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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正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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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4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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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铁流》的蓝色意象

 ——重读苏联红色经典长篇小说《铁流》

还是在1970年代的初中时期,我阅读了苏联著名作家绥拉菲莫维奇的长篇小说《铁流》,只记得故事梗概,是苏联红军的千军万马带着万千老百姓,犹如一条钢铁洪流,冲破一道道敌军封锁,完成转移突围的“长征”壮举。

近日重读《铁流》(李暖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却生万般感慨:这部写于一百年前的革命现实主义名著,竟然几乎都是用浪漫主义抒情手法叙事。尤其书中用无处不在的“蓝色”营构的意象意境,使《铁流》成为一部描写革命战争钢铁洪流的地地道道蓝色抒情诗。

长篇小说《铁流》描写的是苏联十月革命过后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1918年,为了打破白匪军和叛乱哥萨克的疯狂绞杀,乌克兰库班地区的红军部队,带着他们的亲属和当地群众“长征”转移的故事。一个多月时间,行程500多俄里,穿越高加索,他们终于冲破敌人的重重围追堵截,与苏维埃红军主力部队胜利会师。庞大而杂乱的红军,除了原沙俄军队中部分退出帝国主义战争、投向苏维埃革命阵营的部队外,多数都是由当地农民和剃头匠、桶匠、细木工、船员和渔夫等自发组织起来的队伍。他们没有统一组织,没有作战经验,没有纪律观念,尤其缺乏武器弹药和粮秣,可以说是乌合之众、散沙一盘。但在他们临时推举出来的红军总指挥柯茹赫的坚强指挥下,大家抱着“原地等待只有死亡,投奔苏维埃才有生路”的信念,万众一心,英勇顽强,沿着一面是大海、一面是高山的唯一一条狭窄通道,一路过关斩将、摧枯拉朽,冲破了德国军舰的炮火封锁,突破了格鲁吉亚军队、白匪军的坚固要塞和险峻隘口关卡,打退了哥萨克军队的围追堵截,攻克了一座座敌人占据的城镇,战胜了饥饿、死亡、酷热、雷暴、山洪、悬崖、绝路等种种艰难险阻。他们以壮士断腕的大无畏勇气,埋葬战友与亲人的尸体,抛弃居家过日子的坛坛罐罐,将无法带走的婴孩丢在峡谷,一个劲地拼死作战,不顾一切地往前“走!走!走!”最终取得了“长征”的胜利。尤为可贵的是,在这充满艰难困苦与流血牺牲的战斗历程中,原本纪律废弛、人心涣散的千军万马,锻炼成了具有“铁的纪律”的钢铁之师、英雄之师。起先不服从统一指挥、到处惹是生非的部队变得纪律严明,原来随意抢劫杀人、酗酒斗殴的士兵变成“红军战士”秋毫无犯,曾经怀疑、诅咒布尔什维克的群众坚信苏维埃工农政权才是自己幸福生活的保障,本以为可以轻易消灭这支衣衫褴褛、疲惫不堪、缺弹少粮的流民部队的哥萨克们再也不敢与之交锋、所到之处乖乖让路……。散沙一盘的乌合之众,经过革命战争的锤炼淬火和苏维埃美好境界的熏陶熔冶,终于成为了目标明确的革命队伍、所向披靡的钢铁洪流。

这是一部充满血与火、杀戮与死亡、英雄与传奇的革命现实主义经典小说。然而,处理这样一部本应冷峻严酷的现实主义题材作品,绥拉菲莫维奇更多的却是灌注了革命浪漫主义的激情,全书就像一部优美的叙事散文诗。《铁流》中,无论是故事情节还是人物塑造,都是粗线条的、轮廓式地带过,冲破敌人一道道封锁线的一场场残酷战斗,作战计划、战斗经过、冲锋与突破、英雄与传奇,这些关键性的情节细节,都没有作具体细致的描写,往往几百个字就叙述完毕;对小说的主人公、指挥整个红军转移的总指挥柯茹赫的刻画,也多是写他“双颚似铁”,“牙关紧咬”,“目光犀利”,以“锈迹斑斑的残铁似的声音”发布命令,处理行军中的一切艰难问题,鲜见他有高大突出的英雄威武的语言动作。相反,书中用了很多抒情的篇章、散文诗似的语言,描写了那支开始排成几俄里,然后拉成十几俄里,最后绵延几十俄里的亦军亦民、军民混杂的队伍,他们开始的悲伤与惶惑、后来的愤怒与坚韧;描写了笼罩着这支筚路蓝缕、疲惫之师的巨大的灰尘、成团的苍蝇、毒辣的烈日;描写了这支队伍遇到海水就跳进去冲洗一把,遇到粮地和山林就钻进去寻食,用缴获的留声机唱片使整个队伍莫名大笑,到天黑宿营就点起篝火奏起手风琴和吉他、曼陀铃、巴拉莱卡唱歌喝酒大声谈笑的独特的乐观豪放。甚至还温情细腻地描写了阻挡铁流前进的隘口堡垒里敌军士兵缠绵旖旎的梦境,集市、堡垒、战壕、悬崖下、礁石上、道路旁随处可见的敌人(包含平民)的血淋漓的尸体,悬挂在公路旁电杆上眼珠被饿鹰啄空、身体腐烂淌水的同情布尔什维克的裸体少女……

笔者注意到,在氤氲于《铁流》的浪漫主义氛围中,绥拉菲莫维奇特别着意地提炼、营造并描写了“蓝色”意象。在这部15.8万字、40个章节、220来页的著作里,笔者大略统计了一下,“蓝”字出现80多次,大概是全书出现最多的一个字眼。由于如此众多的、刻意强调的“蓝”反复出现,致使整个行军作战转移过程都犹如被蓝色滤色镜片过滤了至少80遍,全书呈现出一种蓝色的气象和意境。蓝色,在红色经典《铁流》中,不止是一种物象,而成为了饱含象征、隐喻意义的突出意象。

蓝色,是冷色调中最冷的、纯净的色彩,它既代表着忧郁、冷峻,又代表着广阔、柔情,寓意着自由、忠诚、理想和勇往直前、永不言弃的精神。绥拉菲莫维奇刻意将处处血与火的《铁流》这样一部作品营造成蓝色意境,我无法猜测他的真实意图。但我以为,在蓝色纯净的色彩中,在蓝色的显影、透视和濡染作用下,部队前途莫测生死悠关的极端险恶环境、红军战士与家属群众渴盼与主力会师的热切向往、柯茹赫执行“铁的纪律”的钢铁意志、全军将士不惧流血牺牲战胜一切艰难险阻的勇敢精神,这多重意境,显得倍加清晰透彻,得到最佳程度的强化和凸显。

大师自有大师的高妙。在《铁流》中,绥拉菲莫维奇对蓝色意象的描绘与运用,也并非简单随意地呈现,而是匠心独具地铺排的。

在作家情有独钟的眼里,与战火流血相对应,蓝色随处可见。远处的山脉是蓝色的,身旁的大海是蓝色的,头上的天空是蓝色的,艰难行军后唱歌谈笑的夜晚是蓝色的,红军将士和家属群众特有的人种眼睛是蓝色的,而绵延数十俄里的钢铁洪流不顾一切将要奔往的诱人神秘的远方,也是蓝色的。

这些蓝色,又并非简单划一的一种蓝,蓝色还有许多层次、不同的色调。《铁流》中的蓝色,有“蔚蓝”“湛蓝”“幽蓝”“碧蓝”“深蓝”“浅蓝”“苍蓝”“淡蓝”“微蓝”“烟蓝”“蓝悠悠”“蓝莹莹”各种层次。在不同的环境和心境下,蓝色就涂抹出不同的色调。大海在红军军民的眼里是深蓝的、蔚蓝的,但在要塞守敌被红军击溃后仓皇逃窜的波涛之下,在格鲁吉亚敌军上校与哨兵伤感悱恻的眼里梦中,却是苍蓝的。远方的山脉是幽蓝的、深蓝的,但在失去战友、亲人的红军军民忧郁的歌声和思绪中,群山的色调变成淡蓝、浅蓝。每一层次的蓝色都是不同感情色彩的外溢与印证,具有不同的特殊寓意。

而《铁流》中的各种蓝色,又是在红军军民长途血战转移的征程中,在似乎的不经意间,一点一点地逐渐呈现出来、浸润读者眼间心里的。

——最初的蓝色,出现在开篇第一节。在那烟尘滚滚、无边热浪的似集市庙会、似流浪者营地、似部队军营的哥萨克集镇和草原上,在那“机枪上晒着尿布,炮筒上挂着摇篮”,惶惶无主的一片混乱里,只有河那边的远山,呈现出“一脉深蓝”。这“一脉深蓝”,是这群“乌合之众”唯一可以奔往的地方,是他们赖以逃脱死亡与苦难命运的栖身之地。

——随着战斗征程的展开,各种色调的蓝色不断沉浮转换。推选出总指挥柯茹赫了,人们呼喊柯茹赫名字的声音“经久不绝地萦绕着幽蓝的群山”;转移前夜,悲哀与忧郁笼罩,小伙子眼前浮现姑娘“湛蓝的眼睛,温柔而盈薄的浅蓝色衣裙”,“深蓝的暮霭给远山染上越发幽峻的蓝色”;踏上征程,前路渺茫,“群山一片苍茫的蓝色”,“山间一道道狭长的蓝色阴影”,“大海如高不可攀的深蓝色高墙”;柯茹赫制订不服从命令者一律枪决“铁的纪律”,能否行得通?是否能管用?“海面浮起一层薄薄的、微蓝的烟霭”;部队遇敌要塞而停滞,“林木间透出大海斑驳的蔚蓝”,突破要塞继续前进了,“大海闪烁着蔚蓝的光”……

——后来,冲破敌军最后一道封锁线,离主力部队不远了,“这里的一切——急速升腾的尘雾中无穷无尽的吱嘎声,低沉的马蹄声,沉重的部队密集的脚步声,还有惊惶的蝇群——这绵延数十俄里的一切都好似迅疾的洪流,向着那蓝得诱人的神秘远方奔淌而去。”“那蓝得诱人的神秘远方”是“咱们的人”,是与主力部队的会师,是结束长征,结束被敌军的一路追杀,更是彻底结束世世代代受欺侮、受奴役的命运!

——最后,与主力部队会师了。会师大会上,人们追忆苦难历程,哀悼牺牲的烈士与失去的亲人,高喊“咱们的亲政府!……苏维埃政权!……”将柯茹赫抬起来狂叫“乌拉!”“所有人都像第一次见到他似的惊叹起来:‘他的眼睛是蓝的!’”柯茹赫的眼里蓝色,是希望、胜利与荣耀的光彩。大会结束了,温柔的夜色,无边无际的人海与篝火,睡梦悄悄飘来,“篝火熄了。寂静。苍蓝的夜。”卷终。全书最后一个句子是“苍蓝的夜”。蓝色,蓝色的夜,宣告苦难终结、胜利的喜悦与安宁,宣告一种新生活的发端……

……多么美好的蓝色意境!多么美好的蓝色意象!

《铁流》写于1921年至1924年。这部一百年前的现实主义作品,绥拉菲莫维奇就赋予了它如此大气磅礴的浪漫主义情怀,如此独树一帜的蓝色意境和象征手法。《铁流》在苏维埃社会主义文学史上占据了极其重要的地位,被联共(布)中央誉为“经典名著”,与《毁灭》《恰巴耶夫》一起被称为苏联20世纪20年代文学中三部“里程碑式”的作品。绥拉菲莫维奇也被尊为苏联革命现实主义文学奠基人之一,得到列宁的推崇和赞许。1930年代,《铁流》由我国著名翻译家曹靖华翻译,鲁迅亲自编校,瞿秋白代译序言,在我国首次出版发行。鲁迅赞扬《铁流》描写了“铁的人物和血的战斗”,是“划一时代的纪念碑”,是“史诗”。《铁流》不仅对我国新文学创作产生了重大影响,也对我国的革命斗争作出了重大贡献。据《刘伯承传》记载,在红军时期、抗日战争时期,我军各级将领和领率机关都在部队中强调,要像《铁流》那样执行“铁的纪律”。

《铁流》的创作成功也告诉我们,现实主义绝不是呆板枯燥、苍老色黄的古旧手法,现实主义有巨大的生命力和无限的发展空间,现实主义也可以常写常新,写得异彩纷呈、魅力无现。文学创作需要创新发展,固步自封、抱残守缺没有前途,包括西方现代主义先锋文学也在不断发展。长篇小说创作回旋余地大,尤其应仰望星空而不能走回头老路,不仅需要时代情怀、人民观点、哲学理念、精神内涵、题材内容、观照角度等内在方面的思想性创新,也需要文本构思、表现形式、叙事方式、语言句式等外在方面的艺术性创新。目前我国小说界,一些曾前沿探索的先锋作家掉下云层,以记叙文般平淡无奇的老套创作申领奖项;一些作家打起这样“新××”、那样“新××”的旗号,占据报刊版面和出版资源,其实仍是新鞋老路的“无难度”惯性写作。对照一百年前《铁流》枪林弹雨中的磅礴浪漫,看看《铁流》血火硝烟里的蓝色意象,他们是否汗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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