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青河村热闹得很;大家都在议论着。议题是村里要征收魚池。人们想法很不统一,各有各的想法,各说各的理由。
邹在是征收魚池积极拥护者;不但在场面上糠慨陈词,还把他的想法带给他的哥哥邹久,让哥哥的想法和他的想法统一起来。
邹在很有信心,他认为哥哥一定会听从他的意见。他是个精明之人,这精明不但表现在他的头脑里和言行上;还体现在他的脸上和身材上。他的好脸和好身材博得众多人喜爱。他的精明不但本人展示着,还遗传给儿子。村里的人们叫他为大精明人,叫他的儿子为小精明人。
邹在的哥哥邹久和他完全相反,看上去木讷讷一个。他头戴一顶蓝色解放帽,身穿中山装,一条被荡水染黄的裤子已是半新旧,膝盖上虽未打补丁,但也磨得微白,一双解放帽是新的。他的脸色被太阳晒得微黑,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当邹在走到哥哥家门口时,就看到哥哥在屋内低头用塑料线修结网兜。邹在说:“这东西不要修了,鱼池要征掉了。”
邹久好像没有听见,继续干他的活。邹在说了第二遍,邹久才抬起头来,从嘴里拔出红双喜香烟,缓慢地说:“真的?”
“真的。”邹在十分认真地说,“村里人都在说。”
“他们啥想法?”
“大多数都愿意征。有的人巴不得明天就征。”
邹久掩于沉思,不再开口。时间慢慢过去,这倒急煞邹在。
邹久有一只鱼池,六亩二分。邹在也有一只鱼池,少哥哥三分。邹在善于动脑子,鱼池虽小,收入却每年比哥哥多出三五千。邹久很佩服弟弟,见了面少不了赞扬几句,同时还称赞他的儿子。
兄弟俩的儿子在同一所学校上高中;一个高中第一年级,一个高中最后一个年级。邹久的儿子成绩是班上的中等水平,虽很努力,总前进不了半步。而邹在的儿子不同了,学习轻轻松松,还带有吊里浪荡的样子,成绩总在前十分名,有几次考试竞排在前三名,离第一名只有两分之差。有人羡慕地说:“聪明呀,必有出息!”
邹久虽然也羡慕侄子,但不怪儿子,也不说儿子。他看在眼里,儿子够努力的了,多管也没有用。邹在也不管儿子,儿子有儿子的学习方法,天才和地才的学习方法不会相同。
邹久对儿子前途不抱希望,认为儿子今后会接他的班,农民的儿子做农民,这很正常,现在读书是多识几个字。邹在对儿子很有信心,乌鸦窝里飞出金凤凰,在他家里不算是件难事。
村里传出要征收鱼池的消息,有人忧有人喜。邹久是忧的一方。邹在是喜的一方,一只鱼池五亩九,每亩十三万,毛估估有七十六万进账。一笔巨大的收入,他做了一辈子也攒不到这么多钱,现在一下子来到,岂不是天上掉下一个很大的金元宝?不收白不收。这笔钱可派大用场;儿子上大学的钱有了,两间偏屋平房可修一修,余下的钱放在银行里生小铜钱,岂不妙也。父亲没有了,长兄如父。他一直尊重哥哥,拿哥哥当父亲对待:大事小事总要跟哥哥讲一讲。
“不征。”邹久弹了弹烟灰,淡淡地说。
“你想错了,人家都伸长脖子望征,最好明天就征。你倒好,轻飘飘说不征。”邹在为了更有力说服哥哥,还举了几个例子:“钱根,施炳等人都问过我两次了,我也不知道确切消息,叫他们耐心等等,他们都说耐心不了。”
邹久也理解这两人的心情,钱根一家人都到城里去了,鱼池荒着呢。施炳的独生女儿嫁人了,老婆走了,剩他一人,又多病,根本无法管鱼池上的活,弄点征收钱好看病,另外手里也好话络活络。
“有没有不想征的?”
“有。不少。”
“这就对了。想征的人家想法不错,不想征的人想法也不错,各人家心里各有一本账。”
正当兄弟俩谈得起动时,邹久的妻子拿了一包绿豆粉丝从门外回来,听了他们的谈话,插嘴说:“你兄弟比你聪明,想的事做的事结果都是对的,听他去做不会吃亏,听你兄弟说,我家有八十万进账,这是一笔大钱,放在家里窝心的。”
“笨女人想法。”邹久瞥了妻子一眼说,“我和兄弟说事,少插嘴。”
“你就是独腹(不听别人竟见。)”邹久妻子回了男人一眼,“没塞烟筒头一个(不开窍。)”邹久女人很不高兴地到厨房去了。
邹在看嫂子走了,埋怨哥哥几句,“嫂嫂是家里女主人,有发言权,你这样不好。”
邹久说弟弟不懂,女人想法简单,讲话噜里噜嗦,她在这里,我们讲不下去了。他告诉弟弟,“我儿子没有你儿子聪明,估计读书读不出头,明摆着今后是干农活的料,在鱼池上做做活,好有口饭吃,鱼池征掉了,今后干啥?连退路都没有了。”
“到城里去打工呀,只要有力气,肯做,还怕找不到活干。”邹在的说话口气带着胸有成竹。邹久瞥了弟弟一眼,语气重一点。他说弟弟太天真了。鱼池和稻田都征掉了,乡下没有活干了,人都涌到城里去,城里真有那么多活干?外省外乡的人也过来,抢活干,能每人都轮到?不干活吃啥,坐吃山空,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小辈们还想讨老婆生孩子?邹久又瞥了弟弟一眼,换了口气,带着夸奖说:“你儿子争气,读书读得好,估计考个好大学不难,找个好工作也不难,鱼池征掉想法不错……”
村上有三分之二的农户把鱼池征掉了。他们好一阵子高兴,以前他们辛苦了大半辈子,也没有拿着这么多大钱。乐着拿着钱各派各的用场去了。还有三分之一的农户坚决不肯征收,说着各的理由。村里抱着自愿原则,尊重这部分人的意见,进行了统一规划。 鱼池不比田地,一片一片的,很容易处理;鱼池有大有小,所处地段不同。被征收和不征收的鱼池所处的位置交叉着。例邹久鱼池在一条河东面,邹在的鱼池河在西面。东面鱼池多,西面鱼池少。为了方整化村里把东面的鱼池全征收了,鱼池和鱼池之间进行了调整。划出征收区和不征区,把邹久和邹在鱼池交换一下。邹久鱼池比兄弟大三分,村里征求他意見时。他坦然地说:“没意见,少三分就少三分,我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村长很高兴,把三分鱼池的差额钱给了他。
一年后邹久的儿子参加高考。邹久了解自己的儿子,儿子再怎么努力,也是床底下放风筝,高不到那里去。他对儿子能否考上一般大学都没有信心,对考上重点大学梦也没有做到。他不愿征掉鱼池就是这个原因,要给儿子留一条生活的路。他没有想到他家会紫气东来,红运高照,儿子题目对路,超常发挥,居然考上了某城师范大学。录取通知书到家那天,他高兴得跳了起来,随后马上担心,怕招生办弄错了,问儿子。儿子也吃不准。儿子知道自己考得很好,也填过这所大学的志愿,但比他更好的人多着呢。
邹久证实了消息真实性,仰天大笑;祖上积德,祖坟冒青烟了。他特地买了三个十八响的爆仗,响响亮亮地放了一次,还把糖果、瓶装牛奶散发给邻居小孩吃。郑重其事告诉了百米外的弟弟。
邹在当然高兴;哥哥的喜事就是自己的喜事,兄弟血脉相通的。侄儿争气,他沾光。不过心里有个小算盘:侄儿高中是碰巧。自己的儿子才是文曲星下凡,不要说上个师范大学,碰碰运气清华、北大也能上。
也许邹在有点狂,高估了自家的能耐,春节期没有给状元菩萨烧高香,状元菩萨有点不高兴。另外清明没有给祖上扫好墓,祖上大怒,骂他是不孝子孙,决定不给他好面孔看。几年后邹在儿子高考,考试那天突然感冒。一个年轻力壮小伙子生个感冒应该不足为事,挺一下就过去了。没想到感冒来势凶凶;三十九度高热、剧咳、四肢无力,最要命的是头脑发昏,按平时上医院了。他高考不能不参加,花十二年心血关键在这几天,只得硬着头皮应考,没有考出应有水平;不要说名校,连本二也没考上。复读吧,当地没有这样的学校,外地学校不知道,只好读一所职业大学。
几年后,邹久的儿子师范毕业在城里当了一名小学教师,找了一个同事做老婆,生活过得十分地好。邹久夫妇也会去城里住住。邹在的儿子毕业后开始在城里打工,那老板面无四两肉,那张脸似乎天生不会笑,凶着脸的时间多,善着脸的时间少,好像当年的周扒皮,拿工人不当人,当工具使用,黑夜加班当作正常的上班时间,稍有无从;轻则训几句,重则抄鱿鱼。邹在的儿子长着吃细饭的身体,要干吃粗饭的活,工作量大,八小时后又加四小时,本来瘦小的身体变成蟑螂干一只。他为了生活,忍着挺着,为的是要吃饭讨老婆,无奈人要争气身体不争气,身体罢工了,只得请假。老板皱着眉头,“都像你这样,我这爿厂要不要开下去?”
“我真的坚持不了,夜里肚子痛,今天早上还泻了三次,力气一点也没有。”邹在儿子要求道,“我只请一天不加夜班的假,就一天,望老板开恩。”
“开什么恩?”老板眉头更皱了,白脸变成青脸,毫无表情地说,“年纪轻轻的,泻了几次就吃不消了,太金贵。你停了,机器只好停了,我损失大了,你赔我损失。”
“老板,我是按正常时间上班,只不过没加班。”
“这里没有不正常上班。加班也是工常上班。老板毫不讲理地说:“本事没有,理倒一套一套的。好像只有你占理。你倒是个人才,不过你这样的人才我不需要,你到别地方去展示你的才能吧。”
邹在儿子一向听惯顺耳话的;父母夸他,老师夸他,甚至连同学也时常夸他,那受这样的气。他毕竟年轻,血气方刚,说不来就不来,想在家养几天,身体好了到别地方找工作,东边不亮西边亮,没想到西边也不亮。他到别的工厂上班,老板差不多是一个套子里出来的,只不过有的白一点,有的黑一点。他们都把工人当成赚钱工具。他不干了,一在待在家里,过起啃老的生活,邹在自征掉鱼地后,在本镇工厂当保安,当作养老的活着。
有一天,邹在和邹久路上相见,讲起了家中之事。邹久不免有些难过,侄子不上班,今后吃饭都成问题,还想结婚生子?
邹久沉思一会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看你们父子还是管鱼池吧。鱼池里养鱼,池埂上种点茶叶,蔬菜,一年收上几万元,比厂里打工钱不会少。主要是侄儿有活做,省得闲散骨头。”
邹在想哥哥的话不错,无奈没有鱼池了。
“管我的鱼池吧。”邹久看出弟弟的心思,“反正这只鱼池原来你的,你熟悉。”
“这鱼池是你的了,我管了你怎么办?”
“我们交换一下,我去做几年保安。反正年老退休了,农村养老金虽少一点,吃饭有的。”邹久讲自己儿子当老师了,不可能管鱼他了,孙子只有两岁,是长是短不知,今后即使干农活的料,日子长着呢。“我侄儿大了,等不得。都是邹家的血脉,应该帮助。”你管鱼池后,农活技术就能教给他,让他有门技术,日后有口饭吃,讨个老婆,把香火接下去。”
邹在听着,一股劲点头,然后说:“我把征池钱给你。”
“不用。我是让给你管的,不是卖给你。今后我孙子若有出息,读书读得好,不用管鱼池。读不好,回来仍要管鱼池的。”
邹在见哥哥帮着自己,不能白用哥哥的鱼池,提出出点租钱,每年一万。邹久本不想要租钱,怕不收租钱弟弟不要鱼池,这样反而在不好。弟弟想法也不错:七十多万用去一点,还有五十多万,存在银行利息也有一万多,付点利息说得过去。他认为虽然亲兄弟明算账,不能算得太清,否则兄弟情算没了。
“那给二千吧。”邹久收点钱是为了在老婆和孩子面前好交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