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进儿时居住的小镇时,青石板巷的阴影会像褪色的墨迹般洇开。我总在这样的时刻想起老屋的竹篱,那些被岁月啃噬的纹理里,藏着二十年前的晨露与蝉鸣。那时的故乡是具象的:檐角垂落的冰棱会在正午折射彩虹,墙根的苔藓沿着砖缝织就暗绿的地图。母亲晾晒的蓝布衫在风里晃成一片流动的湖,她抬手收衣时,布角掠过竹篱,潮润的皂角香便漫出来,像把整个夏天的阳光都揉进了纤维里。
一九八七年的霜降日,我在行囊里塞进半块故乡的青砖。砖面上还沾着老屋地基的黄土,棱角处留着父辈当年砌墙时的指痕。汽车掠过山峦时,车窗上的雾气模糊了沿途风景,却让记忆愈发清晰——老屋的木门轴每到深夜就会发出“咯吱”声,像在独自翻晒陈年旧事;灶屋里的石磨盘布满细密的凹纹,那是祖辈用谷物与时光共同打磨的年轮;还有黎明时分漫过竹篱的晨雾,总在母亲提水时沾湿她的裤脚,仿佛星星坠落在了潮湿的人间。异乡的第一个冬夜,我缩在宿舍床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砖粗糙的表面,突然明白乡愁是胃袋里翻涌的酸,是听见方言时心头的一颤,更是掌纹与砖纹相贴时,那声没敢叹出的气。
再回乡已是十七年后。水泥路碾过曾经的地埂,钢筋棚架取代了竹篱菜园。我站在老屋旧址前,新楼的玻璃映出陌生的自己,却在墙根的砖缝里发现一星褪色的红——那是童年时偷藏的糖纸,边角早已卷曲,却仍固执地依附在泥土上,像块不肯融化的残雪。蹲下身子触碰它的瞬间,忽然看见时光在此处打了个结:当年藏糖纸的小男孩,此刻正与眼前的中年人身体重合。原来故土从未消失,只是像被潮汐反复雕刻的礁石,在时光里熔成蜿蜒的河,将旧时光的碎片——竹篱的断片、石磨的碎屑、母亲蓝布衫的布丝——冲积成新的岸,岸边长着记忆的青草,在风里沙沙地翻说着未竟的故事。
二零一三年深秋整理家谱,泛黄的纸页上,先辈的迁徙路线如根系般蔓延。从江南到河北邯郸,再到黔西北的群山,每一次驻足都在族谱里凝成一行小字,却在后人心中长成参天大树。祖父的祖父曾在页边用蝇头小楷写着:“离乡者携故土三抔,置陶罐埋新宅檐下。”忽然懂得,我们背负的故土从来不是某片固定的土地,而是血脉里传承的烟火记忆:是祖母揉面时扬起的面粉尘埃,在阳光里织成金纱;是祖父编竹器时哼的老调子,尾音总跟着山风打个旋;是姑姑喊我乳名时,那声带着颤音的“小勇”,至今仍会在梦里轻轻叩打心门。
如今在异乡的阳台上,种着几簇从老家田埂移来的蒲公英,还有一盆分栽自老屋瓦罐的兰花。春日风起时,白色绒伞掠过防盗网,恍惚又看见母亲在晒谷场扬起木锨,金黄的麦秸纷飞,有几根粘在她的蓝布衫上,像不小心撒落的星子。兰花的叶片细长,每逢雨季就会从根部抽出新箭,那舒展的姿态,与老屋后山的野兰别无二致。某个清晨,我看见叶尖垂落的晨露滴在青砖上,晕开的水痕竟与砖面的裂纹严丝合缝——那是老屋地基的纹路,是时光刻下的掌纹,此刻正托着一滴异乡的晨露,仿佛托着整个故园的重量。
那些未说出口的乡愁,早已在岁月里酿成琥珀。当秋霜爬上鬓角,当在异乡的菜场听见卖豆花的老伯用相似的口音叫卖,记忆便沿着青砖的纹路缓缓漫开:阳台上的蒲公英又结了新的绒球,细小的种子在风里摇晃,像无数个等待启程的小小心愿,正沿着当年父辈迁徙的路线,在异乡的窗台缝里悄悄扎根。曾以为故土是回不去的从前,后来才懂,它是跟着脚步流动的河——老屋的竹篱虽已坍圮,竹篱上的晨露却落在了异乡的兰花叶尖;晒谷场的麦秸早已化作春泥,麦秸里的阳光却在母亲的蓝布衫上,在我摩挲青砖的指缝间,酿成了永不褪色的潮痕。
阳台上的兰花又抽出了新箭,淡绿色的花苞像极了老屋后山春天的第一抹新绿。我忽然想起家谱里那行小字,想起临行前母亲往我行囊里塞的那半块青砖——原来故土的碎片,从来不是供人凭吊的标本,而是像蒲公英的种子,在迁徙的路上不断播撒、生长。当暮色再次漫进阳台,我摸着青砖上父辈的指痕,一片蒲公英绒毛落在手背上,痒意里带着细微的温热,像母亲当年晾晒蓝布衫时,指尖掠过我额头的触感。
楼下的厨房飘来辣椒炒腊肉的香气,与记忆中老屋的炊烟重叠。不知哪个孩子在远处哼着跑调的童谣,那旋律像极了祖父编竹器时的老调子,尾音被晚风吹得忽高忽低。我望着窗台上那簇新长出的蒲公英,绒毛在夕照里泛着微光,忽然明白:故土从未远去,它在每一片扎根新土的蒲公英里,在每一条盘绕花盆的兰根里,在每一道与掌纹重合的砖纹里,温柔地延续着。就像此刻,当我闭上眼睛,竹篱在暮色里轻轻摇晃,母亲的蓝布衫仍在风里飘动,而潮水般的旧忆,正漫过心的堤岸——那不是消失的过往,而是一条永不干涸的河,在时光的河床里,推着我们带着故乡的碎片,走向窗台缝里新长出的蒲公英,走向兰叶尖即将滴落的晨露,走向每一个与旧时光重叠的新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