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尔登大道的柏油路像一柄银梭,将二十年前的记忆从时光深处缓缓抽出。那时的南村是张揉皱的糙纸,每道褶皱里都嵌着岁月的砂砾。坑洼的村道是大地裂开的唇,雨季时积着浑浊的泪水;土坯房的窗棂斜斜支着,像老人半阖的眼,在暮色中打量着过往的风。
记得那年秋收,父亲背着竹篓走过村东头的老槐树,树皮上的纹路与他掌心的裂痕惊人地相似。我蹲在墙根数蚂蚁,土墙突然簌簌掉落土块,惊得蚁群慌乱逃窜。母亲总说,南村的屋檐太低,压得人抬不起头。那些年的月光似乎也格外沉重,照在补丁摞补丁的棉被上,泛着青灰色的光。
二零一九年的春风带着银针,开始细细缝合南村的伤痕。扶贫工作队的越野车碾过泥泞,在村口留下两行新鲜的车辙。老支书站在废弃的碾盘旁,用树枝在沙地上画着新村规划图,麻雀在他花白的头发里跳来跳去,啄食着图纸上的未来。
施工队进驻那日,推土机的轰鸣惊醒了沉睡的土地。王婶家的土坯房轰然倒塌时,她抱着褪色的木箱站在废墟前,箱底压着三十年前的结婚证。后来她住进了宽敞的砖房,窗台上摆着新栽的月季,月月都开得泼辣。我常看见她坐在院门口,用布满老茧的手抚摸着新居的红砖墙,仿佛在触摸时光的纹路。
如今的南村是幅徐徐展开的水墨长卷。达尔登大道的入口处,花岗岩牌坊像枚巨大的印章,将"南村"二字钤在天地之间。健步道如游龙蜿蜒,两侧的格桑花织就彩色的云,常有戴斗笠的老者拄杖而行,衣角沾着草叶与露珠。
村东头的观景台是最佳的取景框。举目四望,民房如棋子错落,黛瓦在晨光中泛着幽蓝,白墙被藤蔓绘上绿色的诗行。菜畦整齐如棋盘,大棚的薄膜在阳光下闪烁,像撒落人间的星子。远处的山峦如淡墨写意,与天边流云连成一片,分不清是云在走,还是山在行。
在劳动教育基地,孩子们的笑声惊起檐下的燕子。玻璃温室里,智能传感器闪烁如星辰,监测着每一株番茄的呼吸。老农学使用手机查看气象预报时,浑浊的眼睛忽然亮如星火,仿佛看见土地里长出了数字的麦穗。
村史馆的老照片里,泛黄的笑脸与今日的笑容重叠。三十年前的土灶台与智能厨房毗邻而居,斑驳的搪瓷缸与精美的茶具相映成趣。当城市游客惊叹于"网红墙"的艺术涂鸦时,他们不会知道,那些色彩曾在多少个寒夜里,温暖过南村人冻僵的手指。
村西头的老槐树依然健在,只是枝干间多出了几个鸟巢。午后常有老人在此下棋,棋子落枰的脆响惊飞觅食的山雀。棋盘石上的青苔逐年增厚,记录着一局永远下不完的棋。
观景台边的无名小花最是动人。它们从石缝里钻出,在风中轻轻摇曳,既不卑微也不张扬。某个雨后的清晨,我看见露珠在花瓣上滚动,折射出七彩的光,恍若整个南村都在这小小的露珠里闪烁。
在蔬菜大棚里,我遇见正在直播的姑娘。她对着镜头展示鲜嫩的番茄,耳麦里传来全国各地的点赞声。阳光透过薄膜洒在她的发梢,折射出细碎的光斑,仿佛每粒光子都在诉说着土地的奇迹。
暮色四合时,路灯次第亮起,将村道染成金色的河流。私家车的尾灯连成流动的霓虹,与天上的星光遥相辉映。某个瞬间,我忽然懂得,南村的变迁不是对旧时光的背叛,而是让古老的土地在新时代里重新生长出诗意。
离村时,我在村口遇见放羊的老汉。他的皱纹里刻着整个南村的历史,却依然能用智能手机播放草原歌曲。羊群走过时,咩咩的叫声与手机里的马头琴合奏出奇妙的旋律。
回望南村,那些曾被苦难浸透的瓦当,如今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我知道,所有正在生长的幸福,都是旧梦的返青。当春风再次吹过达尔登大道,我听见土地里传来种子破土的声音,那是新时代最动人的平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