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前面提到过,文学史的继承,和时令一样,会历经春夏秋冬,会等待花开。一讲到唐代,大家都会有这样一个共识,唐代是语言的巅峰期。无论你懂或者不懂,都会觉得那种语言,那个声音一定是独一无二的,是最好听的。当然,宋词也是蛮好听的,但那又是另一番境界。
唐的语言成就绝对是一种概念,一种形式,在任何时期都不会被冲击,被动摇。当某一种语言形式无法满足人们的情感表达需要时,新的语言会成为一种新的状态,表达一个人对生命的渴望与失落。
越是简单的语言,越是最难的,最矛盾的。一种语言如此简单,它会觉得没有那种语言比它精彩;但同时又会觉得哀伤,因为这灿烂的背后是孤独,是辛酸,更是长期的残酷。
唐的语言历经三百多年达到了巅峰期,乐府诗题已经成为过去,不再是主题选项。像《春江花月夜》这类乐府吴声受内容、语言的限制,其延展性存在很大的局限性,几乎无人创作。如果讲唐诗,初唐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是必讲的,几乎是绝响。
语言文学的趣味是,文字所会意的内容会浮现,形成一幕幕画面。当春天、江水、花朵、月亮、黑夜陈设在我们心里,我们的眼前会浮现一种前所未有的辽阔。此刻我们就是诗人,踏着春意,站在江河的前面,看着花朵开放,看着月亮升起,看着黑夜来临,看着眼前的河流蜿蜒流转淌过花甸……春天、江水、花朵、月亮、黑夜,都是大自然中独立的生命个体,生命状态。它们各自独立又彼此互动,会让我们觉得春天与江水有了关系,江水与月亮有了关系,月亮与黑夜有了关系……让我们看到世间的因果互动,把人的是是非非带到一个超大的空间中,就不再觉得人间的烦恼还是“烦恼”。人、春天、江水、花朵、月亮、黑夜,可以一个生命欣赏另外一个生命的完成,没有高低之分,没有物种之分,是朋友,是陌生人。因缘相会,又各自分别。
“小大之辩”总是人生无法解决的荒谬,一个人面对无限的自然总会显得很有限,可有限的存在却能在无限的自然中显得那么独一无二,这又恰恰说明人的无限。有时,正因为人生命的短暂,所以才会无限美好。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一个人面对一个足够壮观,足够华丽的超大空间,所体悟到的东西与平常是不一样的。当张若虚站在一处不是大海又胜似大海的江边,看到黄昏的余晖洒满了江河,潮水在月亮的招引下汹涌澎湃,使得所有的江上都泛动着水波,千里万里都有月光的照亮。也许,此刻他会生出许多与平常不同的生命状态。他会给后来者一种感觉:“用心理去突破视觉上的极限,人的身体可以受限,但是人的生命不可以。”唐代给人整体的感觉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是对社会伦理的挑战,讲个人的出离。它会让你觉得,唐所发生的一切“非常态”的行为都是可以被接受的。他们把自己放在更大的空间,更自由的意识,追求生命的“平等”去讨论个人的极限。所以天上的明月会照到地上的每一条河流,会包容每一份生命中属于个性的出走。出离的生命,保守的生命都能在天地之间得到承载,等到花开。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当你看见一湾江流缠绕着花林,忽然一轮月色升起打在花林上,把白的、红的、黄的都渲染成霰色,会让你觉得月光下的世界会特别辽阔、神秘,会无意识地释放幻想,放大人所处的环境,让人的视觉、嗅觉、听觉进入一个“空”的世界。在“空”的世界里很多东西都存在,但我们常常无法感受。原本存在的东西,有时候因为人的有限却觉得无限,让我们的生命在很多时候处于一种空白的状态,无从选择。或许张若虚能看得见,他把自己放在一个更高的世界去看自己的世界,走出自己的无限。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在“空”的世界里,所有的看见都变成了暂时的看不见,江水、天空都成了月色下的霰色,没有一丝杂质。在这“空白”的世界里,只有一轮孤月看得见。当一轮孤月面对无限的“空”总会显得很有限,可这一轮孤月却能在无限的“空”之中显得那么个性,说明了月亮的无限。换句话讲,一块白色的画布,涂上了白色,所有的白还是能看见的白,没有一丝其他的颜色。如果在这白色的画布上点上一个黑点,即使它很渺小,但它就是这画布上的最亮的白。我想,当我们看见无限的白之间存在一点黑,会感觉到生命的独一无二与巨大的孤独感,就好像我们在爬上一座山的顶峰,视觉上无尽的苍茫会让人觉得这就是独与天地精神而同往的征服感,会猜想谁是第一个当凌绝顶的人,会不会是自己,但当看见那无限的白慢慢吞噬那一点黑,只有对“空”的茫然和巨大的心灵孤独。也许,此刻的张若虚已经进入了一种“空”的状态之中,由孤月而联系到人的本质,发出自己的回答的声音。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当一个人身处在这样一种“黑白”的环境里,是很容易突破视觉的短见,在心里拿生命的短暂与这黑白的世界做一个对照,定义自己对生命的认识。或许,当我们对自我价值产生不确定的时候,可以看看今天的河流、月亮是否如同昨日的河流、月亮那般照样圆了又缺,缺了又圆,断了又流,流了又断。人可以包容伟大,也可以包容平凡,当在一个瞬间看到江月年年相似,生命即使渺小,却能够被眼前的江月所等待,那一刻我觉得生命无比珍贵。我想眼前的江月也会因为眼前人的“欣赏”而无比欣喜。
在中国的文化里,水一直是重要的象征之一,代表着生命、时间的漫长与流逝。水是张若虚面对视觉上无尽的苍茫的最好回答,流水流入长江是大自然的规律,但长江送别流水却让张若虚觉得宇宙间有着更大的世界,此刻它个人的生命已经有了更高的出离。他看着自然的无限,他不再会因为人的有限而变得孤独、恐惧,而是如同眼前的孤月,骄傲而自负。人能够与自然“平等”地对话。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唐是语言的巅峰期,如此美丽的语言,诗人却可以随意讲出,这是唐人的幸福。当一个人身处在超大的空间里,看着眼前无尽的苍茫会无意识地抬头在天空中寻找东西作为凭借,有所依靠。张若虚此刻他个人的生命已经有了更高的出离。他看着自然的无限,他不再会因为人的有限而变得孤独、恐惧。他将自己的意识从宇宙之中脱出,很平静地回归到人的位置上,细心留意着身边的一切事,一切物。这种平静的转折又让人羡慕起唐代语言的魅力。
人总是很矛盾的,当意识回归到现实之中,总会被眼前的事物所牵引,触及情绪。青枫浦上不胜愁,没有人知道他因何而愁,又愁几量。当每一次读到这里,我都会感慨,如诗人这般勘破“小大之辩”的人都会有愁绪缠绕,我这般人又怎会幸运。读到此处,我们会忍不住猜想诗人为何而愁,而诗人又好似知道我们会问他因何而愁,他顺势借“扁舟子”“明月楼”给出了所问之人答案。张若虚他愁的不是个人的出走,是牵挂的家人和与所爱之人的分离。或许他看见的扁舟子与明月楼上的姑娘没有一点关系,但是当一个人思念一个人的时候有些语言是无法言说的,只能借他物来把抽象的思念转换到具体的场景中,表达对爱的幻灭感。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在古诗里面月亮是很美的,月光照着思妇的梳妆台,更是美不胜收。天上的月亮会照到每一个人,诗人、扁舟子、姑娘、妻子都有了联系,诗人便有了条件借明月楼里的姑娘寄托对妻子的牵挂。他看着天上的月亮一直来回徘徊,推测某一座楼里有一个睡不着觉的姑娘,在惦记着一个男子。月光照到闺房里的妆镜台,妆镜台已经很久没有动过了,姑娘也不知道化妆为谁而悦,姑娘的心上人已经离开很久了。如果我们谈过恋爱,当有一天我们分开,我们仍然会持续做着一起曾做过的事情,断断续续直到忘记。诗人始终没有直述爱人分离的愁绪,用“卷不去”“拂还来”反复缠绕,好像爱人一直在身边,既让人难过,又让人牵挂。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因为生命有了另一半的牵挂,才会觉得一切都有意义、所行皆有价值。看着姑娘如此哀愁、如此牵挂,怎能不难过;相隔千里万里,可以相见的只有这眼前的月光,又怎能不绝望。如果说,一个人有什么是放不下的,我想可能是对家人的牵挂,对妻子的牵挂,此时的情感大概是最饱满的。现实的不如意,往往会转成一种愿望,现实可以隔开相爱之人的重逢,但是无限的自然会将一对相爱的人联系在一起。从“愿逐月华流照君”开始,相思就化成了一片月光,洒到两个隔绝的生命身上。这一刻,有生命的不只是人还有天上的月亮,宇宙不再无情,一下子将人拉到了与天地平等的位置。
鸿雁是一种候鸟,在秋天的时候会往南飞,寻找比较温暖的地方;春天来临的时候,再往北飞。大概张若虚看到有大雁飞过去了,它好像不存在了,可是飞过的光影会被留住;河底的鱼在肆意翻越,使得河面泛起了很多波浪,鱼龙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肆意,可是河面的水纹会知道。对这天晚上的诗人而言,眼前所有的事物都有意义,当你对许多事物怀抱着很大的深情时,一切看起来无情的东西,都会变得有情。月亮是无情的,但它却可以留下我们对一些人的牵挂。不存在的东西,如果你对它有感觉、有深情,它就像存在一样。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从开始的“春临”到现在还家已是“春半”,昨天晚上还梦到了家乡一处很安静的潭水,谭边所有的花都开始凋谢了。很多存在于心里零散、破碎的生活片段,在这一瞬间都活了过来。从中能明显感觉到此刻诗人的心境与之前有所不同,能感觉到有一种力量在沉淀。春天快要谢了,水流也欲将流尽,江边的水潭处有一轮月亮,它一点一点从西边斜下去,又要升起来了。诗人将自然中的春、江、花、月、夜放到更高的共同意识之中,让所有此时互相牵挂的人都能感受到人所共同的经验,不管多远,彼此都能有所关联,有所牵挂。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月亮又要沉到海里去了,“碣石”(代表着北漂的游子)和“潇湘”(代表着思妇的居住之地)之间相隔着很远的道路,回家的人不知道是否还能乘着月色寻到回家的路。因为是“斜月”,当月光照在树上,会把树的倒映浮在水面,整个江上都是树的倒影。张若虚把生命经验从一开始的“扩大”到个人的回归,再到现实的愁绪到最终的情感,是很完整的。他觉得人之所在有限中无限就是人具备饱满的情感。从开始到结束,我们能够从中感受到诗人处在一个巨大的矛盾之中,他在寻找个体与群体之间的平衡点。唐代文人基本上都会四处奔走,我想就是因为这种“流浪”才使得文人的生命状态与群体的联系被切断,他们才会迫切寻找归属。
时间流逝不返的自觉,牵动着自我生命的觉醒;空间变化与空间距离的自觉,又蕴含着生命的错置。何尝是张若虚一个人在追求个人意识的出走,所有中国传统文人一直在寻找生命真谛的苦旅,目标不同,途径不同,方式不同,所得也不同,但有些追求从未变过。讲到这里,算是结束了。一首诗能做到千古流传,是因为它本身就具有超越时间、空间的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