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树

他沿一条不好走的路走回家去，他的家不算偏僻，坐落在一个小山坳上，一条大马路在门前不远处穿过，路上车流不曾断绝，也使得这个乡下农村有着浅浅生机。

他的家后边紧挨着一个小土包，是他经常读书时会去的地方，小山包上种了许多竹子，风吹过那细长的竹叶，发出沙沙声，连光也被切的斑斑驳驳，只要在山包上找个地方躺下看书，马路连声就这样层层树木和座座房屋挡住，安静的真像个世外桃源。

现在他正在从小山包下来，回到家里去，西边的阳光打在房屋上，从山包上看，仿佛笼罩在圣光中，可是家里房屋还是太过残破，所以他忍住了拍照的想法。

从后门进到家中，必定要在家里的菜地走过，绿油油的黄瓜上挂着晶莹的水珠，他想也许不久前母亲在这里洒过水；紫色的茄子，红色的番茄，绿色的薄荷叶，长在阴暗角落的韭菜……各式各样的蔬菜，种的五花八门，可是他每次只顾吃饭，从来都不注意家里种了什么。

菜地里种了两棵树，一颗是桔子树，一颗还是桔子树，年年结不出好吃的桔子，也没有人管它，它的果实长了掉，掉了长，有时候困了，在这里摘几粒去吃，吃时酸劲上来，吃完也就精神了；两棵树似有似无的长着，在无人的时候开着白色的小花，在风雨来临时展开胸怀，在鸟儿栖息时捧上硕果，当无人在意时它们自在逍遥。

父亲种下自己的树是在某一年的一天，绿叶未冒出枝头，父亲骑着踏板电瓶车从山坳旁小路，插入家门口的场地，电瓶车踏板上放着几株沾着黄泥的树苗，树根盘曲错节，缠绕着，如同老人的手指。

父亲从踏板上抽出树苗，笑着走过来，然后停在他面前。

“要不要种树。”

“这几棵？”他指了指父亲手中的树苗。

“对，拿锄头来，快点。”

他于是小跑进柴房，找到斜靠在墙边长柄宽头锄头，扛在肩上，一路乒乒乓乓，敲打着柴房木门，敲打着房屋石墙，最后还是跑到了父亲面前，父亲没有在意他的激动，接过锄头提着几株树苗走到房屋前的空地上找准位置。

锄头在父亲手中猛挥下去，切开土地的血肉，斩去野草的身躯，土混着草的汁液，翻来覆去，最后土变得松散草失去了踪影，而土地又要承载新的生命了。

父亲随后从屋后粪坑里挑来一桶粪水，将树插进挖开的土坑中，混合土和粪水掩埋了树根，最后将土夯实，一棵树算是种下了，之后的树也跟着前面一样的流程种下，他在旁边观看着，看着父亲为几棵树忙前忙后，一句话也不曾说，父亲抚摸小树的神情，如同当初抚摸他。

太阳西下，余晖照拂在光秃秃的小树枝干上，父亲叉着腰站在小树间，看着自己的房屋，光洁的脸庞也出现了浅浅的皱纹他没有打扰父亲，让父亲一个人处在这一时刻，拿起书，默默走进屋子中。

之后几年，种下的树春生秋落，开花结果，年年长高，渐渐变粗，每到夏天，茂盛的树形成一道绿色的墙，挡住不远处的马路，房屋隐藏到墙后，自然天成，世外桃源，可是这几年，山坳子上仅剩的几户人家也差不多搬走了，最后只剩他家。

父亲陷入了想要搬离的焦虑中，他决定在村中找一块自己的土地，建起一个自己的新房，新房会比山坳子上的老屋更方便，旁边住的人也更多，下了决心，新屋动了土，忙碌了好几年，终于搬离了沉寂的山坳。

新屋落成，全家搬了下去他失去了自己的小山包，但有了自己的房间，他可以在房间里看更多的书，可以更方便地去找朋友玩耍，他还可以时时听到喧扰的车声，不再像过去那样死寂；父亲也能找更多领居家长里短的谈天，一切似乎都比之前好了许多。

父亲又打算在新屋旁种几棵树，于是带着他去到花鸟市场，市场喧闹他并不喜欢，只好硬着头皮跟着父亲穿梭在各个树苗摊位前，他特意不去在意买卖间的交谈，等着父亲在犹豫片刻后买下树苗，才去问问情况。

“贵了，几年前买菜十块一株，现在要二十。”

“这几棵？”

“对，拿着，回去了。”

一路上，父亲骑着电瓶车，嘴上絮叨不停，又不时看着道路两旁的房子，引得他时时提醒父亲看路，但父亲又好像没听到，仍旧如此。

路过老屋，父亲停了下来站在路旁，从树的枝丫间，看了看老屋的模样——红砖瓦头，草深木茂。

“以前不是这样的。”父亲发出一阵感慨。

“不知道。”他若有所思，浅浅答到。

但是他为了转移父亲的注意，说出了自己对种树的建议，父亲好像没有听到，骑着电瓶车载着他离开了。

回到家，父亲自己默默拿着锄头到新房边上，手抚摸着几株树苗，好像看着自己孩子长大的父亲。

锄头在父亲手中更加熟练，不一会儿挖开了一个土坑，这次父亲听取了他的建议——树苗刚种下不施肥，防止烧苗。这次直接用土把树根掩埋，然后夯实。

当最后一棵树苗种完，父亲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倚着锄头看着远处的天空出神，天空一片灰蒙蒙，像是一块擦不干净的毛玻璃，天空不曾有鸟飞过，是寒冬还没有过去，而父亲的黑发间也有缕缕白发，驻足于土地上似是雕像，忘却时间。

他没有打扰父亲，让父亲一个人处在这一时刻，看了看手机，默默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