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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正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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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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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散文)

中国人的道德观念中,大概没有什么比“恩父慈母”更值得敬重的了。但我儿时老长一段时间,对我的父亲都不怎么喜欢,倒还有些反感。

我们家在黔北赤水河中游的土城镇,父母亲都是从四川过来的。没有亲戚的远方人,父亲还不改倔脾气,好为一丁点儿小事与别人争论,经常得罪人。

我最反感的,是他不准我看小说。说我人小,怕看疯了,二天(以后)爬到九龙屯山上腾“簸箕云”。我点灯学写文章,他也骂“你又不是‘写家’,费了煤油,把眼睛熬瞎了,哪个养毬你?”我对父亲又气又怕,尤其是进中学后,对他的专横愚昧,由抱怨变成了嫌弃。直到初二,金沙滩上的一件事情,开始改变了我对父亲的看法。

金沙滩是赤水河退潮后,河泥积成的沙滩。河沙黄爽爽,亮铮铮的,又细,又匀净,太阳一照金晃晃一遍,好看得很。土城虽然是川黔边境的水陆交通要道,但地势狭窄,金沙滩就成了我们小娃儿的乐园。我们经常去河边钓鱼抓螃蟹,捡洁白洁白的星星儿石;有船过,就爬在金沙滩上,仰在堤坎上,看纤夫拉船,听艄公们悠扬宽舒的船歌。大人允许我到金沙滩上耍,他们下河洗衣裳、淘菜、挑水,也还带我去。就是有一条:不准我学浮水。

赤水河谷是贵州的高温区,土城的热天热得很。六七月间,男女老少都穿短裤,摇蒲叶扇,汗水还不住地流;晚饭后,人们就在街上的蚕桑树、杨槐树、枸儿树下歇凉。小娃儿就把下河洗澡当成天下第一乐事。

父母亲说我五月间生的,是火甲子,要谨防水;还说晓得我下河就要打我。可是他们哪晓得我对浮水的神往欧。

试想,一群娃儿,从街巷巷儿的青石板路跑到河坝头,衣裳裤儿朝河沙上一丢,就跳进水里。大点儿的,从月亮台劈波斩浪硬浮过河;只会“狗刨艄”的,就在月亮台附近浮。不会浮的,胆子小的,留下来看衣裳,要不就去沙滩边的浅水荡荡儿头,一手撑地,一手划水,浮“撑撑水”。好多娃儿都会手脚反翘的“鸭儿浮水”,打水仗玩。浮累了,上坎来仰面睡在沙坝上,刨堆河沙或是扯张篦麻叶,遮住小麻雀儿,晒太阳。……这是多安逸,好令人心痒欲动的事情啊!

我实在招不住这种诱惑喽!就悄悄儿跑下河,没得好几天就把浮水的全套本事学会了。邻居告给我家大人,每逢吃饭,他们就看我的脚肚子,干净得发亮,证明下过河了,少不得一顿打。以后我洗过澡,就去煤灰包包(垃圾堆)上把脚踩脏才回家。哪想大人又发觉了,母亲就用私章在我腿上盖印,查出印迹冲光了,父亲就充当行刑手,打!

我太伤心喽:都“中学生,洋又洋”了,还经常遭打。就把历史课学来的名词,栽到父亲头上,喊他是“暴君”,是“秦始皇”。

有一回遭打后,我不吃饭,浮过河坐在河滩上。父亲下河来,大声吼我回家,我不睬。父亲更生气了,威胁我:“再不动身,我浮过河来,抓你回家吊起打。”

我吓一跳,还是没动。父亲着急了,脱了衣裳裤子就朝河头闯,看看到半河,站不稳了。我确实怕了,才浮过河来,准备挨痛打。但,父亲居然没打我。他抓住我的手膀子,眼里闪出两颗泪花……

我的心像遭蜂子蜇了一下,猛地疼痛起来。事后,有人告诉我说,父亲不会浮水,怕我有个三长两短,竟是自己不顾,要过河来保护我的呀!

我后悔啦!没想到父亲对我的爱,是这样强烈而又深藏不露。我为什么还要抱怨他、捉弄他呢?!

父子之情融化了往昔的隔膜,我逐渐理解父亲、尊敬父亲了。到我参军之时,这种感情得到升华。

我是一九七九年三月份参军的。二月,中越边境打仗,我们镇要招兵补充前线。那时节,我高中毕业后顶替父亲,已在区医院工作了一年半。心想,父亲六十二岁了,一辈子劳碌,加上醉酒滥烟,胃坏了,肺伤了,成天咳嗽;两个姐姐在遵义贵阳,离家远,三个弟妹还小;我这未满十八岁的大儿子,父亲平时又那样疼我,这次,我要去前方打仗,他肯定舍不得。我就只敢偷偷地写了三份入伍申请书,报了名。

没料想,父亲得知后,没有叹气,也没发牢骚,从没提起我要远行的事。只是时常悄悄去茶馆里呆坐,一坐半天。

三月初那个早晨,送入伍通知书的人们敲锣打鼓到门口。父亲颤颤巍巍接过入伍通知书,装进他“退休光荣”的镜框,端端正正挂在堂屋的墙上,又一遍一遍用手去擦玻璃,像是揩灰尘,又像是抚摸什么。

三月五日早晨,新兵在镇南边区委院里等上车。送行的乡亲特别多,哪个晓得谁家的娃儿会倒在异乡的山岗上呢?都想多说几句话,顾不得泪水儿勾起悲伤。

母亲和伯娘她们同我说话时,父亲躲在一旁。天气还很冷,他光着头,穿着鱼肚白衬衣,一动不动地坐在冰凉的石梯子上,像一尊雕像。集合哨响了,我走过去对他说:“爸爸,我走喽。你要保重喔!”

父亲转过脸,嘴唇抖动了几下,没说出话来,两股黄沙色的老泪,却无声地从眼角淌出,顺鼻翼,流到颤动得越来越厉害的嘴唇上。

猛然间,我想起了金沙滩上的闹剧,一团又苦又辣的东西从胸膛挤出,涌上喉头,悲怆和内疚揪紧了我的心。我突然发觉,父亲是这样苍老,那沙滩般干皱的皮肤,那凄惋的脸色,颤动的嘴唇,佝偻的身躯,都在诉说着养儿育女的艰难。可我……唉!此一去,千万里,能否再相逢?我真想扑跪在父亲的面前哭诉:“爸爸!过去,我错了,对不起你呀!”

汽车开动了,父亲仍像一尊雕像,坐在冰凉的石梯子上,远远地,一动不动,一动不动……

这些年来,父亲雕像似的身影一直在我心里闪现,我也常想写信忏悔。可从连队到营部,到团政治处,我入了党,立了功,当了干部,竟觉得尊口难开了。直到去年一月,父亲老病发作,突然去世,我永远失去了向老人家忏悔的机会。唉!

父亲去世时,我得电报赶回家,已太晚了:母亲告诉我,我离家近六年,父亲给我的信上都说他身体好,其实好几回昏倒住院,只是不让我知道。这回从发病到落气(去世),总共几天时间。头一回昏迷后醒来,母亲问他要不要给我发电报,父亲说我工作忙,路远,算了。到第二回昏迷醒来,母亲又问他,他不吭气。母亲问他想不想我,他说:“各人(自己)的娃儿,哪个不想?”母亲再次问他发不发电报,他沉默不语。父亲落气前的最后一句是叮嘱母亲:“让孩子好好读书!”

母亲还说,送父亲上山那天,好多人都认不得,他们自称是父亲给他们看过病的乡下人,也来送葬,半街都是人。

我的心再次撼动了。父亲他们这一代人,爱孩子,爱乡亲,爱国家,不显得热乎乎,倒是藏在心的深处,用无言的行动来表达。他们深明大义,并在时代的跋涉中不断淘掉自己的狭隘和愚昧。我却不论时代和文化的局限,苛求父亲,太冤了他啊!忏悔的心绪,越发浓了。

……即将返校的头天,在蒙蒙飘雨和寒风中,我又去金沙滩上,寻找那次父亲涉水的地方。刚到金沙滩,下游传来马达声,两辆装满河沙和瓜米石(细粒鹅卵石)的汽车正启动,要把沙石运去赤天化、习水酒厂等地铺路修房。金沙滩河沙石头都是宝,淘不尽,涨一场水,又够淘半年。金沙滩,聚宝盆啊!但山水如昨,却再没有父亲的影像声音,再没有父亲保护下我那温馨宁静的梦了……

感伤之中,我抓一把河沙在手上。浴了雨,沙粒黄得更沉,黄得更纯,像金子。我忽然觉得,父亲也像金沙滩,寻常得近于平庸,憨直得带些愚昧,却又那样淳朴、实在。你因他获得欢乐,他不图你报偿;你对他投以怨懑,他亦不作辨白。只是一如既往,默默无言地奉献着。

羞愧哀伤中,我仿佛看见,父亲那双噙着泪水的眼睛,紧望着我。我暗暗问自己:“父亲生前,你没忏悔;他去世了,还能听到你的忏悔么?忏悔还有用么?仅用忏悔,用哀伤,面对父亲这双眼睛,够吗?”

九泉之下的父亲啊,你能听到我的忏悔吗?……

(原名《金沙滩》。原载《滇池》1987年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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