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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节自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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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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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魂漫记

黔地的雨总带着筋骨,清明后尤甚。青瓦承不住的雨丝垂落成帘,将茶尖浸得发亮,连石径上的青苔都泛着水光。我常踩着这样的湿润启程,去赴一场与茶的私约——在都匀页岩层叠的茶山,在遵义砖缝生苔的老巷,在苗寨飞檐挂雾的吊脚楼,让指尖抚过叶片的脉络,听茶汤里沉淀的光阴低诉。

都匀茶山的晨露还悬在芽尖,阿伯已背着竹篓穿行茶垄。他指尖捏着新抽的毛尖,白毫在晨雾里像未融的初雪,忽然蹲下身拨开岩缝间的腐叶,青灰色页岩上攀着褐色的根须,“你看它绕着石头长,三十年才够得着岩底的泉眼。”土陶罐在篝火旁煨着,罐口的茶垢结出暗褐的云纹,是二十年茶汤浸润的印记。他倒水时手掌在罐内画着∞字,水流撞着罐壁发出清越的响——那道日军空袭时磕出的裂痕,让每一滴水都多了石棱的冷硬。

沸水下坠的瞬间,蜷曲的叶尖在陶罐里打了个旋,像被惊醒的鱼摆尾。那年天旱时我见过这样的茶树,叶片蜷缩成紧实的拳,枝桠上挂着未枯的老叶,却在春雨来临时,从芽尖顶开一层半透明的膜,露出新绿。阿伯虎口的老茧蹭过罐沿,留下淡淡茶渍,像时光拓下的印。那年他擦汗时,汗珠落进新茶,我偷尝过那锅茶,初尝带点咸涩,回甘却格外绵长,像把日头晒热的山风含在了嘴里。

从都匀带回的土陶罐还在案头,遵义老巷的炭火已在记忆里噼啪作响。阿婆总在日头未起时生炉,竹匾边沿的焦痕比她手背的纹路更深——那是民国二十七年,她抱着竹匾躲进岩洞,焙了三天三夜茶换粮食,火苗窜上来燎到了匾沿。她翻茶的手在竹匾上跳着细碎的舞步,红茶在掌心起落,像握着一团跳动的火。十二岁那年,我偷学炒茶,手掌刚挨近竹匾就烫出泡,她扯下围裙角浸了井水给我敷,自己却继续翻动茶叶,指尖的烫疤在月光下泛着白,“你阿公被抓去修公路那年,我就靠这双手炒茶,把你爸拉扯大。”

她总在炒完茶后塞给我半块芝麻糖,糖纸带着竹匾的温热。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阿爸留下的手艺,竹匾角落的茶渍经年不褪,像幅未干的水墨画。临终前她把竹匾塞给我,匾沿的裂痕里还卡着几粒茶梗,“那年你哭着说炒茶太疼,我没告诉你,我阿爸第一次让我摸竹匾时,我躲在灶台后哭了整夜。”她说话时,竹匾在月光下投下影子,像只栖在时光里的老茧。

竹匾的裂痕里还藏着阿婆的体温,苗寨吊脚楼的火塘已在眼前跳动。阿妹揉茶时银镯撞着铜壶,叮当声混着《采茶调》在木梁间流转。她腕间的银镯是阿公在她及笄那年亲手刻的,茶树纹深浅不一,“阿公说,每片叶子的纹路都不一样,就像山风每天走的路。”火塘里爆起的火星溅在她鬓角的杜鹃上,映得银镯愈发亮——那年雪灾,她跟着阿公在火塘边守了三天三夜,把冻坏的茶树枝埋进炭灰,用体温焐着新采的茶芽。

她递来的陶碗沿口缺了角,是太婆传下来的老物件。茶汤里漂着片完整的芽叶,叶尖凝着揉茶时的指纹印,“山下茶厂的机器能把茶叶揉得一模一样,却揉不出掌纹里的山气。”她拨弄着银镯,镯面的茶树纹已磨得浅了,“去年我把阿公的炒茶视频传到网上,有人说太慢了,不如买袋速溶茶方便。”说这话时,火塘的光在她眼底跳了跳,像朵即将熄灭的火星。

当苗寨的茶歌在记忆里渐渐淡去,都市的写字楼正以冰冷的节奏碾磨时光。我曾在茶水间用保温杯泡毛尖,学着阿伯的∞字手法摇晃杯身,茶叶却撞在杯壁上碎成残渣。同事送的“非遗红茶”,包装上印着阿婆那样的竹匾图案,拆开却是整齐的茶包,没有半点焦痕的气息。抽屉里的竹匾碎片划着手心,忽然想起阿伯的陶罐——茶水间的不锈钢壶永远沸腾,却煮不出岩缝里的清冽,那些被机器切碎的茶叶,在沸水里浮浮沉沉,像群失了方向的鱼。

翻出珍藏的毛尖,白瓷盖碗碰着玻璃桌面,发出细碎的响。头遍水冲下,叶片在碗底打了个旋,竟和阿伯陶罐里的舞姿分毫不差。二遍茶汤黄中透绿,恍惚看见阿婆在竹匾前的剪影,糖纸的甜混着茶香漫上来。三遍水后,叶尖静静沉在碗底,像老巷砖缝里的青苔,像苗寨火塘边的茶梗,像阿伯茶篓里那滴落进时光的汗。

窗外的雨敲着玻璃,把远处的高楼泡得模糊。添水时,茶汤在杯底荡出的圈,多像阿伯手掌画过的∞字,多像阿妹银镯转过的弧。陶罐的裂痕里还渗着那年的山泉水,竹匾的茶渍里藏着阿婆的体温,银镯的纹路里刻着阿公的山歌——这些被时光磨出包浆的物件,原是把岁月揉进了茶里。茶烟漫过电脑屏幕,模糊了Excel表格的边框,杯底的叶影轻轻晃了晃,像是要从时光里挣出来,在这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再舒展一次被岁月封存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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