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柝
文/郭凤祥
“光屋顶这根木头,就能卖一百多块钱。”这是村里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一根好木头,就是一份难得的财富。小时候,姥姥家的梁柝,就像刘亮程笔下那根被父亲引以为傲的梁木,承载着一个家的尊严与记忆。
姥姥家的房子是典型的茅草房,土坯垒起的墙体,简陋却坚固。屋顶上铺着红毛公草,既能挡风避雨,又能抵御严寒。在那个年代,这样的房子并不稀奇,但姥姥家的房架子却让我记忆犹新。尤其是那根梁柝,它是整个房子的主梁脊木,也是姥姥家的骄傲。
这根梁柝是姥爷年轻时从山上亲手砍来的。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姥爷带着斧头和绳索,独自走进了深山。山林里弥漫着松木的清香,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显得格外寂静。他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找到这棵又粗又直的水曲柳。当他把树砍倒时,夕阳已经染红了半边天。姥爷用尽全力,才把这根沉重的木头拖出了山林。回到家时,他累得几乎直不起腰,但脸上却洋溢着满满的成就感。他坐在门口的石墩上,喘着粗气,对前来帮忙的邻居说:“这根木头,一定能撑起咱家的天。”
每当有村里人来串门,姥爷总会骄傲地指着这根梁柝,讲述他是如何在深山里找到它的,又是如何把它拖回家的。他每次都讲得绘声绘色,仿佛自己是个了不起的英雄。那些细节,他每次讲都不一样,但每次都能让人听得津津有味。
姥爷去世之后,姥姥依旧学着姥爷的口吻跟人们讲述梁柝的故事,只是她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哀婉和追忆:“你姥爷说,这根木头能撑起咱家的天……”每到这时,我总能看到她眼中的泪光,仿佛姥爷从未离开,只是藏在了那根梁柝里。
我就在这个大梁柝的屋子里出生,并一直生活了13年。梁柝,是我挂书包的地方,也是我隐藏心爱小东西的秘密仓库。小时候,我常常把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藏在梁柝的缝隙里,比如弹弓、小刀、几枚硬币、玻璃球……这些宝贝可真是“童年的标配”!每一样都藏着童年的冒险和梦想。这些小玩意儿藏在梁柝上,就像藏在时光胶囊里,记录着童年的快乐、秘密和一点点叛逆。如果现在还能偶然发现它们,一定会被那些回忆戳中,笑出声来。可惜的是,它们随着茅草屋的拆毁一同消失了。
胡子猫是跟我同岁的猫咪,它喜欢跳到梁柝上,一蹲就是半天。有时,它会突然箭一般地窜出去,一只老鼠就成了它的战利品。每当这时,我都会兴奋地拍手叫好。胡子猫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喜悦,它会得意地摇着尾巴,把老鼠叼到我面前,仿佛在向我炫耀它的厉害。
然而,姥姥的日子并不总是那么平静。有一次,因为偷偷开了小片荒,姥姥的庄稼秧苗被生产队的人当成了“资本主义的尾巴”,统统砍掉。生产队的人气势汹汹地站在院子里,勒令姥姥晚上去接受批斗。姥姥一边流泪,一边看着梁柝,嘴里喃喃地说:“我就在梁柝上吊死算了……”我吓坏了,赶紧抱着姥姥的大腿,苦苦哀求她不要这样。那一刻,我看着梁柝,它仿佛也在为姥姥的遭遇感到难过,静静地守护着这个家。我知道,这根梁柝不仅是家的支撑,更是姥姥心中最后的依靠。
多少个夜晚,我躺在土炕上,仰望梁柝,想象着它在深山老林里的经历。我幻想着它曾经遇到过山猫、野兔、黑瞎子、狍子、虎豹和豺狼。黑瞎子会在它身上蹭痒痒,野兔和山猫会在它的脚下向四处张望窥探,然后小心翼翼地飞窜。我常常在这些幻想中入睡,梦见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勇敢的猎人,和梁柝一起守护着这片山林。
后来,姥姥去世了,房子也被扒倒了。那根梁柝被推上了大锯架子,破成了木板子。人们都说,这真是一块好木料,这些木板子可以做一套好家具。我看着那些被锯开的木板,心里满是不舍。那些曾经承载着我们欢笑与泪水的梁柝,就这样被分解了。我忍不住用手轻轻抚摸着那些木板,仿佛还能感受到它们的温度,听到它们在深山里的故事。
如今,每当我回忆起姥姥家的日子,那根梁柝总是最先浮现在脑海里。它不仅撑起了一个家的屋顶,更撑起了一个家的尊严。它见证了姥姥和姥爷的岁月,见证了我童年的欢乐与悲伤。虽然它已经不在了,但它所承载的记忆,却永远不会消失。它就像家族的根,深深扎在了我的心里,让我明白,无论生活如何变迁,那些温暖的记忆和爱,将永远陪伴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