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满的春节
每年寒冬腊月是母亲最忙碌的时候。连赶着几个好天气,腊肠,咸肉,咸鸡,咸鱼,像变戏法一样,今天一样,明天一样,没几天院子里就挂满了长长短短的线,跟五线谱似的。我们家孩子多,谁喜欢吃咸鱼,谁喜欢吃咸肉,都装在母亲心头的小本本上。
等冷风吹过几遍,太阳照上几次,母亲便催促父亲打电话通知孩子们回家过节。若听谁说可能赶不回来,便一个劲地美食诱惑:还是尽量回来吧,我专门给你备了香肠,还有你最喜欢的牛脚筋呢。
非等到年初二大家都回家的消息心里才踏实。若哪个孩子确有特殊情况回不来,母亲心里的圆便像是少了一角。她虽不说,但吃着吃着,便会指着某道菜轻叹一声:这是我专门为她做的,你看她又不回来了。
那时候我最小,姐姐们出嫁后,春节打杂的活都是我来做。剥青蒜、刮茨菇,摘韭菜。这冷得直哆嗦的天,别的孩子早跑大街上玩了。可我经不住母亲抬捧:还是我家小七子听话,不像小六子那时候调皮偷懒。一来二去,这任务自然就落到我的头上。至今提起,六姐都笑我当年爱听好话吃大苦。
现在想想,跟母亲比起来,我这点辛苦真不值一提。
我们家过了腊月二十,厨房的后廊上就跟接龙似的,大盆小盆一长排。炸好的鱼丸肉丸、风干后的腊肉咸鱼架在高处。地上码得整整齐齐的是各种蔬菜。一番操劳下来,年三十未到,母亲走路就总扶着腰了。
母亲虽累,却又总跟孩子似的,期盼着春节早早到来。
起初,姐姐们都是年初二才回来。后经不住老太太几个电话,初一下午就都像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飞回来了。三代人,老中青,大大小小,一回来便将客厅撑得满满当当,老爷子和老太太心里眼里也都是满满当当的,仿佛魔力附体,年前的疲倦一扫而空。
孩子们簇拥而上,外公外婆看了这个,又唤那个。从那一刻起,脸上的两朵小菊花开得可漂亮了。小家伙们拜了年,领完红包一遛烟便跑出去玩了。客厅的两张桌子,一桌麻将,一桌扑克。上了牌桌,大家就都忘了做饭这茬事。中午饭,正常是几个包子打发。下午老太太稍一休息便围裙一系,开始忙前忙后,一双新鞋在厨房和饭厅之间来回“吧嗒吧嗒”地响。
没多久,老太太通知吃饭。正常这样的通知需要三次下达。大家撤了牌桌,凉菜十碟,热菜七荤八素,一盘接一盘摆上桌来。孩子们紧盯着刚出锅的肉,目标锁定,只待一声令下。老爷子也慷慨地取出珍藏多年的好酒。调皮的女婿还会跟在老爷子身后,悄眯眯地打探好藏酒的位置,没等一瓶喝完,转身就去柜子里再取一瓶来。每逢这时,老爷子总佯装惊讶:咦,什么时候被你这个小猴子摸到的。他话音刚落,一家人止不住笑声一片。
饭吃一半,三姐去换母亲上桌来。老太太高兴,虽不胜酒力,却让老爷子给她斟上一杯。孩子们轮番着给外婆敬酒,一圈下来,老太太菜没吃几口,酒却连着喝了几杯。她眯着双眼,面露红润,打量着她的孩子们,抑不住的满心欢喜,连声说几遍:你们都回来了,我是真开心呀。
姐姐们不打牌时就会围在父母身边。有时说说小时候的囧事,有时谈谈现在的生活,就像歌里唱的:生活的烦恼跟妈妈说说,工作的事情向爸爸谈谈。老爷子始终是家里的主心骨,聊天时你别看他双眉紧蹙,微闭双目,看似漫不经心,但嬉笑打趣间,孩子们一年下来的境况,他已了然于胸。
再后来母亲岁数大了,姐姐们担心她身体吃不消,就将母亲换下去打牌。坐上牌桌的母亲更开心了。孩子们都让着她,故意让她赢牌。她只要一高兴,就会让老爷子取好酒来。老爷子假装舍不得,老太太就亲自去拿。
老太太借着酒,说了一些酒话。她有时会讲一些孩子们小时候的事,谈笑风声,仿佛过去的时光都在这酒中。随着酒流入杯中的次数,她的声音开始变得低沉,分贝明显降低,她提到了那个没能赶回来的丫头。再喝上几盅,她的声音又突然高昻起来:明年春节,谁都不许请假!过节就该一家人圆圆满满地在一起!
大家都不舍得提前走,一直待到正月初五,才陆陆续续地离开。原先院子里挂着的,罐子里装的,也都按母亲心头的小本本进了各家的后备箱。如此,母亲一整个冬天的操劳,直到此刻方为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