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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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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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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的人

  打工的人

(短篇小说小辑)

木三

认识木三,是在那年夏天和长烈去草知买羊,他家就在长壮家后院,三间摇摇欲坠的土平房,时刻都要崩塌的模样,令人不敢大声说话,生怕震倒了。那院子里布满了各种动物的粪便,即便是有些土墙的痕迹,也让岁月磨灭了。窗户是没有玻璃的,蒙着不知多少层老化发黄的塑料布。一扇破门扔在边路上,据说冬天才用得上。

烈一叫,出来三个赤条条的男人,每人人都是一条斑驳陆离的大裤衩子晃荡着。三个人都是笑面,身上都油滋滋黑腻腻的,似乎在办着什么喜事。年龄大的召唤着烈,三缺一呀,你来吧!烈说有正事呢,我三哥来买羊啦,木三不是说他姐家卖么?其中的木三立刻蹦过来,就是就是呀,我领你们去!小的叫木五,也有二十四五了,跟着过去了。他爹转回身去,操,对缝啊,对来钱给我整盒烟啊!

木三大概在三十左右,头发很浓,剪个盖头,像扣了个西瓜瓢儿,他很胖,总在笑。

木三他妈早年跟收碱的老客跑了,有个姐姐嫁出了,这屋里再也没有了女人。我问他姓哪个mu?他说早年好像姓穆桂英那个穆,但那个字复杂,没有人能写对,就改了木头的木。幸亏改了,我想,若不然心高气傲的穆桂英若在天有灵,哪天云游至此,看见后代如此破败,还不气死啊?他家有地,但都卖了,省力也省心!有土地直补,还在村里磨出来低保,什么也不用干,常年喝酒打麻将。草知村像木三家这样的户有很多,他们冬天没烧的就半夜出去砍树,没吃的就偷别人家的鸡鸭,实在没钱花就去工地干几天。他们对辛辛苦苦勤俭节约的人很不理解,你们给谁攒着啊?一旦地震了什么都没了啊!说不上过几年还得土改呢!

整个村子,沥沥拉拉的布局,竟然真的找不到一棵树,鸡鸭鹅狗也不见踪迹,莫非都绝了吗?

木三和烈到锦园来是因为回不去家了,木三提出,只干一个月,钱给多少无所谓,但刮风下雨天不能干,天太热不能干,早晨不能早起,中午一定要午休,睡一觉。最好是打更。临走给个三百四百无所谓。

恰好远郊新扣的大棚没人看管,就让他一个人住在那里。我问他为什么不娶房媳妇好好过日子,他哈哈大笑,个人还养活不过来呢,还娶媳妇?拉屎给人家吃啊?我经常去他那儿唠嗑,得知原来是有木大木二和木四的,爬变压器电死一个 ,大布苏泡子淹死一个,那个死得莫名其妙,一夜之间,肚子疼疼死了。剩下他和木五,木五的志愿和他一样,混吃等死。

总不能没有个后代吧?我又问。他再次笑了起来,哎呀就我们那样的人家,绝后了就算积德了!其实,就我爹那辈子就不该找女人,这个根儿,还是断了好!活着没有劲气,死了还没有勇气,还是听天由命,自消自灭吧!大道理都懂,但更大的道理就不一定都懂了你说是不是呀哥?

至今,我都认为他是一个聪明人,如果能上大学,最低是个哲学家。

小琴

小琴刚到锦园的时候,和我论上了亲戚,她是我家远房一个姑姑的儿媳妇的娘家侄女,应该管我叫三叔,她就叫得很响亮。大约叫了两个月,她又找到一条线索,她的弟媳妇竟是我的一个远房本家妹子,就要改口叫三哥。我不同意,先叫后不改这是规矩。小琴一口咬定亲打近处论的原则。后来我叫她大侄女,她马上甄别,干啥呀三哥?

小琴长得不错,明媚大眼的,就因为嫁给了比她矮一头的王志,弄得很沧桑,否则嫁给中央首长也能拿出手,可见女怕嫁错郎是很有道理的。但小琴看不出嫁给王志有什么委屈,也从未有过绯闻。她会过日子,极精细。每个月必须存钱给两个儿子娶媳妇用。由于她天天去早市,对菜价了如指掌,把农村老头一麻袋菜包下来零卖,能赚下一家人的一天菜白吃。所以天不亮就奔赴市场,卖完菜再上班还来得及。那帮妇女自然愿意听她每日颁布菜价。小琴把全家的生活费控制在每月一百元以内,比如酱油,用塑料桶在酱油厂装的就要比瓶装的便宜三分之二,一块五一斤肥肉膘子买回,靠荤油,一坛子油吃半年。她丈夫王志开农用三轮蹲市场拉脚 ,挣钱不稳定,时多时少,正常比打工强,遇到罚款多或修车就不如打工的了。有人截车罚款,王志先给小琴打电话,小琴飞速的找我去给要车。有时能要回来,小琴就去给我买盒烟表示感谢,要不回来烟是没有的。

因着亲属关系,小琴当上了女工队长,这个职务比别人多一百元操心费,她就比较看重,于是三哥叫的更响亮了。小琴的手机轻易舍不得打,凡是公事,必须给我响个铃,让我打回,倘若我一旦接了,她心疼得不行:你咋接了啊,我没费了,就五元钱啊!在锦园近十年,没有看见过她买过一件新衣服。

小琴的大儿子,是在社会上办的电脑班学习装潢设计,先后给七八家装潢公司打工。据小琴说,孩子给公司挣了很多钱,得到的回报很少,所以一再跳槽,结果天下乌鸦一般黑,操他妈的黑心老板!老二初中就不念了,在洗浴打工。大儿子凯华自己处了个对象,是在网上认识的,第一条件是买楼,不低于九十平。小琴原计划是买七十平的,一家伙增加二十平,就是五六万,只好买贷款的了。小琴请了几天假,和王志开着三轮,走遍了松原,终于定了。刚买完楼,觉得不适,山东婆等人便劝她去医院检查,她舍不得去大医院,便在小医院查,确诊是宫颈癌。一下子有了世界末日的感觉,小琴没上过学,大夫让她回家找人看。小琴不放心,就找人念,听了当时瘫在医院的椅子上。王志去接她,她不断的念叨:完了完了,公斤癌呀!完了啊,公斤癌呀……

王志带她去长春,她死也不去,怕花钱,大家劝着,终于去了!回来时,狂骂那小医院不已,诊断错了,是子宫肌瘤,良性的。小琴白花了钱,便去小医院堵着门骂,操你妈的,坑人啊,差啥我的子宫拘留你说是公斤癌呀?小医院怕影响不好,赔她两千元算了。

割了瘤,小琴又来上班了。眼看儿子置办得差不多了,对方与时俱进的又提出要一台轿车,十万以上的。小琴懵了,找儿子商量,儿子大义凛然的劝她,妈,我不要她了!小琴说,不要她要谁?啊,这年头女的少男的多,能一辈子不娶媳妇吗?我回你姥家抬钱去!

车果然买了,小琴恨恨的骂,啥媳妇要车,都是凯华的咕咕懂(坏主意),这钱一分五的利,一年光利息就得还人家一万八!结婚时我们都去随礼了,老亲少友来了不少人。

大伙儿笑道,这会升级了,当婆婆了!小琴也笑了起来,这不忙活完老大,这老二也起来了吗?

老塌

老塌是李干闲辞工后来的。深秋到了,李干闲的儿子找他回去,说是有一家腌酸菜的专业户雇人,白天干活,晚上打更,挣钱多。锅炉房不能没有人,中介得知,马上介绍来一个。

门开了,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酒糟味儿,那人就从气味团中定着。他将一个鼓鼓的破帆布包扛在肩上,左臂弯曲着并握紧拳头,右腿向前弓着,仿佛是炸碉堡的姿势。他的头和身子都是方形的,脖子是找不到的。仔细看去,头发蓬乱,沧桑的皱纹几乎掩盖了五官,嘴和鼻子凹陷到面部里面,但眼睛则鼓出来,色调很浑浊,大体呈现咖啡与灰色混合体。最令人震撼的是他那手,比正常人足足大一倍,且粗大厚实,毫无肉色,几乎就是一件出土的青铜文物。直到后来看见他劈拌子,才意识到那双手的不凡之处。那是一车老榆木根子,我捡回多年了,就是苦于无法分解,始终堆着。他说在北山里好多年净从事劈木头了,但得有一把大号的劈斧,而且必须得青干柳把的。我大喜过望,自然就把家伙什买了回来。

将老榆木根子立稳,他蹲出马步,嘿的一声,那大劈斧抡出三百六十度,霹雳般的将那墩子直劈成两半,再一斧又变成四半儿。听到我的喝彩,他搓搓手,咧一下嘴:“呃呃,太轻了斧子,呃呃,在北山里那大家伙……”

“贵姓?”我努力的劝自己,反正也不是招养老女婿,管他长啥样呢?

“嗯……嗯……高,高。”

“名字呢?”

“嗯嗯……高、高、高……”他五官一起蠕动,仿佛追忆失去很久的东西,“高……就高老二吧?”

“是你身份证的名字吗?”

“嗯……呃呃,身份证啊?那也没办过啊,”他充满着惭意,“嗯嗯……办身份证那年我还在山里当盲流子呢,十几岁就出去了,没赶上!”

“没身份证不敢用你啊,”我找到了理由,“派出所要检查的!”

“呃呃,那咋整啊,我一分钱没有去哪啊,”他显得极度痛苦,突然豪迈起来,“呃呃,老板哎,你别看我这熊样子,呃呃干活不含糊,啥活埋汰啥活累呃呃你就找我!在山里抬大木头那我……”

“行了行了,”我顷刻动心了,这年头啥都不缺,就缺少吃苦耐劳的。但我还是要追问他,“对了你是不是喝大酒啊?这么大的味儿!”

“呃呃,平时不喝,不喝,今天是见到两个朋友才多了点儿……呃呃不喝,平时不喝……”

叫来忽必烈领他去宿舍,出门后他突然头探了回来:“呃呃,我想起来了,我大号高殿有,嗯嗯,多少年没人叫了,连我自己个都……嗯嗯……”

据他自己说,他老家是套浩太碱巴拉的,因为长得另类,饱受屯邻嘲笑。有人骗他,去北山里喝几年山泉水模样就会变过来,于是,十三岁的他就偷偷的跟人家出走了。

“哎吆卧槽,这还是个人吗?”忽必烈几乎当着面评价他,肆无忌惮的把他定义为一个玩偶,“像个大猩猩,呵呵……”

“呃呃,”他并无反应,依旧扛着那帆布包,随忽必烈去了。

第二天一早,大家发现,老高居然在掏厕所。没有人安排他,竟是自己主动干的。那个大旱厕,历史上就是有人拉没人掏的,集满了五谷轮回之物,这个老高真是个好家伙!我当场奖他二十块钱。

他不住宿舍,主动在锅炉房外间搭个铺,说方便。那奖金他买了小烧。那年月糖化酶散装便宜得很,十几元就能买一桶。大概剩的钱买了叶子烟。

我去锅炉房,他正喝酒抽烟。他喝酒比较独特,杯是半截饮料瓶底做的,喝的当口将手把着,脸俯下去,吱儿的一声,酒就浅了一截,并不吃菜。再看那烟,更是一绝,用报纸卷的,又粗又长,宛如驴鞭在嘴上插着,小小的锅炉房满是狼烟四起。他每次吸一次酒,便扬起脖,插上烟,闭紧眼睛对着棚顶,仿佛是思索着什么。站了一会儿,他浑然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

在我往外走那一刻,他终于发觉了,一怔:“呃呃,哥,整点儿不?”

“你这么喝酒,晚上怎么烧锅炉啊?”

“呃呃,那个啥,嗯嗯,掏茅楼味儿重,有点恶心,喝口酒压压,呕呕,不喝了不喝了!”

进入十一月份,天真的冷了起来,低温是锦园温室里的各种花卉盆景最大的威胁,倘若停电,锅炉就不能运转,所以必须得预备发电机,比停电更危险的是万一锅炉工失职,半夜睡着了,那就不是一般的损失了!所以喝酒是一大忌。每天夜里,我都要起来几次,突击检查。但每次老高都专神的坚守在炉口前,对着熊熊烈火若有所思,反而我十分担心他产生自焚的冲动。

另类的老高自然成了忽必烈们的调戏对象,每人拿他开心。

“哎吆,那也太扁了!嘎嘎嘎……”忽必烈咧着大嘴笑个不停, “干脆就叫高老扁吧!”

“不对,”笨马补充道:“啥扁啊,那叫塌,躺那浇一瓢水都不带淌的,哎呀我的妈呀!”

“好好那就叫老塌吧!”大伙儿一阵哄笑给定了名号。

笨马那人出奇的笨,而且笨得不可开交,原本是别人嘲弄的对象,这次老高取代了他,就开心得不行。

对于工友的百般戏孽,老高似乎毫无波澜,一点反应都没有,这令一些人很是不爽,大有一种拳头打在沙子里的感觉,于是变幻着法子刺激他。他们发现老高好酒而且馋,几个人就故意买点熟食摆上了。老高果然凑过来了。

“整点啊老塌!”忽必烈招呼。他期期艾艾的挪着脚步,“呃呃,哪天我安排,呃呃……”

喝了一会儿,看出老高有点上停了,忽必烈道:“哎,老塌,你真光棍一辈子啦?哎,你说实话,干没干过?”

“呃呃,啥都干过,你指啥?”

“女人呗还有啥,”忽必烈又给他满上,“你就说干没干过吧!”

“呃呃,那事儿呕呕还真没有。”他做出为难的神情,“人说话么哎哎还真没有。”

“你就说你想不想吧!”

“想也没用,呃呃就不想了。”

“是不是你那家伙什儿不好使了吧?”忽必烈穷追不舍,“要不你掏出看看?”

“呃呃,没使过谁知道了,呃呃那玩意埋拉巴汰的有啥看头 。”老高似乎看破了这帮人的险恶,只顾喝酒吃菜。忽必烈不甘心,“给你安排一个你要不要?”

“呕呕谁能跟我啊就我这德行!”

“就食堂赵姐呗,你想不想?”忽必烈咧着大嘴肆笑不已。

冬季,赵姐是锦园唯一剩下的女工,她在食堂已经做了两年厨娘了。她的男人张三在大连一家水产品加工厂打工,只有过年才回趟家。赵姐索性把房子租出去,常年住在锦园,过年张三回来,也只好和赵姐住在一起了。赵姐那年三十六岁,本来挺清秀的底子,却因病显得面色饥黄。她不能生育,故张三十分厌倦,经常放话要休了她,赵姐对此没有反应,好像是说别人的事。

那个张三生得很像《水浒传》的牛二,也不是一个消停的家伙,在外面挣点钱几乎都嫖了,来到锦园就和赵姐要钱。去年年前,他突然回来了,狐疑地在赵姐的房间巡视一番,问她:“和哪个爷们儿混呢?”

“缺德。”赵姐嘴懦,只是轻声嘟囔一句。

晚上他弄一瓶酒和老丁喝,两个人说起怎么一年钱都花了,张三惭笑着:“呵呵呵,虽说多挣点,那边费用高,还能剩?就说小姐吧,咱们这边三十,那边最低一百……呵呵……”

赵姐就在桌上吃饭,垂着头没有任何表情,俄顷,她默默地起身走了。

“你看你啊咋这样啊,”老丁大为惊咤,“你哪能当媳妇面胡嘞嘞呢?”

“去他妈的酥白肉吧!”张三不以为然,“这娘们儿我早就不想要了,不如一个苍蝇,苍蝇还能下一堆渣呢,他妈的让老子断子绝孙我还能要她?”

对于赵姐,老塌是心存感激的,清澈得如女神一样,万万不能亵渎的。食堂有一台洗衣机,赵姐经常给大家洗衣服,并把破损开线的地方给缝好。老塌不会说什么,总是木讷的:“呃呃,这扯不扯,这扯不扯呢……”

他白天要睡觉的,时而赶不上午饭,赵姐则每次都是把饭菜都给留好,热热乎乎的端上。

对忽必烈们的调笑,他最终选择了沉默,本想一走了之,但舍不得一桌菜,酒也是要喝足的。

一冬风雪挨过,又要过年了。

张三回来了,他在院里堵住了赵姐。这次回来,他要和赵姐离婚的。

“房子我已经卖了,把手续办了吧!”张三用着不容通融的口气,“离了吧,离了利索!”

“那房子是我和你盖的,你怎么说卖就卖了呢?钱呢?”赵姐问。

“钱我得说媳妇用咋的?”张三乜斜着眼睛,还轻蔑的笑着,“你耽误我这么多年青春,就算补偿了!”“咋说也有我的那份儿!”

“有你妈的那个炮仗,”张三掏出一把小刀,一只手揪住赵姐按在地上,“今儿个你不痛快的离,就废了你!”

老丁喊来大伙儿,都围在一边。忽必烈见状,喊道出人命了,要出人命了!但看见张三凶神恶煞的样子,谁也不敢上前拉仗。老丁关键时刻充个人物,老滋老味地说:“我说老张啊,你把刀放下,有事慢慢商量啊,行不行啊?”

“山操,滚犊子,”张三瞪圆眼睛,那刀来回舞着,“一人一刀让你们给她陪葬去!”

几个人怕将起来,不由自主的往后退退。老丁讪讪的不做声了。

“呵呵,让开让开,伤着啊,呃呃,程咬金下界,带着宣花斧来了!”但见老塌光着膀子,喷着酒气,舞着板斧滚了过来。那斧子虎虎生风,翻花般的抡着,专贴在张三身前身后飞旋。张三惊恐万分,连连倒退,不料绊倒了,连滚带爬的跑了。

赵姐终于离婚了。

她和老塌的关系微妙起来。忽必烈等人看出端倪,几个人凑份子备了一桌菜。老塌在他们心目中已经变成了大侠,个个都崇拜得恨不能化成一滩水。

说到程咬金宣花斧的情节,他竟浑然不知,木讷的说自己是喝多了,干了什么根本不知道。这就令大家愈发惊奇,老丁问:“那你说程咬金是谁?”

“呃呃,不、不知道呢!”

“这东西不得了,坚决是有一堂神儿!”老丁断言。

提到和赵姐的事,老塌连连摇头,感到很荒唐:“呃呃,咱不配,不配呢!嚯嚯,喝酒!”

赵姐突然流泪了,抽泣着说:“老高,你也瞧不起我?”

“呃呃,不是呢,给不了你好日子啊!”

“穷富都在人为,你拿我当回事儿就行,”赵姐幽幽的说,“这么多年我就没有过过人的日子……”

“呃呃,就这条路了,我要回老家找找,”老塌道,“本想这辈子呃呃断了念想了……”

四月,老塌真的请假回碱巴拉老家了。他家是个大家族,父母还都健在,兄弟姐妹一大帮,见到了三十多年失踪的老塌,自然喜极而泣。

村里负责给他恢复了户口,还将机动地分给他一块。

半个月后,老塌再次出现在锦园,他是来接赵姐成亲的。

又是一年过去了,那是2000年的中秋前后,老塌和赵姐突然来了。惊喜的是,他们还抱着一个孩子。

“哥,呃呃,我的,”老塌显得极其自豪。赵姐的脸也红润起来,平添了许多妩媚。吃饭时,老丁倒上了酒。老塌见状连连摆手:“戒了,早就戒了!”

“瞎扯,”忽必烈和笨马们坚决不容,“就你戒饭也不能戒酒啊!”

“真的不喝了,我让他戒的。”说这话时,赵姐话语中满满的幸福。

李干闲

“干闲”本来不是老李的正名,原因是他二十七岁那年,媳妇就病死了,留下个三岁的儿子。因为媳妇得病,拉下了巨额饥荒,从那儿他就没有了再婚的能力了。

“呵呀我死都不信,二十五年了你就干闲了?”来锦园烧锅炉的那天,长烈兴致勃勃的问他。

“嘿嘿……嘿嘿……”老李一副乐不可支的神情,仿佛在倾听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情。

“水楼子也没去过?”长烈还是不甘心的追问。他就是笑,合不上嘴。

五十出头的他,单薄瘦弱,头发短而稀疏,黄黄的,却生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红润光洁,总是仿佛岁月的风霜和沧桑都在绕过了他。他天生的笑面,眼睛和嘴仿佛是三个月牙儿,总是笑眯眯的。

他二十多年没有碰过女人,长烈他们觉得不可思议,便让他冲着太阳起誓,不起誓就按着他咯吱。没有办法,他只好乐颠颠的举起手:“发誓,发誓……”渐渐的“李干闲”便取代了他的本名,连会计工资表上也是这几个字。

李干闲的工作是和长烈烧锅炉,两个人倒班,一个上半宿,一个下半宿。长烈因着老资格,还是老板的叔伯兄弟,所以推煤,清炉倒煤灰的活儿都是李干闲干,长烈吆五喝六的一副二老板气势。

“两个人的活凭什么让人家老李一个人干?你装什么装啊?”我训斥他。长烈则做出委屈的神情:“你不知道他有多笨?天天把炉子烧落架了,我得给他重引呢!今天晚上我就不给他引了,个人干个人的,不信你就看看……”

果然,半夜老李敲我的门了,很轻,隔一会儿敲一阵儿。终于我听见了,恍惚间感到是人的动静,开了门却是李干闲。

“老板昵,”他讪笑着,口吻近乎羞赧,“这扯不扯哩,怨我没用哩,锅炉灭了,我怎么都引不着了……你和长烈商量商量,今天我的工算他的,让他帮帮我昵……”

我和他去了锅炉房,看见锅炉膛里喷发着微弱的火星,鼓风机呜呜的空响着。关了电闸,我指挥他把火掏空,再放进软柴和拌子,填好块煤,重新引着。结果草和拌子烧尽了,那煤却都掉落到灰膛里。

用手电一照,我发现中间的两个铸铁炉条分家了,出现了一个大窟窿。怪不得呢!但一想不对啊,炉条虽然是独立的,但每个炉条都是钢筋柱隔着的,怎么无故的能分家呢?一定是长烈搞的鬼!

长烈对此事坚决不承认,大骂李干闲不是东西,笨得不如头猪!李干闲在一旁陪着笑点头哈腰的。烈对此事坚决不承认,大骂李干闲不是东西,笨得不如头猪!李干闲在一旁陪着笑点头哈腰的:“老弟啊,都怨大哥不行,净瞎捅咕,留了这么大的罗烂,待会儿哥给你整盒烟嗷……”

按破坏罪罚了长烈五十元,长烈扯着嗓子喊冤。过后听说是李干闲给了他五十元才罢休。

下雪天,天亮就发现,有人在扫雪,不用问就知道是他。我让会计给他加个班,他知道了说,待着也不能长一块肉,供吃供喝的……

李干闲烟酒不动,衣服基本上都是别人穿剩下给的。开了工资就回家交给儿媳妇还饥荒。他儿子是给人家开出租车的,一个月收入一千多元钱,买房子娶媳妇的债务还有很多,所以老李一直都是在拉套的上坡中,一步都不敢停。

长烈看准他发工资,就盯着要借,老李把钱藏在裤衩兜里,捂着不干:“嚯嚯,这还不够还饥荒的呢,这还不够呢……嚯嚯……”

长烈自己的钱每个月早就提前预支了,所有认识他的人基本上都是他的债主。从老李那儿借不出钱,他就变着法儿往出套,不断的提议要领他去水楼子消费。松原的水楼子相当于大城市的红灯区,以物廉价美著称,一般的小姐三十元就可以了,据长烈说后半夜十元就能搞定。无论他怎么劝,老李就是讪笑:“我呵呵,没那股脉了,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呵呵……”长烈大笑,骂他:“就你这样的真白活,死了连阎王爷都得给你俩嘴巴!”

三月末,春光灿烂,锅炉停了,一冬没有消闲,就给老李放了一天假。期期艾艾的和我说,他今天正好过生日,想回家看看孙子,顺便让儿媳妇给擀顿面条吃。

“秋天腌的酸菜还有不少呢,”他笑得灿烂,充满着期待,“白面条儿酸菜卤,可好吃了!”

“得有肉沫,肥瘦的。”我说。

“肉五六块钱呢,太贵不敢买啊,儿媳妇要骂的!”说走了嘴,他觉得不好意思,“媳妇会过日子,饥荒多啊,摊上我们这家人家了……呵呵……”

中午,李干闲却回来了,自己到食堂找了些剩饭剩菜吃了。厨师说,老李是让儿媳妇给骂回来了。我十分不忍,吩咐厨师晚间给他做顿面条,加两个荷包蛋。

厨师后来对我说,老李吃着,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

没过几天,老李的儿子突然开出租车来找他了,他给老李在工地找了一份活儿,能多挣一些钱。晚间老李找我,犹犹豫豫地很难为情的和我说了,还直说舍不得离开:“老板啊,就是为了俩钱啊,上秋烧锅炉我还回来,你要我就行!”

“就你这体格工地那活儿能干了吗?”我很担心。他苦笑了半天才说:“那咋整啊?儿子定了的事儿,我不去还了得?”

结了账,他就走了,挺远的还回头招手:“秋天啊,秋天……”

天凉了,秋风落叶,万象消煞,又是烧锅的季节了,大家都说李干闲快来了。后来中介给介绍一个姓高的,那人天生一副寡妇脸,从来没有人见他笑过。没几天就成了长烈的仇敌,长烈在他那里一点便宜都占不着,因此非常怀念李干闲。然而终究他再没有来锦园,一直到现在。

每当看见月牙悬挂在空中的时候,我就不由的想起他的笑眯眯的样子。

老秦

刚来锦园的时,我真的把老秦当成陈永贵家的人了,委实是太像了。唯一不同的是,陈贫农是笑面,怎么看都是幸福,他则愁相,仿佛还在土改中。绝对相同的是,他们都应该在类似狼窝掌的环境中练过,铁证就是那一脸刀刻斧劈的皱纹。报号他五十七岁,我愕然的盯着,看出狐疑,摸摸搜搜的掏出身份证,真的,周岁五十六才,坚决不错呢!说着亮出了胳膊,看这来,噔噔的,净出大力了一辈子,干你这点活儿就是个玩!老丁在旁边感叹,这家伙的,噔噔的,干活呀,还得这帮老家伙呦!两个人就颇为感叹岁月沧桑。

给他安排的工作是伺候栽花苗女工,女工往营养钵里装苗,男工负责拌土推土。男工的强度高,工资就比女工多两百。女工对这种工资制度颇为不满,认为同工同酬是人民公社制定的政策。以小琴和山东婆为甚,经常找老秦的麻烦,怎么干都不对,呲哒个不停。遇到些许沉重一点的活,就叫道,长个卵子是干啥的呀?过来过来……迟迟的老秦就得过去。恰好山东婆和小琴都姓陈,刚来时,山东婆原以为小琴姓秦,便主动与她为敌,说话大不敬。小琴对山东话听得半懂不懂,况且不摸底细,以为她之所以敢狂,必有来头,所以未做计较。山东婆便大发狂热,她历史知识渊博,熟知陈世美和秦香莲的典故。在她们家乡,陈秦两姓是历史的仇人。小琴终于弄懂了,啥秦啊,人家姓陈叫陈琴呢!嘎呀噶呀,山东婆恍然大悟,便掘弃前嫌,主动认亲,这样她们就结盟了。老秦一来,自然仇人就是他了。

时间一长,毕竟是个有性格的,老秦无法忍受,就和两个女人吵了起来。双方都找我告状,我早就对她们的行径愤愤不平,但人不好雇,小琴还是技术大拿,轻易不能动,也是因着这个资格,她才养成了骄横跋扈的习惯。权衡利弊,只能把老秦和老丁换了个个儿。老丁的资格不比小琴差,何况毕竟他儿子在台湾,说不上哪天荣归故里呢!故而对他要客气多了。

后来知道了老秦的身世,他家是江北四马架的,家贫寒至极,快四十了娶个二手残妻,居然生了个儿子,完成任务后,病病怏怏的女人就死了。债务深重,无力续弦,把气力全投给了儿子。儿子叫天赏,从这个名字就看出他的珍惜程度。上学,老秦买了最好的书包,送天赏。回到家,闻到一股糊味儿,灶坑里拉出来烧到一半的书包,又见天赏光着腚睡在炕上。第二天又买了书包,要送,天赏没了,河边找到了,见到人,瞬间癫狂,摆起跳河的姿势。没办法,就不念了。天赏游逛了多年,什么也干不了,在哪也干不了……为了天赏,他把家里的地卖了,房子也押出去了,真正的一无所有了。他每次给完钱都说:孽债呀,前世作孽了!可不能再管了……依然重复那句话。

起早,老秦突然紧张的叫了起来,不停的四处翻找,老丁一问,原来是钱丢了,有十二块钱不翼而飞了。就搁这儿了,也没动地方啊?就搁这儿了……那目光扫的老丁很惊悸。可没看见啊我,可没看见啊我,他忙不迭的解脱。那哪能呢,那哪能呢……直到中午回去还在找。见我过来,老丁迎过来说这个事儿,我不以为然的走了。晚上,愤然的老丁又来找我,他是找到了,没事儿没事儿的也不说丢了!果然老秦平和坦然的恢复了恭谦,全无了失落和紧张。啊,丢就丢吧,多大个事儿,嘿嘿……那不对呀,老丁不容了,那我这嫌疑是不是啊?老秦给他卷支烟递过,哪能呢老哥,你是见过大钱的人啊不像我哩,见过大钱哩!

天赏又来找他要钱,遇到了老丁。老丁资格老,训了他几句,不料那东西翻了脸,使出流氓套路,跟老丁干了起来。老丁拿把铁锨要拍死他,这阵功夫老秦过来了,把老丁抱住两人一起摔倒了。有你缸有你碴你搭茬啊?站起来,老秦愤愤然。拍着身上的泥土,老丁仰天长啸,贱呢,贱货呀——讹你个啥呀——

我知道这件事,放言要揍天赏,天赏就再也没来过。

老秦最后接到天赏的电话,是出事了,天赏把那个高中生弄怀了孕,那家长知道了,领一帮人把天赏抓回去,要不报强奸案,要不拿钱!老秦一屁股坐到地上,一只手胡乱的抓着天,悲切的对着电话:天赏啊,你还叫不叫我活了啊啊……那种苍凉和绝望的声音,至今仍在我的耳边萦绕。

临走的时候,老秦跟我辞了工,苦笑了下,说没有办法只有把房子押出卖给那家了。

老秦再也没回来,我很后悔没留他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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