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母亲的前夜

正月初五的夜，静谧得如同一块黑色的绸缎，轻轻地覆盖着这个小小的乡村院落。土炕散发着热乎乎的气息，仿佛是这片土地最温暖的慰藉，我和母亲就紧挨着躺在这土炕上，可明天，我就要离开这个温暖的角落，返回城里那个忙碌的世界。

母亲的呼吸均匀而平稳，像是岁月长河中最宁静的波澜。偶尔，她会发出几句呢喃，那声音模糊不清，却又像是在诉说着往昔的故事。我静静地听着，如同在倾听一部古老而又珍贵的家族史。这声音，混合着土炕散发的温热气息，让我的心沉浸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情之中。我轻轻替她掖好被角，手指触碰到她那满是岁月痕迹的皮肤，粗糙却又无比亲切。在这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我只想把这一刻永远铭刻在心底，因为明天之后，这样的时刻又将变得遥不可及。

我的孩子们，他们在城里的高楼大厦间长大，那里的世界充满了霓虹灯的闪烁和汽车的喧嚣。对于他们来说，乡下只是一个偶尔来游玩的地方，虽然他们也爱奶奶，可这种爱却没有扎根在这片土地的深情。过年的时候，他们陪着奶奶度过三天的热闹时光，然后便迫不及待地回到城里，那里有他们习惯的网络、游戏和各种各样的社交活动。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我心中五味杂陈。他们无法理解我心中这份对乡村的眷恋，对母亲的不舍，就像他们无法理解这片土地所蕴含的深沉情感一样。

母亲的记忆，就像那风中的残烛，在岁月的吹拂下摇曳不定。她常常在半夜里轻轻起身，摸索着拿出点心，然后小心翼翼地唤醒我。昏暗的灯光下，她的眼神里满是慈爱，仿佛我还是那个年幼的孩子。她悄声对我说：“吃吧，别让姐姐们知道。”这一幕，就像时光倒流，把我带回了童年。那时候，这样的小秘密是我们之间最珍贵的纽带，而如今，这小小的点心背后，更多的是母亲对我的深深眷恋和她那已经逐渐模糊的母爱表达方式。

母亲现在总是特别粘着我，她的唠叨如同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虽然有时候会让人摸不着头脑。她常常说起那些已经被岁月模糊的人和事，很多时候她自己也陷入混乱之中，只有当提到父亲和姥姥的时候，她的眼神才会突然闪过一丝光亮，那些记忆像是被点亮的灯塔，在她混沌的脑海中依然清晰。而关于孩子们的生日，甚至是自己的生日，她都已经忘却，就连春节这样重要的节日，她也有些茫然。看着她这样，我的心中满是无奈和心酸，岁月无情地剥夺了她的记忆，却无法带走她心中那份最深刻的情感。

母亲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她走路需要依靠拐棍才能保持平衡。今天，姐姐家的儿子接她去家里聚餐，回来后她竟然问我：“咱们今天上谁家了？”这样的问题像一把尖锐的针，刺痛着我的心。四姨家的孩子们来看望她时，她一开始也没有认出来。在我们的反复提醒下，她才恍然大悟，然后紧紧搂住孩子们，亲着他们的脸颊。那一刻，表弟们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他们看到的是一个被岁月侵蚀得如此脆弱的长辈，而曾经，她是那样的慈爱和坚强。

我的四舅，已经七十一岁了，在五个舅舅中，他是唯一还健在的。他来看望母亲的时候，母亲表现出一种本能的亲近。她抚摸着四舅的脸，紧紧拉着他的手，仿佛在触摸着往昔的岁月。她还像过去一样，给四舅压腰钱，这是一种古老的习俗，也是她表达对四舅疼爱的方式。四舅是母亲带大的，他对母亲充满了敬重，每年都会来给母亲拜年磕头，这种传统的礼仪在他们之间传承着一种深厚的家族情感。

在这个离别的前夜，我望着母亲那满是皱纹的脸，心中思绪万千。这个小小的乡村院落，这个热乎乎的土炕，还有母亲那逐渐衰退的记忆和她对我无尽的爱，这一切都构成了我心中最柔软的部分。我知道，城市里有我的工作，有我的另一种生活，但这里才是我的根，是我灵魂的归宿。离开这里，就像一棵大树被连根拔起，那种疼痛深入骨髓。

我想起小时候在这片土地上的点点滴滴，那时候母亲还年轻，她的笑声爽朗而清脆。她在院子里忙碌着，喂鸡、种菜，一切都充满了生机。而如今，院子里的景象依旧，可母亲却已不再是当年的模样。那些曾经的美好回忆，与现在母亲的衰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我更加难以割舍。

我也担心着，在我离开之后，母亲是否会感到孤独。虽然姐姐们也会照顾她，但我知道，她对我的依赖是特殊的。她或许会在半夜醒来，习惯性地去拿点心，却发现没有人可以分享。她或许会在院子里踱步，望着我离去的方向，却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再次归来。

然而，生活就像一列滚滚向前的列车，不会因为我的眷恋而停止。我必须回到城里，承担起我的责任，为了家庭，为了孩子，也为了自己的未来。但这份对母亲的牵挂，对乡村的思念，将会如同影子一般，伴随着我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明天的离别，将会是一场艰难的割舍。我会带着这份乡愁，这份对母亲的爱，踏上回城的路途。在城市的喧嚣中，我会时常想起这个宁静的乡村夜晚，想起母亲均匀的呼吸声，想起她那充满爱的呢喃，想起这个充满故事的土炕。我会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母亲的身体能够安康，希望她的晚年能够在这片她热爱的土地上，被亲情的温暖所包围，哪怕她的记忆在不断消逝，但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永远不会褪色。

这一夜，我在对明天离别的担忧和对往昔回忆的交织中，久久难以入眠。土炕的温热，母亲的呼吸，还有那即将离别的惆怅，都将成为我生命中最深刻的印记，永远铭刻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