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西头的青苔最厚,王奶奶说那是几十年自行车轮子碾出来的绿绒毛。每天天刚泛鱼肚白,送奶车的铃铛声就会像把剪刀,"咔嚓"一声裁开晨雾。我总趴在窗边数那辆老凤凰的车轮辐条,转起来像朵银莲花,车筐里奶瓶碰撞的叮当声能震落砖缝里的露水。
砖墙上歪歪扭扭的柏油补丁是我们的日历。夏天最热时,补丁会鼓起亮晶晶的水泡,用树枝轻轻一戳,"噗"地绽出黑色小花。入秋后这些补丁又缩成皱巴巴的树皮,裂缝里嵌着不知哪年的槐树叶子。陈爷爷修车摊前的补丁最大,他总坐在那块发亮的柏油上剥芋头,指甲缝里的黑渍像用钢笔水纹了半朵梅。
奶奶的煤炉从没熄过火,蓝火苗舔着搪瓷缸底的红枣水,蒸汽在缸口画圆圈。我蹲在墙根看蚂蚁搬馒头渣,它们绕过青苔的样子特别好笑,触角对着湿漉漉的绿绒直打颤。有次我把冰棍滴落的糖水引成小溪,整队蚂蚁都栽进黏稠的琥珀里,脚爪划出的纹路像极了王奶奶纳的鞋底线。
晾衣绳上的碎花围裙晒褪了色,边角卷成海带模样。有回起大风,围裙口袋翻出半截红线头,在风里抖得像条惊慌失措的蚯蚓。我踮脚想把它塞回去,却摸到口袋深处硬硬的颗粒——是去年中秋掉进去的瓜子,外壳裂开道白缝,像奶奶笑起来的牙豁。王奶奶在对面阳台浇花,水珠溅到围裙上,洇出几个深浅不一的圆,像用隐形墨水写的密码。
墙根蚂蚁突然开始搬运白色碎屑。我捏起一粒对着太阳看,它比盐巴更透亮,中间裂着道歪扭的黑纹。陈爷爷说这是打碎的冰糖,可我用舌尖偷偷舔过,苦得后颈汗毛都竖起来。午后趁奶奶打盹,我把碎屑撒在蚂蚁洞口,看它们慌慌张张地围剿异物。最大那只蚂蚁驮着碎屑原地打转,像扛着座会发烫的雪山。
槐花开败那天下起绵雨,奶奶破天荒没在煤炉前熬红枣水。我摘了满满一搪瓷缸的湿槐花,学着她往常的样子往缸里兑井水。可掀开煤炉盖子时,发现里头坐着个陌生的药罐,罐口噗噗吐出黑烟,把搪瓷缸内壁的白釉都熏成了焦糖色。奶奶从背后拿走我手里的槐花,指腹有块新茧,蹭过我手背时像被毛桃叶子轻轻扎了一下。
晾衣绳消失是在白露那天的清晨。墙皮上两道浅色印记突兀地悬着,像被橡皮擦去字迹后残留的纸痕。我攥着湿漉漉的碎花围裙在墙根转圈,最后把它铺在陈爷爷的柏油补丁上。正午太阳最毒时,围裙蒸腾起带着霉味的水汽,布料上的褪色牡丹突然鲜活起来,根茎顺着柏油裂缝往下钻,花苞却在热气里蔫成了抹布团。
车轮痕被青苔吃掉的速度快得惊人。我用冰棍木片去刮那些绿绒毛,刮到第三道痕时,木片突然"咔"地断在苔藓里——底下竟藏着去年冬天冻裂的槐树荚。青苔汁液染绿了指甲盖,闻起来像雨后的河腥气。奶奶推着自行车经过时,裤管扫过我的耳尖,我抬头看见后座上捆着印红十字的布袋,车辙碾过我刚清理出的痕迹,新鲜的泥浆立刻涌上来填补缺口。
煤炉上的药罐开始全天候咕嘟作响。有回我掀开盖子偷看,罐底沉着朵菊花似的黑渣,边缘翘起的部分像极了王奶奶家门神画的睫毛。蚂蚁们再也不碰我撒的碎屑了,它们排着队搬运从药罐缝隙漏出的渣粒,队伍比送奶车的辐条还要齐整。陈爷爷的修车摊突然长出青苔那天,他塞给我一把生锈的扳手,说留着撬槐树荚最好用。可我分明看见扳手柄上粘着片白色碎屑,中间裂开的黑纹像极了晾衣绳留在墙上的勒痕。
晾衣绳重新出现的下午挂满了病号服。那些蓝白条纹的布料吃透了风,鼓成半透明的人形,袖口滴落的水珠在青苔上砸出小坑。我仰头盯着最大那件的口袋——那里缝着块眼熟的碎花布,针脚歪斜得像蚂蚁队伍喝醉了酒。第二颗纽扣在风里晃荡,裂开的缝里卡着半粒瓜子壳,是去年从围裙口袋漏出来的那瓣月亮。
最后一道车辙痕消失那夜下了场急雨。我攥着生锈扳手蹲在巷口,看雨点把青苔砸出密密麻麻的酒窝。闪电劈下来时,整条巷子的墙砖都成了透明胶片,那些被吞掉的车痕在绿绒下游动,像困在琥珀里的银鱼群。天快亮时,陈爷爷的修车摊彻底沉进苔藓海,只留下柏油补丁上半个凸起的芋头皮,像座被遗弃的孤岛。
药罐开始散发红枣味是在冬至清晨。我掀开盖子看见黑汁里浮着颗干瘪的红枣,皱皮吸饱了药汁,沉甸甸地坠在罐底。奶奶让我尝口汤,瓷勺边沿粘着的甜味还没滑到舌尖,苦就顺着牙根爬上来。那勺汤在碗里晃出个漩涡,把窗外晾晒的病号服、墙根的蚂蚁、还有我手里的冰棍木片,统统卷进黑沉沉的井底。
柏油补丁的气泡在腊月某夜集体炸裂。我蜷在棉被里听见它们爆开的声响,像一串被捂住的咳嗽。第二天清晨,蚂蚁们正把最后几粒药渣搬往墙缝,队伍在积雪上留下细长的沟壑,像用绣花针给白毯子锁边。蹲下细看时,发现去年断在青苔里的冰棍木片竟抽出嫩芽,两片新叶裹着苔藓绿,叶尖还挂着半融的霜。
青苔开出米粒大的白花那日,巷子里所有晾衣绳同时消失了。蚂蚁们在开花处聚成环状队列,触角对触角,仿佛在跳某种古老的圆舞。我捡起奶奶落在煤炉边的火钳,掀开青苔一角——那些沉睡的车辙痕正在下方蜿蜒生长,银莲花般的辐条纹路里,嵌着碎花布屑与半粒瓜子壳。起身时撞见王奶奶抱着搪瓷缸匆匆走过,缸口冒出的热气歪歪扭扭,在空中写下个"归"字。
如今整条巷子的裂痕都被青苔缝成了绿缎子。陈爷爷的芋头皮孤岛沉没处,冒出了簇野芹草,蚂蚁们正忙着把芹草籽往我当年刻的车辙纹里搬。有时恍惚觉得,那些被苔藓吞掉的年月都变成了暗河,在绿绒底下汩汩流动。冰棍木片长成的细苗已蹿到窗沿高,叶片背面凝着露水,凑近看时,每滴水珠里都蜷着条未完成的银鱼。
奶奶的药罐静静蹲在墙角盛雨水,有嫩槐枝从罐口探出来。我常盯着那截新绿发呆,直到暮色把青苔染成黛色,直到第一个车铃声再次剪开晨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