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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正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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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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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 境 线(组诗8首)

国境线(组诗8首)

——《攀枝花红,黄桷树绿》第一辑“南疆戎马”

陈正才


国境线


这就是国境线

两条河流:那一条河水翻红

是红河;这条蓝色的,叫南溪河

两河交汇处这座到处废墟的县城,叫河口

老兵说,这就是第二故乡


中学地理学过,我们的国境线绵延漫长

边界形态有河流,陆地,蓝色海疆

但教科书没有指出,唯有

我们守卫的国境线正在流淌血泪

当这现实像长风直射大脑深处

一群十七八岁的新绿,訇然间

就饱满而凝重而沉洪


久久凝望后,再转过头颅

以黏稠而柔软而深长的眼光眺望

已经明白,也许回不到

远方那柱炊烟下面

我们的双腿,必然插进脚下的土地

插下就扎根了。长出的新芽

也许是一块界碑,一棵攀枝花树

一丛刺蓬;也许是一朵菊花

笑映着的新刻大理石碑


而许多年后,国境线也会长出

楼房、集市、花园、通商口岸和白色的连衣裙

会有一群鸽子,在河流两岸穿梭飞翔

若有故乡亲人来此一游,鸽哨里

听到一首边塞诗,诗中那行

最铿锵有力也最悱恻缠绵的句子

将会是我们之中的谁

那又土又重的乡音

                2020.4.5—4.16


第一轮风暴


突如其来,呼地一下就将帐篷

搭在南溪河河滩上我们班的帐篷,掀翻啦!

仿佛猎豹,瞬间扑倒毫无戒备的猎物……

时隔四十年,在大王家聚餐。他又忆起

我们新兵到云南前线的第一个午休时分


——新兵们也在瞬间醒来,第一个念头:特工偷袭

以为是像我方侦察兵一样忠诚、勇敢、强悍

神出鬼没却更加冷血凶狠的对方特工队

悄无声息,突然间跳踉而起扑上来

想把我们按翻在地。本能中

大家抓着枪爬出帐篷,嘁哩咔喳

拉开枪栓子弹上膛寻找射击目标


排长大喝:停!退子弹!

哨兵报告,刚才是强风掀翻了帐篷

这是叫龙卷风还是穿山风还是啥屌风

在亚热带的山岳丛林与河谷地带,是常有的事

士兵们长长出了一大口气

又把一颗心高高吊起


他们全是新兵,在边境战争炮声最密时

挺身报名,逆行边关。从贵州扎佐开来的闷罐车

昨天傍晚抽他们出来,输进新组建的边防四营

血管空空的建制中;上午抽到营部,编入

班长尚缺编的通信班,成为新营部第一柄刀锋

原以为穿上军装拿起枪就上阵厮杀

第一轮遭遇的却是没有枪声的风暴


是战争与死亡的首次演习

是边关第一声冷峻的告诫

匆忙投入一场战争,祖国确实有些手忙脚乱

不得不将训练未毕的新兵投入战场

当前驻地小南溪,河口前线的第三线

全营还将完成集结,前推至红河南溪河一线对峙

那里危机四伏,陷阱重重

血与火正在攀枝花下列队


士兵们默默退出子弹

凝望隐匿了强风踪影的边陲山水

该来的都尽管来吧!不是牺牲就是勇士

第一轮风暴,已经为戍边生涯垫了底……

——大王,干杯!四十年的战友情

就像你夫人烹饪的这锅鲜美的羊肉

为习酒1988在肚子里垫了底

                2019.7.6—2020.1.31


  无名高地叙事


无名高地踞守在南溪河北麓

我们营部今天刚推上这一线阵地

这里天天有枪声、月月有战斗、随时有敌情

数十万大军鏖战的灰烬还在一河之隔弥漫

一河之隔冲锋枪短促的点射此起彼伏

专门贴着我们新兵蛋子的神经炸响


奇怪的是,阵地没构筑任何工事

防御的、进攻的、单人的、集体的工事

都一无所有。这个赤手空拳的

中国汉子啊,还在拨开满山翠竹和橡胶林

以清澈的目光笑望对面曾经的兄弟

唉!这也说明脚下这片山河过于单纯

原先毫无防范与拼杀之意


我们紧急投入作战般的紧张

把时间撕碎成小米粒,计算每一项战备任务

抢修战壕、猫耳洞,抢修坑道、碉堡

抢修单兵掩体、机枪掩体、高射机枪掩体

布设高桩铁丝网、潜伏哨和巡逻道路

我们的冲锋枪时刻携带四个三十发的实弹夹

吃饭、睡觉、上厕所都从不离身

我们用歌声、番号声和夜间带杀气的口令声

取代过于清脆柔和的亚热带鸟鸣


无名高地沸腾起来

无名高地迅速粗壮起来

通信班、架线班、骡马班、总机班

报话班、炊事班、汽车班、观察哨、电台

卫生所、抽水站……一枚枚钢钉

砸在各自的哨位上。无名高地

很快披挂整齐,昔日单纯的汉子

面容坚毅,目光冷峻,手里

横握着烤蓝还在发蓝的钢枪


这时,营长铁青的脸上有了笑纹

我们也突然觉得营长笑起来其实很帅

一次夜间,大风吹开棚门,骡马

在黑暗中跑出。哨兵喊口令,不见回答

于是一阵枪响。又一阵枪响……

有一次夜间,旁边的连队枪声骤起

我们急忙跳进战壕,曳光弹一颗颗射向营部

到了半夜,才弄清是连长误判了敌情……

还有一次夜间,营部通信班一个高中生新兵

琢磨冲锋枪保险开关与子弹上膛的关系

就在他窗子底下枪走火……

营长都没有再大发雷霆


营长还把他的家属从锡都个旧接来探亲

他和嫂子在他房间里叽叽咕咕

两个小女儿到处追着我们小兵叫叔叔叔叔

这时,无名高地有了妩媚与柔情

我也把我心中的诗神请回久违的书桌

《郭小川诗选》《放歌集》《红花满山》

在高地的浓绿与新绿中站稳了韵脚

半新的《诗选》被一位战友借去

顺通信班每个汗水滴答的枕头边睡过

归来时已是满脸憔悴……


这时,我觉得

无名高地其实是有名的

后方的人叫前方、边关

词典里叫界碑、领土

战友们叫阵地、军营

而我叫它——我的第二故乡

我的家

                2020.1.28


潜伏哨


亚热带的酷热能将皮肤烤出肉香

你比酷热更热烈

血管里奔流千度钢水


霜晨雪夜的寒冷砭人肌骨

你比寒冷更冷静

冻土带下三千年寒冰


四周野草闲花,藤蔓灌木乔木

唯独你是一块石头,裂纹上爬满了疮痍

以坚硬支撑山野的自由散漫


你最迟钝,热也好冷也好,甚至烂裆,风湿,失恋

甚至流血,死亡,落残,甚至

蚊虫锥刺,蚂蟥吸血,毒蛇钻进裤裆

都撼不动你枪膛的沉默与准星的正直


你最敏锐,山鸡求偶,蝴蝶振翅,虫吟鸟啼

夜晚的纹理与成色,岩浆的潜流与奔涌

你都能从山岳丛林的缠绕中剥离出来

紧掐住越界者的贪婪


像峭壁上孤悬的一只鹰

像闪电里埋藏的一个雷

像一座火山,一片沙漠

像见血封喉的飞镖,藏锋不露的古剑

锋芒里隐忍着被仇恨咬缺的锯齿与杀机


你是坟墓,你是陷阱

你是蝮蛇的牙,是地狱里的狰狞

你是世间最捉摸不定的凶狠与恶毒

——最后这段描述,是勇敢而又心虚的对手

在梦境、日记和遗书中,对你的形容

            2020.5.1


  前哨婚礼及以后的往事


那年菊花插满了秋天。十月

是喜滋滋的伴娘,送新娘子到前哨

边防连教室临时布置的婚礼殿堂

新娘像一朵山菊;新郎戴着墨镜

边境执勤中,地雷飞起来的牙齿

封闭了副连长往后一生的光明


新郎傻傻地甜笑。婚礼使他

长出翅膀,从黑暗深谷飞升到阳光人间

他用第六感官看见女声清唱请到青年突击队里来

看见她讲述心弦如何被勇士的壮举拨动

他还看见边关,昨天被一封绝交信掏空心脏

今夜填进了一个情爱温馨的祖国


前哨下了一夜的流星雨,玫瑰雨

有几多梦境在放下的心事里酣睡

又有几多青春在向往里辗转

我把新闻装进邮筒,将圣洁珍藏心底

眼前这朵清纯馥郁的菊花

不仅装扮前哨,她是边关失而复得的柔情


……早春二月,在阴冷沉闷的封闭中

我从发黄的日记里挖掘出这幕往事

也想起婚礼过后另一些传闻

一对新人没走到底,生活的浪潮

把他们冲散,漂流到各自的东与西

那朵菊花,因失血与罪恶怆然凋零


我不管传闻真假,也无法评判后来

只记得那个秋夜星光闪耀,那座边关

曾经心中伤痕累累,而在前哨婚礼中

感动得整夜泪水涟涟

他扯一张芭蕉叶擦干泪水

又跨上界碑旁的哨位挺身屹立


一丝爱心,胜过万千冷漠

那场没有婚纱、香槟与红烛的简朴

不能湮没于金钱的锈亮与和平的灰烬

所幸边关很单纯,很真诚

铭记那些圣洁的感动,总是

一日长于百年

                2020.2.23庚子年二月初一


枪眼在特工身侧


龙堡边防连与钻进来的对手遭遇

击毙对方特工一名(实际三名。事后情报

一名特工负伤,跑回对方境内后毙命;

另一名特工负伤躲进山洞,被我边民发现尸体)

我前往采访。采访击毙特工的班长王道富

记录遭遇战经过,拍摄摆了一地的

枪弹匕首被子吊床雨衣罐头地图指北针等缴获物资

王班长带我去看拖回连队的特工


黝黑的皮肤,中等的个子,双眼紧闭

嘴唇乌青微翕,脑袋拧向左侧

这只是普通的阵亡士兵,消失了

对方特工神勇凶悍的冷艳光环

耶?他精光的上身怎不见枪眼?

班长指给我看,子弹从特工的右背侧后

射进心脏,折断了他生命的发条


遭遇战,狭路相逢,就像猛虎搏斗

也像战场冲锋,双方迎面撞击,厮杀,怒吼

枪眼,怎会在特工身体一侧?……过不久

我又随队采访追歼特工,一队猎豹

疾步飞向国境线。带队排长

边跑边喊:身后安全!盯着前方!

于是于我,谜底揭开,结论得出——


他们心怀鬼祟,钻进我们的土地

他们失去了在自己国土上的熟稔与自信

他们不知道前后左右张开怎样的罗网

他们总是心里发虚背后发冷

他们每走一步都胆战心惊东张西望

他们随时准备逃跑而并非拼杀

他们的名字——侵!略!者!


猝然遭遇的瞬间,他们还在弓着腰

缩着肩转着身子窥望异国沉默的山水

我方嗖地捕捉住他们,捕住即枪响

一秒,半秒,十分之一秒

正义,就以这样极为短暂的时差

宣告来犯者覆灭的命运,也以谜面与

笑谈般的笔墨留一段战争轶事

                2020.3.2


边境小火车站的两个季节


管人们怎样抱怨

你的镜头里就只有两版底片

一版绿色,一版黑色。你宣告——

本站周遭林木蓊郁,气候特点

仅两个季节:荣!——与——枯!

提供诸位的服务,也唯有

来与去,上与下,停与走!如同堆满站台的

新兵与老兵,团聚与别离,笑与哭,生与


用铁轨对车轮的敲击说这番话

用信号灯对扬旗的起落说这番话

你还用站牌对汽笛的生硬直率说这番话

听得出来,你试图表现黑色的淡定

但讲到别离、死亡,讲到隐秘悲酸的细节

你胸腔还是布了一片积雨云

抽刷着雨水的暗绿


定期卸下一批批黄茸茸笑眯眯的小胡须

以蛛网般弯曲的指头带路

将他们慢慢泡进嫩绿

两三年再见时,又把他们收进回乡的汽笛

不过黄茸茸在烽火的酸甜苦辣中

进化成黑黝黝的硬茬子,笑眯眯

也因挥泪的紧抱,失却男子汉的沉稳

连同天地都被箍成黯黑


偏爱绿季。那时节

你所有指头都是伸直了的

给扎绵羊尾巴辫子穿高跟鞋的连衣裙指路

领纯净的少女时代

一步迈进旱情严重的城堞

以军嫂的崇高涅槃重生

你赞同眼镜秀才说的那句实话

温暖一个绿色的被窝

就感动一座边关


黑季万箭穿心

你吞吞吐吐告诉面容忧戚的白发或红颜

再走一段路,拐几道弯,爬几个坡

就走进了凝固的硝烟与血腥

你也听说了,她们,用

枯苇般的手掌或嫩葱似的指头

抚摸碑上冰冷的笑容与撕心裂肺

但你从未见过她们痛哭

亲人墓前,她们一声长嚎,泣血呼唤

回到站台上,血泪已咽进肚里

再以一个民族的坚韧

踏往归程

                2019.12.29—2020.4.17


鸽子


一管一管白色的或灰色的或其他颜色的

羽毛,遵从着神秘的高矮秩序

井然,紧密,庄严,排成一双翅膀

振翅,扇动,一冲而起射入云天

山川、河流,城市、乡村,炊烟、高楼,杨柳,风筝,望天树

都在翼下盘旋倾斜跳荡起舞

其实,每一只鸟类都是这样

起飞,翱翔,凌空

唯独你,使我如此神往

鸽子!

因为是在淹没地球的滔天洪水中,从诺亚方舟派出去

寻找陆地消息,衔回一枚橄榄枝的鸽子

因为是毕加索用最简明的线条,请出来

清理世界大战阴云硝烟的鸽子


更因为是妹妹养在阁楼上的鸽子

每天清晨,鸽群在故乡的天空旋转着华尔兹

向大地招呼——你好,早安!

傍晚,它们缝合夜色与宁静

准备盖在爱情与诗歌身上

妹妹的眼里,荡漾最深最深的蓝


御风而行的红马车上

圣洁的新娘叫和平

鸽子,你是司仪,你是伴娘

你为她牵着入洞房的红绸条

你是和平的代言人


因而我在鸟类中唯独最钟情于你

第一次上哨,鸽群在哨所上空逡巡

我祈盼你每日来与河山相约

雪白雪白的鸽子啊

祈盼和平越深,我手握钢枪越紧

                2019.7.21

【原载作者诗集《攀枝花红,黄桷树绿》。团结出版社,2021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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