里,多厉害一号人”

“他们怎么住老屋,早就没人住了”

“阿雪中风,两个老的都被嫌,被针对到受不了就搬回老屋咯”

……

“阿雪当家时也厉害极了,她家婆不也是被赶回祠堂旁边去住”

“过世了棺材都没打,说是背拱着放不下,拿个衣柜运走的。”

……

“我那年交不上公粮,雪婶借了我……”

土地上长出来的人,活着的时候从没有文字去记录,这些人的痕迹放在每个老人的记忆里。等死了,人们聚集起来——在葬礼上拼凑出一个人的传记。阿梅参加了围龙老屋和阿雪的葬礼,送走了盘桓在百年老屋里的所有灵魂。

(九)

洪水过去,人还是要吃饭。没有任何一场洪水能拦住时间。

今天变成昨天,明天变成今天。周华夫妻留在了昨天,阿梅的亲生父亲——周老二也留在了昨天。

农村的葬礼——全村一起忙活。超度的和尚、地坪的桌席、村外的礼炮车、各色的经幡、八个人的管弦乐队——有些老人一辈子没有见过乐池,但在死后,有了场自己的音乐会。

第三天娘家的舅舅来到,也就要出殡了。白布上写着逝者的缅怀,挂在高高的竹竿上。黑红的棺材上插着只白鹤——这里的人相信白鹤指引灵魂。最后,这些经幡、白鹤,连同逝者的一切都将被火焰吞噬。

三天时间的葬礼不仅能拼出留在昨天的人,也能凑出活在今天的人。

阿梅“前面那个妈”改嫁后没再生养,老公死后被赶出了家。她带着改嫁的三女儿阿花早已成了家,不愿带着母亲。

“前面那个妈”最后,被亲儿子接回了乌石坳。

阿梅的亲妈生了六个,现在六个孩子都已经当了爷爷奶奶。过年聚在一起,阿梅的亲妈已经认不得任何人了,也说不出让人听懂的话。她独自坐着,一生的故事足够让她慢慢咀嚼——即使没有任何一颗牙齿。

阿梅也从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提过自己被卖的事——在那个年代太平常了。它也像那块额头的疤,只有阿梅在意。

(十)

阿梅只剩的一个妈也留在昨天了,阿梅六姐妹围在屋子里给亲妈守灵——改嫁的人没有机会进祠堂。

乌石坳的冬天好久没那么冷过。夜半,六个加起来快四百岁的人,围着火盆聊天。

“阿爸种地,一个人带我们四个,是够苦。”大姐撇了一眼那暗红的小小棺椁,低下头慢慢开口。

“二姐跟小妹送了人,亏了大姐照看我们。”大哥接了话头,“听说阿彩带着阿明去广州的大医院看了,医生怎么样说?”

“还是那样,今年就刚好医了二十年咯”大姐说到孙子,头埋的更下了。

老幺赶紧打岔开口:“阿妈改嫁,我那时没有一点印象的?小时候我都奇怪为什么人家叫‘阿妈’,我要喊阿大姐”。

“你是神仙啊?你三岁能记什么。”一说当家,大姐的腰杆就像伸展开了的毛虫。“就你,最造事,成天跟人打架。我给你补了多少破洞。”

“大姐的手最笨咯,走到外面人家一看,是哪里来的乞丐?我马上就接话‘好去拿点东西给这个小孩吃’,搞得人家一头雾水。”

老幺讲的绘声绘色,灵堂的弥漫烛火气味的空气也终于不再沉重。

……

“阿妈也惨,被那边赶回老房,一口饭都不……”阿花刚感慨,老幺一下就接话:“喏!阿花平时没句好话,就今天这话说的好。这句话就该阿花来讲,阿妈最疼你咯,改嫁都着带你去。”

阿花听了立马变脸:“你才没好话,人家都说我句句好话,最会说话……”

阿花恼了,大家就笑,赶忙给老幺打圆场。

六张嘴,你一句我一句,从小时候讲到成家,从带儿子讲到带孙子。

也许,是因为在妈妈身边,才想说说这些不易;也许,是因为这是最后一次在母亲跟前说话了。

阿梅听着兄弟姐妹的心里话,偷偷把出嫁时,她偷偷塞的那个梅木娃娃,一把火烧给了她。

“阿妈,这些年来,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叫你了。”阿梅在心里喃喃。“阿妈,你有后悔过把我给别人吗?”

“阿妈,我还记得八九岁,吃的粥太稀,晚上睡觉尿了裤子,石坪的阿妈恶狠狠瞪着我,使劲掐着我的肉来骂。我恨了你们很久,为什么要卖我。”

“阿妈,我不想跟李升过,但是我的孩子不能没有妈。”

“阿妈,怎么叫我阿梅呢?梅太不值钱了,一斤才几毛钱还满山都是。”

……

阿梅心里的话也烧完了,梅木娃娃烧成了碳。


姓名:黄碧瑶

地址:广东省深圳市南山区深圳大学粤海校区

学校:深圳大学

专业:汉语国际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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