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簪子(组诗)
肖笛(湖北)
风从路上走过
沿着旷野散开的路,是故乡
时光里凸起的根,袒露着疤痕
小路重叠深深浅浅的脚印
用野蓟、荼蘼花、狗尾草装饰
偶尔有人原路返回,放慢脚步
忘不了老牯牛的唇语
犬吠凭着嗅觉紧跟脚踝
一条路抽打背影。背着行囊
的人,挪远一程,回首一程
路就有了磁性
吸引身体内的月光
盘根错节的路,像月亮编织的网
让游子穷极一生,扑腾
赶路的人行走路上
风也走在路上
一条路深臧泥土,覆盖落叶
银簪子
银簪子是祖父的一根
肋骨,他从体内抽出来
插在祖母的发髻
这是祖母唯一的
银饰,摩挲得锃亮
抹上芝麻油的头发,一把桃木梳
三盘两挽梳理成蝶形髻
然后,插入银簪子
祖母时常在庭院梳妆
也对着月亮。轻移三寸金莲
没有走出叫龙溪河的地方
她把银簪子藏进青丝,和白发
更多时候,藏入祖父的眸光
胞衣罐
池塘的水抽干了
淤泥里散落许多旧陶罐
那是水做的墓地,掩埋胞衣
故乡一直沿袭这种习俗
认为胞衣,与某种神秘有关联
给孩子取一个越贱越好的乳名
比如水娃、水生、水牛……
这样病痛与灾难少些,好养些
胞衣罐藏着孩子的灵魂
喊几声,可以找回丢失的魂魄
胞衣,是母亲体内的脐带
穿针引线,穿在孩子身上的
第一件新衣
从故乡分娩,呱呱坠地的人
水埋过一次
比落叶归根时的尘土,埋得还深
亲戚
我家的亲戚临水而居
龙溪河边有朱家寨、魏家庄、老屋湾
喊一下,他们都能听见
那时候我们还小
穿过松树林的山坡,就到外婆家
她从青瓷罐舀出熟花生、炒豌豆、爆米花⋯⋯
把我们搂在怀里
那时候,我们挖野菜
舅舅背着米麦来
我们能分辨外婆点燃的炊烟
好近呀!那几个村庄
走不出三里地
因为亲
都不愿意走远
喊魂
在乡下,保持一种风俗
一个老人过世,送回故乡的路上
遇见陌生的村庄,要放鞭。过桥也是
一一喊他回家
路过十字路口,要接连不断地
喊!怕迷失归途
熟悉的地方就不用喊了。少小离家的人
离别的路铺满月光
一些人远走,又回来,还要代替他
喊几声,镂心刻骨的忏悔
喊得撕心裂肺
瞎子二叔最会喊魂
敲打着盲杖
总是用乳名喊,音质悲怆
石头都会流出泪来
草垛
打草绳的祖父,独坐草垛边
就像突兀的另一堆草垛
麻雀搜寻散落的稻粒
那时候,我的祖父
也是一只倦鸟
他抖动稻草,一些脱漏的谷物
装入饥饿的粗陶罐。我们的
炊烟,总是青黄不接
祖父无法伸直脊背
如饥似渴的眸光,终日拧成草绳
捆扎整个村庄的稻穗
草垛以另一种形状,隆起
祖父从体内
抽出最后一根稻草
沉重的时刻
唢呐手把唢呐声,吹成泪雨
我抱着,轻如落叶的母亲
跪在父亲独居的庭院前
父亲离别母亲三十年。那个上午
是一扇无法推开的玻璃门
三十而立,父亲又是一个中年
母亲信守人间的约定
穿着新衣裳,一朵莲的玉佩
垂于胸部,泪珠串成璎珞
步履蹒跚走进柴扉
他们相拥而泣,轻轻放下
清明雨的珠帘
黑蝴蝶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