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如倒置的琉璃宝盏,以一种倾斜之态倾洒人间烟火,于这烟火人间中,我惯于在晨钟暮鼓的交叠里,凝望遥远天际线,看云絮在命运那失衡的砝码间飘游。
所谓公平,它并非是世人所期盼的绝对均等,而更像是天地间那变幻莫测却又自有规律的呼吸韵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它给予万物的并非整齐划一的待遇。山川河流,或巍峨壮阔,或潺潺蜿蜒;飞禽走兽,或翱翔天际,或潜行于渊。公平,在此并非物质与境遇的平均分配,而是万物在各自轨迹上遵循自然法则的运行。
然而,我们人类却常常陷入一种执念,强求自身心跳与天地那磅礴潮汐同频共振。我们渴望在生活的每一处角落,都能觅得绝对的公正,仿佛只有如此,人生的天平才能平稳。我们在尘世的浪潮里挣扎,奋力划动名为“公平”的船桨,试图驶向那理想中绝对公正的彼岸。但这彼岸,实则如缥缈幻梦,在现实的迷雾中若隐若现,始终难以触及。
我们追求财富分配的公平,却忽视了每个人的机遇、努力与天赋的差异;我们渴慕命运的垂青均等,却未曾意识到命运的齿轮转动,本就伴随着偶然与必然。在这追寻的过程中,我们往往被执念蒙蔽双眼,陷入无尽的烦恼与痛苦,忘却了生活的本真与生命的多元。公平,不应是僵死的平均,而应是对万物差异的尊重与包容,是在变动不居中寻得内心的平衡。
回溯那年深秋,我怀揣着精心准备的简历,在铺满梧桐叶的道路上彳亍前行。枯黄的树叶打着旋儿,冷不丁钻进我的脖颈,宛如命运冷不丁掷来的暗器,让人猝不及防。踏入面试厅,檀香袅袅,那丝丝缕缕的香气,却未能舒缓我紧绷的心弦。主考官端坐在桌后,金丝眼镜反射出冷冷的光,仿若能洞悉我内心的每一丝波澜。“你的课题研究……是否考虑过现实变量?”他的指尖轻轻叩击桌面,那动作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叩在我论文里被朱笔重重圈画的“理想主义”章节之上。后来听闻,胜出者乃是某位要员的侄子。那一刻,我对着公示栏,竟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那笑声突兀地响起,惊飞了檐下栖息的灰鸽,它们扑棱棱地振翅划破长空,自由自在地翱翔,倒比世间诸多被世俗束缚之人活得肆意洒脱。
犹记童稚之时,每至月夜,父亲总会在庭院中摊开宽大的掌心,微笑着对我说:“瞧,指缝间漏下的清辉,可比那满月更觉珍贵。”一旁的母亲则轻轻摇着那柄缺了角的蒲扇,丝丝凉风拂过,竟似将天上的银河扇成了点点细碎的流萤,在身旁飞舞闪烁。那场景,如梦如幻,温馨而美好。如今,老宅的墙上,那柄破扇依旧高悬,只是岁月无情,霉斑早已悄然吞噬了竹骨,恰似世俗的风霜,一点点蚕食着曾经的赤子之心。
某个宿醉的午夜,我脚步踉跄,误入城隍庙后的幽深小巷。青砖的缝隙间,仿佛渗出陈年苔藓的幽幽叹息,而那清冷的月光,洒落在瓦当上,竟碎成了齑粉。恍惚间,暗处似有莲青色衣袂微微浮动,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位老僧,枯枝般的手掌稳稳托着陶钵,轻声问道:“施主,可要饮一盏无根水?”就在钵中月影被微风揉皱的刹那,我仿佛听见过去三十年来,在心中筑起的那道高墙轰然坍塌,发出沉闷的声响,震得灵魂都为之一颤。
后来,我时常前往禅院,看匠人制香。那沉香木在刨刀之下,似有生命一般蜷曲痉挛,渗出琥珀色的泪珠,散发着阵阵馥郁而又略带苦涩的香气。住持见我凝视,缓缓说道:“此乃劫波渡尽,终得圆满。”这话语,恰似在那暴雨倾盆的夜晚,我于旧书市偶然寻得的那本泛黄的《坛经》,封面的霉斑,竟恰似菩提叶脉,透着一种历经岁月的神秘与深邃。书页间滑落的银杏标本,金箔般的叶面上,写着:“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那一刻,仿佛时光静止,文字与情境交融,让我领悟到人生之路虽崎岖,却自有其坚韧之美。
冬至那日,寒意料峭,我再次遇见那位老僧,他正在庑廊下清扫积雪。竹帚扫过之处,底下经冬犹绿的苍苔渐渐显露。老僧停下手中动作,指着被千万人踏过的青石台阶,缓缓说道:“瞧这石阶,凹陷处盛的并非尘埃,而是月光。”我闻言,心中豁然开朗,突然读懂了父亲当年指缝间漏下的银辉所蕴含的深意——生命从来不是在绝对的平仄之中生长,恰似古琴的七弦长短参差,方能弹奏出《幽兰》那般悠扬深远的遗韵。
如今,我仍会时常经过那家公司的玻璃幕墙。玻璃上倒映出的,是身着粗布衫的我,那身影竟与西装革履的幻象重叠交织,仿佛一幅浑然天成的太极阴阳图。随身的旧包里,总静静躺着半块沉香,在某个恍惚的午后,我不经意间竟发现,那沉香的裂痕处,竟绽出了细小的花朵。那一刻,我恍然大悟,原来所有看似逼仄的巷陌,实则都是通向云天的隐秘甬道;所有曾经吞咽下的委屈,在时光的沉淀下,终将凝练成照彻归途的熠熠星子。
每日晨起推窗,我总要把父亲遗留的铜镇纸端正地摆在案头。镇纸上铸着斑驳的篆文:“流水今日,明月前身。”在茶烟袅袅升腾之间,过往三十二年走过的歧路,忽然都化作了篆刻的笔触——那些深深浅浅的刻痕,不正是生命最庄严、最独特的落款吗?它们记录着岁月的沧桑,承载着人生的感悟,成为生命旅程中最珍贵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