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岁以前,我们家在一个小山村,那里有奇形怪状的各种石头,还有一片小小的森林。石头从山顶铺到山脚下,把小森林给豁出一个大口子。有清澈的水顺着石头流下来,硬生生把大西北的山流成了一副江南的画。那我们为什么要离开这里,搬到新家呢?我也不知道,起初以为是森林里的树太高,挡住了我们看往外面的视线,后来知道不是,原因错综复杂,一时也说不清,总之是不得不搬了。
我们的新家在甘肃定西的另一个小山村,四周都是凸起的小山包,没有森林,只有不多的几棵杨树,几棵旱柳,剩下的就是被青草包裹的山,一到夏天,绿得像是经过染色的画。
这个小山沟的人家几乎都姓杨,在我们之前从另一个只有石头跟悬崖的地方离开,到了这里,成为了这里的新主人,这里的山啊,树啊,草啊,土地啊,就都姓杨了。可是我爸爸姓王,我妈妈虽然姓杨,却不是跟他们一样的杨,我们便成了外姓人士。
刚搬过来的时候爸妈真可怜啊,没有户口,没有土地,没有房子,也没有钱,没有一棵树一株草一捧泉水姓王,只有跟在妈妈屁股后面的三个小孩子姓王。可是屁用也没有,只会天天要糖吃。山脚下最高处住着一户人家,也姓王,尽管跟我们的王不是一个王,可终归也不是杨。他们收留了我可怜的爸爸妈妈,还有三个只知道吃喝拉撒睡的小人儿。
要落户真难啊!按照流程,第一步审批是要经过社长,然后是村长,再到乡长,可是社长舍不得分一块草皮给我们,没有户口要怎么生存呢?爸爸越过了社长,越过了村长,成天请乡长下馆子,送烟送酒,那么一个说话结巴又是个骄傲的技工的中年男人,就这么落地了,于是终于有了一本崭新的户口本,印着这个小山沟的形状。后来我不小心把户口本弄丢了,妈妈哭了,坐在炕上不知所措,爸爸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坐在门槛上瞪着我,眼睛简直有牛眼睛那么大。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已经找不见的破破烂烂的那本户口本,是如何得来。尽管我也知道,补办户口本其实只要二十块钱,远不比落户难。后来啊,我们有了地,逐渐有了自己的房子,房前屋后种满了杏树,李树,樱桃,啤特果树,我们维护着一汪甘甜的泉水,泉水里住着小蝌蚪,小青蛙,缠缠绕绕的水草,长腿的会跳的蚊子,会轻功水上漂的蜘蛛,还有红色的弯弯曲曲的像根毛钱的小虫,乱七八糟的,真美啊!又穷又美滋滋。
我们新家的墙是黄土砌成的,砌出四个大小不一的矩形,封了顶之后,最左边的矩形成了我家小毛驴的新宅,往右依次是仓库,厅房,厨房。仓库里堆满了粮食,是从我们的土地里长出来的,是很多个秋天收获来的。仓库里还住满了小老鼠,从地里跟来的吧,趁着我们睡着躲在仓库里大快朵颐,还在房顶上跑酷,还谈恋爱造出一堆一堆更小的老鼠。厅房里和厨房里各盘了炕,冬天的时候,炕真烫啊,差点把屁股烤熟。前面的山崖上有大小不一的四个窑洞,最大的一个是羊圈,次之的贴在地面上的一个是狗窝,再次之的高于地面的一个是鸡圈,最小的但位置最高的一个是鸽子窝。再往前走还有一个大窑洞,洞口悬在地面上,洞内陷在地下,这种窑洞冬暖夏凉,是我们存放土豆和蔬菜的地窖。地窖的左边还有一个垂直的矩形,是从地面直接挖下去的一个垂直的坑,里面住着光吃不想事儿的小猪仔。我的天,我们好富有啊!
有新家的时候大概是我们搬到这里一年多以后,我长大了一岁。来到人世间以后第一次对母亲有了最直观的记忆。可是人的记忆怎么会这么奇怪呢?记得爬过的土埂,记得从山上拔过的草,过家家时搭的灶台,却记不得妈妈的样子。我的妈妈在我的第一次有形状的记忆里,是一个高大的穿着雨靴的女人(可妈妈分别只有一米四多),是背上披着一块透明塑料,头上戴着一个草帽的女人,甚至是被湿裤子紧紧裹住的一双腿,是浑浊的水已经漫过了的黑色的雨靴。三十一岁的妈妈长什么样子呢,我不知道。
那次的雨真大,大西北咋会有那么大的雨呢?小毛驴新家的地面是凹下去的,那场大雨从不怎么牢靠的屋顶直接灌了下来,小毛驴腿长,四条腿直挺挺得立在过膝的水里,抗住了屋顶的水帘洞,一言不发,它肯定以为没人管它了,可是我的妈妈也是它的妈妈呀。水浸到小毛驴的膝盖再往上一点儿的时候,雨势终于小了,小驴子暂时不用学习游泳了。妈妈穿着黑色的雨靴,身上披了块塑料,戴了个草帽,拎起一把铁锹,就一头钻进了那个小矩形里。可妈妈真幼稚,雨靴哪有小毛驴的腿长。
浑浊的混着驴粪的水从雨靴口灌进去,整条裤子都湿了。我只站在外面看了一眼,妈妈让我走开了。小毛驴的家和仓库之间还隔着一道墙,我躲在了墙的后面,一锹接着一锹的黄色的水从墙旁边泼出来,落到地面上没有形状,只有残留的驴粪渣子贴在地面上,被下一锹泼出来的水冲得换了个地方。小毛驴真可爱,毛茸茸的耳朵,眼睛又大又亮还自带眼线,牙齿那么齐,让人嫉妒。可是它的粑粑和尿的味道真奇怪啊,那么多水也没有稀释掉,妈妈该不会也被这个味道给熏透吧?雨又变大了,妈妈还没有出来,我贴着墙使劲探出脑袋,屋顶的水帘又出现了,妈妈的草帽上还有一个水帘,妈妈弯着腰一起一落,小毛驴静静得站在旁边,大大的眼睛盯着妈妈,它在想什么呢?它该不会真的把我的妈妈当成它的妈妈吧!
后来我不记得自己去哪里了,应该走了吧,小孩子对泡着驴粪的水可没有多大兴趣。等我再把记忆拼凑起来的时候,已经是雨后澄澈明媚的阳光,站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的小毛驴,青灰色的毛迎着阳光闪闪放光,四条腿也全露在了阳光下,长得真俊啊!
妈妈去哪里了,我不知道。小孩子对妈妈做的事真的保持不了多久的好奇心,只会说:“妈妈,晚上我要吃洋芋条条儿”。小孩子对毛驴感兴趣,盯着人家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了好久。
妈妈说她当过老师,就在我们姐妹仨去读书的那个中学,教的是数学,后来有人走后门把她顶替掉了。妈妈说她在兰州待过很久,在毛毯长当过女工,能织出漂亮的毛毯。在爸爸上班的皮鞋厂给工人做过饭,自己也吃得白白胖胖。在兰州迷过路,随便坐了一个公交恰好回到了家。抱着我的姐姐爬过五泉山,那时候她还穿的是爸爸亲手做的小皮鞋。可当我认识妈妈的时候,她的活动范围始终围绕着四个矩形,四个窑洞,还有周围的山,山上的田地。
我常常在想,如果没有我们,妈妈是不是可以继续织出漂亮的毛毯?可以继续做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女子呢?
可是她做了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