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雪,奉献给人们一个银装素裹的妖娆世界,自是令人喜出望外。但是,今儿个一上午,风未起,寒未深,天阴雾漫,又好像有许多的心事压在心头,令人感到心神不安而恐慌窒息。逃离似的,想要寻得一处畅快之地,我决定到城外的大吉沟走一走。
时至下午,能在冬雪覆盖四野的时候再次踏入大吉沟这片幽静之地,真是今人欣慰。细数日子,我有三月之久没能到过这里了,不仅误了初秋的繁盛,也误了秋末的凄美,庆幸在这覆雪的冬日,没有再错过。往日里的勃勃生机,在寒冷的冬日里彻底的隐了去,它们变成枯黄黄的草、光秃秃的树、灰蒙蒙的山、冷清清的沟,就连四季常青的松柏也褪去了鲜绿变得萎靡靡,无时无处不凸显出陕北冬日里的萧条和荒芜来。然而,雪是自然的精灵,大吉沟是自然的捷径。冬雪落下来,这些凸显的萧条和荒芜,便有了灵性似的,一骨碌儿地通通躲在皑皑的白雪之中了,是休憩、是蛰伏、是养息,也是突然变得娇羞一般,见有人来访故意躲藏了起来。即使它们设着法儿地想要躲藏起来,我的内心依然生出一种久违的熟悉感,似与故友陡然重逢,坦诚自在,轻松温暖。此时,我像一位探秘者,又似一位寻踪者,新鲜感和好奇心驱使,想要把它们奇妙的变幻和伪装,一点一滴地找寻出来。只想想,就已经兴致高昂了。
大吉沟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在不同的季节里,它都格外认真地演绎着属于自己的特质与不同。春天,它努力地吐出新绿,带给人们无限的希望;盛夏,它张开翅膀一样的双臂,隔离炎热,把清凉送给前来避暑的人们;秋天,它不仅会热情演绎果实丰硕,也会精彩演绎出落英缤纷来;而到了冬天,它又表现出萧条荒凉寂寥的一面。它是陕北四季变幻的缩影,只这一处,就能深刻丰富的去体会分外分明的陕北四季了。此时此刻,在冬雪覆盖山野的时候,它又神奇地变换出另一番洁白素雅的景致来,怎能不引人入胜?
草叶已经伏地,被压在厚厚的积雪之中,只一些不服输的茎杆高高地耸立着,它们中的大部分已是断壁残垣,零星一些依然顶着籽粒的空壳,像一杆杆的旗帜,无畏积雪压弯腰身,立在寒风里,静默地宣示着自己的结籽有功。那些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形状各异、品类不同的乔木,在雪衣的装扮下各显其能。松柏最怕冷似的满身披上了洁白的绒被;一旁的柳树红了眼,抱怨枝条太瘦太软,只能用它宽大的腰身撑起集雪的乐趣来;杏树桑树以及榆树类,它们是那样的安然淡定,在用深色描摹出的线条上,紧挨着又用白色的画笔描摹了一遍,树枝树干一夜间增了肥,肉嘟嘟呆萌萌的,变得十分可爱;只有白杨树依旧保持特立独行,高冷地站成一排又一排,好像一场大雪与其无关,两场大雪亦是如此,它们直挺挺的树枝直指云端,不给倾心于它们的雪花一点点接近它们的机会,略微平缓的枝杈处偶尔集一些雪球出来,只要有风来,噗簌簌的又被抖落下来,固执率真的像个孩子。满山的灌木丛不甘示弱,它们与枯草一样,通通被大雪遮盖了,形成一个银色的世界,只有走近了才能发现,那些覆雪高低不平凹凸错落,玩捉迷藏一般,你不知道下面是沙棘丛还是马茹丛,是枸杞丛还是其他什么灌木,引人想要一探究竟,用脚狠狠地踢上两脚,那厚厚的积雪不情愿似得从缝隙里钻进去,露出灌木的本身来。
我喜欢冬日里的树木。我常常想,除了四季长青的一类树之外,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两种树了,一种是长叶的树,一种是冬日里这些没有叶子而光秃秃的树,它们虽然逃不掉四季的枷锁,但是,比起长满叶子的树,这些光秃秃的树更令人欢心。没有了满树满树的叶子的遮掩,它们彼此坦诚相见。它们的枝杆或是直条或是弯曲,或是粗壮或是细瘦,或是平整干净或是满身疤鳞,或是一股脑儿向上伸展,又或是一股脑儿地向下低垂,此时此刻谁也没有了秘密,干干净净磊磊落落,体现出完全不一样的线条之绝美来。所以,在冬日里,我常常习惯于游走在旷野,仰望树枝映在天幕之下的盛景,那些树枝颜色简单,线条曲直有度,从任何一个视角看上去,都是一幅简单独特的图画,但是,那些图画又因时间和光线的不同,每一分每一刻形成的每一帧,又略显不同,变幻而迷人。如今,它们又通通映在洁白的雪景之中,或隐藏起来,或披上白色的披风,或者倔强挺拔彻底裸露在外而直面寒冷,又给人不一样的内心触动,它们在大雪的沉寂中,依然充满着无穷的精神力量。
如果说各种不同种类的树木是大吉沟的身体,那么,人工湖就是大吉沟的眼睛。湖面上已经结了厚厚的冰层,雪花落下来,像给透明的玻璃贴了一层厚厚的磨砂纸。这层磨砂纸也没能留存多久,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已经被管护人员潇洒地绘了图。在完整统一的湖面上,每隔一米左右的距离,就被直直地扫出一条露出冰面的条形通道来,裸露的冰面与积雪覆盖的部分等间距均匀分布,偌大完整的湖面就被穿上了斑马条纹的外衣,给这个白色的世界徒添了几分生动来,迷离起双眼,恍惚间像有水波浪在池中轻轻地涌动一般,只是没有一丝的声音,即使有一丝的声音,也已经被统统融入到大吉沟的一整片寂静之中了。
此情此景,轻闭双眼,做几个深深的呼吸,整个身心都被白雪同化了一般,变得暄软蓬松起来,想要像一只鸟儿飞起来,像一只蝴蝶舞起来,像一只蜜蜂唱起来……不!这都有些不合时宜了,那起飞,那舞动,那歌唱,又怎么能冲破从天而降硬生生压下来的雪后的寂静呢?此时此刻,终于能清晰地听到脚底踩雪时发出的咯吱咯吱的清脆声响了。你若站立不动,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好像也能震落树枝上覆盖的积雪来,时不时传来噗簌簌的落雪声就是佐证了,就连枝条身形被久压而回归舒展的声音似乎也清晰听得见。远处的鸟儿咕咕地叫了两声,低沉而孤独,却在两边的山谷间传出空灵的回音来。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半山腰间还有两人在遛弯,冰天雪地路滑,我真真佩服他们的毅力和勇气来。是他们太钟爱这场大雪了吧,走着走着,就走远了;走着走着,就走深了;走着走着,就走高了。他们偶尔说的话,像钢珠落地又弹了起来,然后从这边坡弹到那边坡,从那边坡又弹回到这边坡,弹来弹去,来来回回,最后直接蹦到天上去了,只可惜了一些粗了心的贪了玩的没有站稳的树枝上的积雪从中失了利,便从高处轻轻滑下来,拉成一条细小的雪瀑。夜幕降临,鸟儿们再没有发出声音来,遛弯的人们也都回去了,整个大吉沟沉浸在眯睡之中,更显出空旷和寂静了。再次抬头看向那些裸露枝杆的树木,映在暗色里,露出或直线、或弯曲、或扭捏的形态来,冷峻中带有几分神秘,神秘中又有几分古怪,古怪中又有几分阴森,它们伸出长长的手臂,试图要把即将落下来的夜幕撕扯开来。当然,即使再努力,也是徒劳无功的。它们依然适应般站立在寒冬里,不分昼夜,保持固有的身姿,就能给人带来积极向上乐观豁达的精神力量了。
徜徉在大雪粉饰的大吉沟,内心里所有的矛盾、疑惑、压抑和掺杂负能的情绪,好像一瞬间通通的都被抖落殆尽,像远归的人在迈进家门前要抖落仆仆风尘一般。大吉沟这番精彩绝美的景致,也足够我无情地摒弃它们,让自己舒畅自在起来。此情此景,我突然想起张老师来,曾经多少次下雪的时候,他总乐意走进大吉沟瞧一瞧看一看,观赏美丽的雪景,倾听雪落的声音,然后洋洋洒洒般,收获一篇描写陕北冬雪的优美散文。如今,雪落人间,雪落大吉沟,而那个钟情于赏雪听雪的人却又在哪里?感慨世事无常几多无奈,我又怎能不想起他呢?与我而言,他是发掘我用文字表达思想和情绪的人,在我写作的启蒙阶段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支持和鼓励,令我感动不已。张老师是我的偶像一般的存在,他总是保持满腔的热情对待工作、对待生活、对待写作,初心不改积极乐观,这一点在如今复杂功利的社会现实面前显得十分难能可贵。他坚持自己的文学梦,像一位勇敢的攀登者,一边攀爬一边收获,依然不忘坚持到底。然而,人生在世,不称意之事十有八九,很多事,总没有幻想里的那么圆满。真为张老师历此大难而深感痛惜,他的世界下雪了,雪那么厚那么深,那么强那么猛烈,是一场过了分的雪灾,令他毫无防备。回归现实的无助无奈,要么勇敢的直面应对,要么寻找机会进行逃离。张老师不得不选择直面应对,我也相信,以他一如既往的坚毅和勇敢,在时间的治愈下,必然涅槃重生。不像我,遇事不顺,逃离般躲进大吉沟,投进冬雪的怀抱疗伤治愈,寻得短暂的安宁……
夜幕彻底笼罩下来,湖面、树影也都变得模糊隐约,远处县城的街灯已然亮起,像一条彩色的长龙桓横在沟壑之间。我的内心已经畅然,像一只耐不住性子的飞蛾又要寻着光亮而去,把素白简洁、安然幽静的大吉沟置于身后。
过一些时日,我还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