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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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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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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棠

清晨的露珠还在海棠叶上打盹时,那抹娇红就悄悄爬上窗棂了。我总疑心是昨夜路过的春风,偷了谁家姑娘的胭脂盒,醉醺醺地在这枝头抹开了。五片薄如蝉翼的花瓣,拢着几根金丝线般的花蕊,在料峭的晨风里颤啊颤,像捧着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记得第一朵海棠绽开那日,我正踮脚擦教室的玻璃窗。忽然有缕甜丝丝的香钻进鼻子,不是桂花浓得发腻的香,倒像是谁把冰糖雪梨的蒸汽收集起来,又兑了三滴晨露。转头望去,那株沉默整个冬天的老树,竟在枯枝上缀满了粉红色的铃铛。阳光姐姐从云层里探出手指,那些铃铛就叮叮当当响起来了——当然是用颜色响的,深粉浅红在枝头流淌,把空气都染成蜜糖色。

最妙的是雨后。被雨水洗过的海棠花,会露出脖颈后头淡淡的月牙白。水滴卡在花瓣褶皱里,晃啊晃的,总让我想起阿婆针线筐里滚落的玻璃珠。有次我伸手去接,那水珠却"啪"地碎在掌心,凉意顺着掌纹爬进血管,惊得树梢的麻雀都扑棱棱飞走了。枝丫间垂着的花梗突然轻晃,仿佛树精在偷笑我的傻气。

暮春时它们开始换衣裳。先是边缘卷起焦糖色的蕾丝,接着整朵花都成了褪色的水彩画。风先生来拜访时,总有几片花瓣松开抓着树枝的手指。我蹲在落红堆里捡到过一朵完整的海棠,把它夹在《新华字典》第387页——那里正好是"梦"字的解释。后来字典合不拢了,每次翻到那页,都像打开个粉红色的哈欠。

夏天的海棠树,叶子长得格外茂盛,绿得像是被阳光浸泡过的翡翠。那些春天里娇滴滴的花朵,如今已悄悄藏起了容颜,只在枝头留下一个个圆鼓鼓的小青果,像害羞的孩子躲在绿叶后面探头探脑。我常常站在树下仰头数,一、二、三……可风一吹,它们就调皮地晃动,害得我总是数错。

蚂蚁们似乎格外喜欢这些果子。有一次,我看见一只蚂蚁用触角轻轻推着一颗掉落的青果,像在踢一颗小小的足球。它推一会儿,歇一会儿,最后干脆叫来几个同伴,一起把果子往土洞里搬。我蹲在那儿看了好久,直到阳光把树影拉得斜斜的,才想起该回家了。

秋天来时,海棠的叶子开始变得金黄,边缘微微卷起,像是被火烤过的书页。风一吹,它们就簌簌地往下落,有的打着旋儿,有的笔直地坠下,像一封封没有署名的信,轻轻铺满地面。我捡起一片,对着阳光看,叶脉清晰得像地图上的河流,不知道通往哪个神秘的国度。

树上的果子也悄悄变了颜色,从青涩的绿,慢慢染上一点红晕,像是偷偷擦了胭脂。我踮起脚摘了一颗,咬了一小口,酸得立刻皱起眉头,可过了一会儿,舌尖又泛起一丝清甜。外婆笑着说,再等些日子,它们就会变得又软又甜,像蜜一样。于是,我每天都要去树下望一望,看它们有没有变得更红一点。

冬天的海棠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像一幅用炭笔勾勒的素描。下雪的时候,雪花轻轻落在枝头,像是给树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纱衣。我呵着白气,伸手碰了碰树枝,凉意立刻顺着指尖爬上来。可我知道,它并没有真的睡着——那些看似干枯的枝条里,一定藏着无数个小小的梦,只等春风一来,它们就会“啪”地一声,全部绽放。

夜里,我趴在窗边看月光下的海棠树,它的影子斜斜地映在雪地上,像一幅水墨画。风轻轻摇晃着树枝,发出细微的声响,仿佛在说:“嘘——别急,春天就快来了。”

海棠树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在院子里安静地生长。它看过清晨的露珠,听过夏夜的虫鸣,捧过秋天的落叶,也等过冬天的雪。而我,也在它的花开花落里,慢慢长大。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海棠树会说话,它会不会告诉我,它记得每一朵落下的花,每一片飘走的叶子,和每一个在它树下发呆的孩子呢?

早春的寒意还未散尽,我就发现海棠树的枝梢上冒出了点点红褐色的芽苞。它们像婴儿攥紧的小拳头,又像古代仕女发髻上的珊瑚簪子,硬生生把灰蒙蒙的天空戳出一个个鲜艳的窟窿。我每天上学前都要跑去数一数,今天比昨天多绽开了几个芽苞——三个,五个,直到某天清晨,整棵树突然"哗"地一声燃起了粉色的火焰。

这场盛大的花事总吸引许多不请自来的客人。蜜蜂是最殷勤的,它们毛茸茸的后腿沾满金粉,在花心打滚的模样活像偷喝蜜糖的醉汉。有只白蝴蝶特别怕羞,总是在我靠近时就扑棱着躲到花丛深处,翅膀边缘的银鳞在阳光下闪出细碎的光,像是谁不小心撒了一把珍珠粉。最有趣的是麻雀,它们常常为了争夺最佳观景位置而吵架,嫩黄的喙里迸出连珠炮似的啾啾声,震得花瓣都簌簌发抖。

某个落雨的傍晚,我发现最早开放的那批花朵开始凋零了。它们不像樱花那样决绝地整朵坠落,而是慢悠悠地一片片卸下裙裾。最外层的花瓣最先蜷曲起来,变成小小的舢板,载着雨珠滑向大地。剩下的花芯还固执地立在枝头,像一盏盏将熄未熄的灯笼。我撑伞站在树下,听见每片花瓣触地的声响,轻柔得如同外婆纳鞋底时针尖穿过布帛的细响。

盛夏的暴雨天,我总担心海棠树会被狂风折断。那些墨绿的叶片在雨幕中疯狂翻飞,露出银白色的背面,整棵树仿佛被无形的手反复揉皱又展平的绸缎。但每次雨停后,它都站得笔直,叶尖坠着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种颜色。被雨水打落的青果子滚到树根旁,很快就被泥土染成褐色,来年春天,那里可能会冒出一株怯生生的新苗。

深秋的月夜,海棠树的影子会变得格外清晰。当月光斜斜切过枝桠,地面上便浮现出用淡墨勾勒的珊瑚枝,随着夜风微微摇曳。有次我蹑手蹑脚踩上自己的影子,突然听见"咔"的轻响——原来是踩断了掉落的枯枝。树梢最高处还挂着最后一片红叶,在月光里轻轻摇晃,像守夜人提着的风灯。

树洞里住着一位穿黑绒礼服的甲虫先生。每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穿过海棠叶的间隙时,他就会推着金边圆框眼镜,慢条斯理地整理昨夜收集的花瓣碎片。那些粉色的、带着露水香气的碎片,被他整整齐齐地码在树洞的东南角——那里最干燥,最适合建造他的花瓣图书馆。有时风太大,刚摆好的书页就会被吹乱,甲虫先生也不恼,只是抖抖触须,重新开始排列这些易碎的书册。

最冷的腊月,海棠枝上挂满了冰棱。清晨的阳光一照,整棵树就变成了水晶宫。我偷偷舔过垂得最低的那根冰棱,凉丝丝的甜味在舌尖化开,像是冬天给孩子们发的冰糖请柬。有次我举着竹竿轻轻敲打树枝,那些冰棱便叮叮咚咚地落下来,在雪地上碎成满地的星星。阳光姐姐似乎特别喜欢这个游戏,她把光线斜斜地切过来,那些碎冰就突然变成了彩虹的碎片。

我把最完整的一片海棠叶夹在写给表姐的信里。叶柄的汁液在信纸上洇出淡青色的印记,像不小心打翻的墨水画出了一条秘密河流。后来表姐回信说,她收到信的那天,有片干枯的海棠叶从信封里滑出来,正好落在她新买的诗集上。那首诗写的是:"昨夜风疏雨骤,浓睡不消残酒"——虽然我不太懂什么意思,但总觉得那片飘了三百公里的叶子,一定偷偷读懂了。

五月的暴雨过后,海棠树下会冒出许多撑着小伞的蘑菇。它们总是三五个凑在一起,像是在开什么秘密会议。我蹲在旁边等啊等,终于等到一只蜗牛慢悠悠地来赴约。它背着重重的壳,在蘑菇们让出的位置上安静地听雨。有片海棠花瓣飘下来,正好盖在蜗牛背上,像给它披了条绣花毯子。这场茶会持续到夕阳西沉,直到蘑菇们的小伞都染上金边,蜗牛才拖着那道银色的尾迹回家。

现在每次走过那棵海棠树,我都要摸摸它粗糙的树皮。那些皲裂的纹路里藏着许多故事:某道歪斜的疤痕是去年台风留下的签名,某个突起的小疙瘩是知了蜕壳时的脚印。树皮摸起来暖暖的,仿佛整棵树都是一只正在晒太阳的大猫,随时会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当我把耳朵贴上去时,似乎真的能听见树干里传来"咕咚咕咚"的声音——不知道是树汁在流动,还是去年埋下的落花正在说梦话。

如今我书桌的玻璃板下,还压着那年捡到的海棠标本。十二岁的春天被压成薄薄的一片,花瓣的脉络里仍凝固着淡粉色的晨光。有时写作业写累了,我会用手指轻轻抚过那些早已干枯的曲线,恍惚又看见那年站在花雨里的自己,发梢沾着花瓣,仰头接住整个春天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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