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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正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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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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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 河 湾(散文)

它碧得发蓝,在黔北山区的峰峦间款款流淌。你要回到这赤水河岸,踩着松软的河沙走一走,天涯奋斗的艰辛啊,异乡生活时熬得你心焦梦痒的乡思啊,就都溶解了;只剩下又香又软又纯又浓的乡情,醉倒你。

回到故乡,我第一要做的就是这件事。

其实,我的故乡土城镇很有些诱人的地方。若是从“国酒之乡”茅台镇启航,沿赤水河曲绕北下,过二郎滩、太平渡,船泊赤水河中游最大的车船渡码头;或是从历史文化名城遵义驱车,沿大娄山脉西下,跨娄山关、古夜郎国,车停这段公路上最大的单孔石拱桥,就算是到土城了。土城东靠赤(水)桐(梓)公路,南扼习(水)古(蔺)公路,西临赤水河,是川黔边境的交通运输要道。热闹自不用说,还有好多动人的掌故遗址。九龙屯山上的古寺祥光啊,官山上“白千人拱手,夜晚万户献灯”的古墓联啊,石板溪大湖里成精的蛟龙啊,黄金潭石崖上镇住妖怪的仙人符啊,还有二十四个望娘滩,直通龙宫的落妹垴,尤其是近年新起的红军一渡赤水纪念碑和名扬黔北的习水头曲糖厂,都很能逗我一阵激动;可最醉人的,还是在赤水河沙滩上散步。

这或许是我童年的欢趣,大都与这河湾联在一起的缘故罢……

在我儿时,沙滩并不宽大,有一半还是鹅石坝。鹅卵石多是墨青色,还有天蓝色的、棕红色的,最稀奇的是白白净净珠子大小的星星儿石。老辈人说,星星儿石是星星儿从天上掉下的眼泪水儿变的,最好那颗是夜明珠,放进米柜,米涨一柜;装进钱箱,钱满一箱。我经常到河坝头捡星星儿石。当然,捡到的只会是始终捡不完的美丽的梦。

春水发了,水转温了,我们就在岸边捉螃蟹。鼓圆眼睛,悄悄蹲到搁在浅水里的石头旁,动作要轻,要稳,把石头搬起,水不搅浑,你就看得到,黑圆圆的小动物受惊后急急逃跑。你就飞快伸手抓住它,砸到干坎上。千方不要慢,它会跑掉,或用大脚钳夹痛你的小手。

捉螃蟹很神秘诱人,但进中学后,觉得自己大娃儿了,抱石头不雅观,就改做钓鱼。黄辣椒、石胡子没有鳞甲,白雪、青钵爱偷嘴,闯不闯还有美丽的鲤鱼碰钓。太阳把小草帽下的脸腌黑了,肩上的皮蜕几层了,钓瘾反而越大了。参军到云南边防,我也爱在晚霞飞金之时,鱼竿上扛起残残的夕阳,去南溪河垂钓,钓起好多夹带惆怅的淡淡而醉人的乡愁。

夏日渐至,我们也去捉黑头细尾的鱼摆豆儿(蝌蚪),学浮水。最好耍的要算看船。

那时节没有铁驳子(机动船),来来往往的都是木头的大肚皮牯牛船。上水船费力得很:有上水风,还可以打开白帆搭把力;没得风,就全靠船夫子们脸朝黄沙背朝天地拉纤。拉船的和撑船的都光溜着身子,有的穿条花短裤,不讲究的干脆只拿块毛巾围住下身,把船一寸一寸往上游挪。登滩时就苦了。撑船的要足蹬船头,竹篙抵在河里,死命嗥叫着,把竹篙撑成一张痛苦的弓;而河滩上拉船的则攀崖过坎,身子与地面绷成一个尖而小的锐角,又黑又瘦的干屁股费力地朝天拱起,口头“吆哦嗬,得嗨!”“吆哦嗬,得嗨!”急促连声喊号子。一直到滩顶上才敢稍为歇口气。峡谷高崖滩最陡处,常会纤绳断了打烂船,拉船的摔不死也要蜕层皮。人家说挖煤的埋了没死,拉船的死了没埋,一点儿都不假。小娃儿不晓得其中滋苦,觉得好耍。但无形之中,这壮烈的场面也向脑子里灌注了顽强奋斗力争上游的精神,以后想起来就感奋得很,每块肌肉都像是鼓饱了东风。

下水船又是另一幅景像了。船夫子们不必拉纤,只在甲板两边挂几对桡片,船首安一根丈多长的大艄。回水沱和死水里,划桡片行船;放滩时,后艄有船长掌舵,船首有几个撑船人喊着“掀倒点儿——”扳艄。拉船人悠闲,就扯起被河风灌沙了,沙得土不拉叽的破喉咙,长声吆吆唱起来:


哎——

船儿下水快如飞喂,

两天一夜到赤水吔,

换回盐巴换回米满,

回家塞我的五张嘴哎……


要是岸上有洗衣淘菜的年轻妇人,拉船人就改歌词逗人家:


船儿下水不用拉喂,

岸上的婆娘象朵花欧。

(白:我的妹儿)你脸红啥子哟?

拉船的大哥光衩衩嘛……


我小,听不懂唱些啥子,但看到两岸青山、一天云影映在水面,飞快的牯牛船象是在云中走,在山上行,加上船歌那拉长的声调在心中颤颤悠悠,实在逗得我如痴如醉,巴不得早点长大,做个自由自在的拉船人。

……弯弯的赤水河边,童趣是那样奇妙。十七岁上,我参军到边防,节假日中、战场采访间隙,边疆的景物常引我遐想故乡的山水,乡情就舔得心头痒酥酥的。尤其是去年夏季,我从边防到西安军校学习,眼耳鼻舌都灌满北方味儿,乡愁就更撩人喽。

今年暑假归乡,我又踩着松软的河沙,在赤水河边徜徉。

故乡变化不小,到处都冒出色彩艳丽的高楼房,到处伸出电视机天线,赶场天小街上挤得过不去人。然而,河床变窄了,西岸拉起两道石堤,以让河水归槽好放船。牯牛船不见影子,铁驳子神气地威威叫,拉船的壮景、长声吆吆的船歌,听不到了。通自来水,没几个人下河洗衣淘菜,也没得小娃儿来河边搬螃蟹捉鱼摆豆儿。唉!儿时记忆中充满生机的河滩,异乡岁月里撩魂牵梦的河滩,竟这样冷落萧条。惆怅灰灰地爬上我的心壁。

忽然,几个十一、二岁的小娃儿走过来,围住一块小草坪扑打开啦。我过去一看,他们在捉虫虫儿。

“我们不是捉虫耍,老师布置的假期作业,是做标本的。叔叔你看,这是蟋蟀,我们喊叫鸡儿;这个鬼抓蚂儿,学名蚂蚱;这个好看的新姑娘儿,叫瓢虫。”那个长得高点、穿红背心的学生对我说。

我又听他讲昆虫习性,正惊叹于他远远超过我与他同龄时的知识,一阵歌声传过来——


……哥放船儿走合江哎,

妹儿巴倒门枋望哟。

(白:背时的姑娘)你望啥子嘛?

(白:母啊)我看今朝有太阳罗……


我赶紧顺歌声找到渡口旁那间小屋子。屋头有个老汉儿在唱,几个学生围着老汉儿和桌子上的录音机。吔,这不是原来爱唱“拉船大哥光衩衩”的袁二狗袁二爷么?说是他好福气,三个娃儿,大毛在遵义被秘厂矿工作,二娃是赤水航运分局驾长,ㄠ妹最小,也考上贵州大学。前年袁二爷从航运社退休,袁大毛接他去遵义,他嫌矿上闹哄哄的,闻不倒赤水河清润的河风,才半年就回土城来摆渡。他又跟这些学生娃儿唱歌干啥子欧?

有人在我的背上戳了一下:“军官先生,请问还认识敝人吗?”

“喂哟,罗嫚嫚小姐,岂敢不认识大教授!”她是我高中同学,现在教书。

罗嫚嫚跟我说,她和邻县几所学校联系好,带学生们搜集整理赤水河主要流域船歌,考察家乡文化发展史,省里要出书。她挤挤眼:“当然欢迎老同学帮忙。”

“我能帮啥子鬼忙哟!”告别罗嫚嫚后,我还在想。

远远地,袁二爷老苍苍的歌声又飞过来:


船儿如飞走长江哎,

花山果木甩两旁吔,

莫恋身后风光好哟,

前头自有好风光嘞……


古朴浑厚的船歌忽然点醒了我。这古老的河湾是变样了啊,可这不是证明故乡在进步、文明在增长么?何必为失落个人古旧的美梦而伤感呢?

于是,我倒是忽然希望,尽快有一天,更新的东西也溶淡这些学生娃儿的旧梦,让他们也在这河湾湾里添几分惆怅。

(原载《云南日报》《西南军事文学》。收入《云南当代军事文学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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