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梦想有一间书房而不得。学校毕业分配工作后,每月领过工资就骑车到新华书店买得几本好书,或者到旧书摊、旧书店淘书,日积月累,书籍渐渐多起来,比借书阅读更加方便,随时可以一阅,随兴涂写眉批,大可自由自在。书柜倒是新买来的,有一些书堆放床头,睡前总要翻一翻,如同密友围炉夜话,促膝长谈,乘兴而来,兴尽而归,睡意偷袭,书尚在手,人随梦牵,遁入一枕黑甜了。
二十五岁停薪留职到深圳闯荡,眼界大开。我上班的公司主要做实业和国际贸易业务,办公楼在福田区东园路,靠近老市政府,距离荔枝公园二里之遥,下班后,同事琚佳邀我逛街,逛到深圳书城,惊讶于书山重重、书海无边,根本看不过来。琚佳家境富裕,多才多艺,是位快乐的小帅哥,他半开玩笑地说:“深圳一天一变,赶上她要充电!”那时候,我们都想发财,一边上班,一边玩股票,看得最多的书就是如何炒股,如何一夜暴富,但我俩还是喜欢浏览文史之类的书籍。每逢星期天,琚佳带上一袋零食,邀我一起泡图书馆,他读书很杂,看到一套洪门秘密结社的奇书,蹲着读得正起劲,一位貌似学者的老人走过来,正眼瞧了瞧,问道:“你可知道原来的青红帮现在属于什么党派?”琚佳胸有成竹地说:“致公党啊,陈炯明在香港创立的,也可以说是改头换面。”他俩紧接着嘀咕了好一阵,图书馆的管理人员赶过来打着手势,意思是保持安静!离开图书馆,琚佳意气风发,昂首道:“等我发财了,我要打造一座像天一阁那样的藏书楼!”我也在憧憬着那一天能早些到来。
过了不久,公司派我和琚佳到福建诏安组建工厂,心有不甘,但又要服从领导安排。盛夏时节,怅别启程,我俩的行李是两箱书,从深圳坐飞机到汕头,安检时,工作人员笑了,“孔夫子搬家,尽是书啊!”琚佳揶揄道:“不良嗜好!”黄昏下了飞机,工厂派车来接,一辆老式吉普车摇摇晃晃,晚上八点钟才到达工厂。工厂在县城郊外,生产区和生活区分开,一里路不到,宿舍楼很破旧,我和琚佳把房间打扫干净,床铺好,将书码放在地上,已是汗流浃背,蚊蠓尤多,见到皮肉就叮咬,又痛又痒,索性冲凉后,跑到楼顶,躺在楼板上望月,夜风习习,星河满天,千里之外。刚巧厂长也上楼乘凉,笑道:“小伙们袒胸露腹,好自在啊!”琚佳叹息一声,说:“我在晾书啊!”厂长好奇,问:“书呢?”琚佳以手指腹,说道:“腹有诗书,正愁发霉!”厂长哈哈大笑。
工厂附近的村庄叫做凤寮,有些诗意,村庄内外,随处可见高大的荔枝树、龙眼树,三角梅、扶桑花开满枝,浓得化不开,工厂背后的山坡有成片的细叶桉树,翻过山坡就是东溪,流域广长,河水汤汤,翻珠流碧,源自乌山山脉,从九侯山脚下流过来,一路蜿蜒经宫口港入海,而两岸田地里种植的甘蔗又高又密,青纱帐般连绵不绝,当地老百姓所说的闽南话,我们一句也听不懂,鸟语花香,仿佛隔世。
第二天,我和琚佳到县城买书柜和风扇,沿着中山路逛了逛,逛到县前街进士坊,石头牌坊森然而立,古风浩荡。诏安是书画之乡,舞文弄墨者多矣。有一段时间,同事们来宿舍小坐,走时从书柜“顺手牵羊”窃书而去,恼煞人也。我在书柜贴上一纸条:有借有还!琚佳在书柜上贴上一纸条:恕不借书!哦,大相径庭,我们相视而笑。工厂原来是糖厂,需要改建为罐头厂,生产加工芦笋、蘑菇罐头,出口东南亚。车间改造加班加点,生产就绪,琚佳负责原料收购,我负责财务出纳,下班回到宿舍,洗澡后,就躺在床上吹吹牛、看看书,他读《乱世佳人》,不时叹息,向我讲起美人斯嘉丽的薄命和商人白瑞德的痴情,我听着,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哦啊敷衍,并不耽误我读《围城》,仿佛我置身城外,俯瞰城里那些才子佳人悲欢离合的旧事。
两年过后,我调到烤鳗厂,琚佳调回深圳。再过一年,我也调回深圳。我俩又在同一业务部,住在同一公寓,房间书柜里摆满了来回辗转的书籍,经常串门换书。大概两年时间内,我出差在外,一个月只有四五天在深圳,每次回深圳,琚佳就请我到楼下土菜馆喝酒,问我最近读了什么书,我总是很惭愧,出差应酬多,真是没能挤出时间来“学而时习之”。后来,公司老总出了问题,身陷囹圄,央企接管,半年后,我被派往下属水产饲料公司担任副总经理,再过一年,公司解散,所有工厂出租了。
有位福州的朋友算是知根知底,邀我合伙开办养鳗场,我答应了,搬家租住鼓山下的儒江小区,几箱书打包好了,托运到福州。福州城中“三山一水”,景色秀美,而我却是长期出差,因为仙游、德化都租有养鳗场。鳗鱼金贵难养,烂腮、烂尾、红头、寄生虫,防不胜防,有一阵子,鳗鱼池里死鱼多,我请省水产技术推广站的技术人员来指导,通过化验、用药,不见好转,死亡率居高不下,特别郁闷,我生了一场大病。病愈后,我想换个环境,与朋友商量,好聚好散。三个月后,我到上海一家证券公司上班了。几箱书,又是托运,妻子埋怨,“豆腐盘成了肉价,有些书不要了,想看再买。”上海的日子很平静,这一年,遭遇大熊市,公司业绩一般化,自己买的股票也深套了,心情特别糟糕。
过年回到老家,哥哥建议我转战合肥,为我介绍了一份工作,从此我从事金融行业快二十年了,遗憾的是,买书多,读书少。在合肥买房了,颠沛流离的日子终于结束,总算落脚了。我对书房没有特别设计,布置也简单,只是有个安静读书之地。书且安身,我且安心。
想起明朝传奇作家屠隆说:“书斋宜明静,不可太敞。明静可爽心神,宏敞则伤目力。”我心向往之。民国作家梁实秋对书房特别讲究,他在《书房》一文中说到三四位友人的书房,各具特色,大有趣味。其中宋春舫在青岛的书房名曰“褐木庐”,应该算是藏书楼,清幽远离尘嚣,时闻鸟语花香,所有藏书精装,有些甚至是小牛皮装订,置于玻璃柜里,还有一册精印的书目。周作人在北平八道湾的书房原名“苦雨斋”,后来改名为“苦茶庵”,共有三间,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文房四宝井然有序,里面一间是读书写作之处,也是品茗会客之处,外面两间是书库,日文书最多。闻一多的书房“充实,有趣而乱”,几乎全是线装书,书房里最惹眼的一把树根雕成的太师椅,玲珑帮硬,可以入画,不宜坐人,亦不宜堆书。
梁实秋接着说:“一个正常的良好的人家,每个孩子应该拥有一张书桌,主人应该拥有一间书房。”书房里,壁挂字画醒目,四五排书柜摆满了书籍,古今中外,分门别类,不零乱,不俗气,点缀一些古玩、奇石、根雕、盆栽,一桌一椅,台灯亮了,电脑打开了,听听音乐,读读书,身心放松,偶有所感,写写文字,挥洒一下性灵,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