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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正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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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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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窠

梅花窠

陈正才

若干年前梅花丛中那个简陋的窠巢,让我改变了对麻雀这个鸟类的认知,感觉到一种生命的庄严。

那年,我到煤矿帮扶。矿办公大楼面对煤矿货场,货场背后,高速公路迤逦而过。再往后,是苍茫的群山。群山肚子里,埋藏着亿万吨的黑色乌金。

大楼院坝边,栽一排高高矮矮的树,有的三四米,有的五六米,都郁郁葱葱,很是精神。每天或早或晚,我都要站在树下,观望货场的生产情况。看见输送带将电煤从矿井里哐当哐当呼啸着源源不断输送出来,装满煤炭的载重大卡车一辆接一辆欢喘着从矿区开出去,心情十分畅快,随风飘来的煤尘气息竟也觉得是那样的清甜。

初冬某日,我又站在院坝边,一片落叶从头顶飘然而下。我抬头望望身边这棵小树,叶子落完了,只剩光秃秃的枝桠。树的顶部,端坐着一个小小的鸟窝。前些日子,树叶茂密,经常在这树下驻足的我竟然未曾留意。

我问身旁的罗矿长:“这是啥子树啊?”

“腊梅。”罗矿长回答说。他抬起头看看树上隐隐已经在鼓包的枝条,补充说,“快开花了。”然后扭头对着我说,“这腊梅开起花来喷香的,好闻得很。”

我的老家就在煤矿顺山而下约十公里的赤水河谷土城镇,镇子海拔很低,气候炎热,从小熟悉的树木多是槐柳桑构、松柏杉竹,或油桐梧桐黄桷皂角,开花流香者主要为桃杏梨李。参军到云南边防,驻守热带红河谷,所见花树也多是攀枝花凤凰花芒果花,均无缘相逢凌寒而立的梅花。但我性喜梅花,自诩雅号为傲寒而立、在雪花飘飘中欢舞的“老梅”。某年深冬,在遵义市南京路我妹子她们小区里,我匆匆邂逅过一株腊梅,猛一下中记住了那满树金黄的花朵远远就送来的彻骨之香。

我围着腊梅树转了一圈,细细地观察。腊梅的枝丫明显地不同于旁边的其他树木。旁边的树木寒桠寂寥,似在瑟缩颤抖。同样落叶尽净,而这株腊梅的所有枝桠却遒劲,坚挺,饱满,如同一支支攒足了劲的手臂,兴冲冲伸向天空,像在迎接什么醉心开怀的美事。寒冬将至,冰雪临窗,它是在准备拥抱严寒,开出漫天馥郁吧。

我忽然有事要去货场,匆忙的脚步惊动了一群在院坝草坪上蹦蹦跳跳觅食的麻雀。麻雀们噗噜噜四散飞逃,有两只没随大群远遁,蹿到腊梅树上,叽叽喳喳惊叫着。

办完事,我大步流星走回办公大楼。噗噜噜噜,又一群麻雀惊叫着四处逃窜。应该是刚才那群小家伙飞回来觅食的。

我又走到腊梅树下,观看货场上的工作情况。头上传来“叽叽”的叫声。又有两只麻雀在枝桠里跳来蹿去,总不离小鸟窝旁边。看样子,就是刚才那一对麻雀夫妻。

我明白过来,这个鸟窝是这对麻雀的窠巢。

下细一看,麻雀窝其实很简陋,没有顶盖,像双手捧成碗状一般大小,搭建材料都是些细而脆弱的柴棵草棍。严冬来临,按习性,麻雀都要躲到人家屋檐下或老树洞里越冬。这个窠巢应该是春夏时节,这对麻雀夫妻为了爱情或是为了繁殖小鸟搭建而成的。

腊梅树两旁还有十来棵树。我一棵一棵看过来,有白玉兰树,香樟树和厚朴树,但都没鸟窝,唯这株腊梅树上有小小的窠巢。

两只麻雀不停地看看我,又看看四处,叽叽喳喳交流着什么信息。或许估摸我没有恶意,也对它们无可奈何,它们在枝头蹿过来跳过去,就是不飞走。

麻雀夫妻,为何独于要挑选这棵树做窝呢?旁边不是还有更高大更浓密也更安全可靠的枝头吗?

问号也只是瞬间闪过。后来我驻矿结束回到春城。世事烦乱,那对小小的麻雀夫妻,终不过如擦肩而过的路人,早就从我大脑里抹除去了。

又是一个冬日,友人手机视频播出,春城黑龙潭的唐梅开花了。午间,我赶到唐梅树下,望着那千朵万朵乖巧秀雅的俏丽在寒风中摇曳,脑子里蓦地闪现出了煤矿院坝边那株腊梅树,树上那个简陋的窠巢。此时应该也是腊梅怒放、浓香扑鼻了吧。那对麻雀夫妻,是否正在如情似梦的梅花丛中,在它们那个狭小逼窄却盛满幸福的香巢中旖旎缠绵呢。

——那对麻雀夫妻,是冲着腊梅去的,是冲着梅花的彻骨之香去的!

哦!这个念头电击一般,使我心头猛烈急剧地颤抖起来。多么神奇可爱而又倔强执拗的小精灵啊!

造物主在创造世间万物时,是有偏爱的。麻雀,这是大自然和人类都最不待见的一种鸟类。它身形弱小,容颜丑陋,既没有婉转悦耳的啼声,也没有华美绚烂的羽毛,更没有凌空翱翔的风姿,在其它鸟类眼里不知是否就是卑微的丑小鸭。人类对麻雀则更为刻薄。嫌它胸无大志,甘居蓬蒿檐下;嫌它偷食谷物,列入“四害”扫除;甚至嫌弃它与生俱来的外貌,取名“麻雀”,极尽鄙视之意。完全没有了对能歌善啼鸟类的赞美与欣赏,甚至也没有对甘做人类宠物的笼中之鸟的公平。即便它们有着比其他鸟类更为坚贞甚至殉情的爱情,人类也视而不见地将“忠贞不渝”的桂冠献给外形温驯柔曼的鸳鸯。

但再弱小,它也是自然界的生灵啊。谁有权力可以来蔑视这与我们同等庄严的生命呢!

麻雀自己并不自暴自弃。它不向自然界祈求善待,更不向人类讨要善行,它在生活的底层坚守,永不言败,永不言弃,以卑贱者最坚韧顽强的生命力延续它们种的血脉,向一切高贵者昭告生命的尊严。

到梅花丛中筑巢,在最刚劲不屈的枝头、最博大浓烈的馥郁中缱绻嬉戏,听雪吟风,享受爱情,珍爱生命之欢,多么雅致、温情、浪漫,超越了其它多少鸟类的品位。

最低贱的生灵,最卑微的生命,你也有开花的梦想,也有灿烂的追求,也渴盼生命的春天啊。

遥想梅花窠,我顿感汗颜羞愧。我也曾鄙视过弱小,蔑视过卑微,歧视过简陋,怠慢过残缺,也曾在成鸟气急败坏的惊飞鸣叫中,捉过麻雀的幼鸟,掏过窝里的麻雀蛋。何止是我,我们自命智慧生物的人类,有意无意间,戕害过多少于人类无害、于我们自身无害的弱小生命!即便是步入全球化现代化的今日地球,不也仍有仗势之人还在欺凌贫寒、霸凌弱势么。这种傲慢与残忍,是多么的无知与卑劣!

面对这株已有一千三百多年寿檐的唐梅,我庄严地深深鞠了一躬。我当这暗香深处,那梅花丛中,还端坐着那个小小的窠巢。

2022.12.20初稿

2023.1.2修改于昆明金殿清水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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