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
徐显章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这是芭蕾舞剧《白毛女》中的歌词,被几代人争相传唱,曲调委婉动听,故事情节感人肺腑。而此时的我,唱不出来这悲情的歌词,因为就在刚才,我陪父亲还有六叔把娘送进了胶南人民医院的太平间,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娘,踏着月色和飘零的细雪,我骑着自行车与父亲一同回家。
医院是不允许把去世的人放在病床上很长时间的,娘一断气,父亲就安排我去石桥宾馆寻找六叔。六叔正带人马参加胶南县农民篮球运动比赛,忙得不可开交。他白天带队训练,尽快适用场地,为队员摇旗呐喊,擂鼓助威,夜晚找队员谈心,安心休息。我一去跟六叔见面他就知道了结果,似乎未卜先知。六叔当机立断:“在这个滴水成冰的时候,把你娘拉回家来不及,村里安排拖垃机还要烧水烫车,也不安全。”我不置可否,村庄的习俗,家里人故去了,一定要让逝者占热炕头一宿,再去火葬。六叔是村支部书记,他的意思,人既然故去了,就不要折腾了,风俗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要死要面子活受罪,我眼里含着泪花,默默同意了他的建议和意见。
娘得的病属于肺心症,医院已经下达病危通知书。上周六,我分别带弟弟和妹妹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娘.昏睡中的娘,仿佛回光返照,突然坐起来看看我们兄妹几个人,一言不发,我们几个轮流喂食她吃水果罐头,她来者不拒,狼吞虎咽,饿极了的吃相,我们以为娘很快就要康复如初,我把弟弟和妹妹分别送回了家,谁知这就是天人相隔,成为母子永别。我来回奔波,手上起了冻疮,从海崖医院转院到县人民医院治疗,我的眼泪不知道流了多少次,我是家里的长子,还没有娶妻生子,我还没有好好孝敬娘,娘就离开了我们以及她一手苦心经营起来的家,独自奔赴黄泉路。可怜的娘啊,你老人家就不能过完年再走?哪怕瞒过这个冬季,过完春节,明年不好吗?我内心万分悲哀,仿佛墙倒屋塌般的苦闷,强忍数次不能自抑,泪如泉涌。“哭有什么用?哭能起死回生?”看我掉眼泪,六叔劝说父亲,又批评我,“要适可而止,活着的人更要珍惜身体,好好过日子,别哭起来没完没了。男人不能张嘴就哭。”我很听话地赶紧掏出手帕擦拭不争气的鼻涕和眼泪,轻轻拍打父亲的胳膊:“大,别难过了,从长计议吧。”父亲不住地啜泣,六叔安排停当回宾馆去了,我跟父亲必须回家安排丧事,还要通知家人、亲戚朋友们,还要送娘去火化,还要找人垒坟茔安葬娘的尸骨,后天出殡。我骑车走得很慢,父亲说到家三十多里路,稍微快点,加紧步伐。父子两个乘一辆自行车一路前行,父亲唉声叹气,他中年丧妻多么无可奈何,为儿女的呢?我才十八岁啊,没娘的孩子真不是滋味,我要坚强,我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需要我当哥哥的呵护,以后我还要学会洗衣做饭,孝敬父亲。此刻北风呼啸,一轮圆月在天空中半明半昧,我心里思忖:月亮啊,你知道我此刻沉重的心情?你能立刻冲破这乌云密布的夜空,给我们父子照亮回家的路途吗?月亮依然循着它的轨迹,直接躲进了云层深处。夜色更加黑暗,更远处是逡黑的夜色,狰狞的远山像巨人似的在肃立,在静默,在等候黎明前的月光普照。我们前行,似乎整座山也在前行和晃动。当我看到树冠高处一个个喜鹊窝时,刹那间就想起娘给我缝上衣纽扣的情景,娘让我张口含着一半截草木棒,说这样不会让银针扎到我的嫩嫩的皮肉,只见她飞针走线,订好纽扣,用牙齿咬断针线,我看见娘的两鬓增添了些许白发,娘养育了我们四个子女,在艰苦的岁月里,舍不得自己吃,含辛茹苦,废寝忘食,让她的儿女穿戴整齐,岁月的痕迹在她的脸上留下了印记,抬头纹特别多。娘把我的衣服纽扣扣好,拽了拽我的衣服,感觉满意,再去把草木棒丢出去。有娘真好,无论你多大岁数,有个娘陪伴着、呵护着,温暖的母爱就像冬季的太阳,熠熠生辉;又像春季涓涓的溪流,暖意融融,泉水叮当,歌声嘹亮,奔向更远的地方。我的太阳,我的溪流,我的娘,老人家你竟然灯干油尽,去了远方,那个几代人魂牵梦萦的方向,苍天我问问你:谁拿着这本生死薄?是不是太不通情理,咋就好人不长寿了?
拐了几道弯,我看见蹲在树上的乌鸦了,一身黑色,叫声凄厉。我心里说,乌鸦你怎么了?你也死了娘亲而独自流泪,也在寒夜里为娘送行吗?快别难过了,谁的娘一辈子不离开这个美好的世界?坚持住,我们都别哭了。道路两旁的水湾在月光的反射下,冰面闪着无情的寒光,两边的大杨树,每棵树干一搂多粗,半个腰身都涂抹了石灰汁液,既像脸部涂脂抹粉的少女,又像数位列队演奏哀乐的士兵。近处树枝交叉处,摩擦出“咵嚓咵嚓”的声响,就像稍微不小心就会断裂开来,欲砸在行人头上似的感觉。我心里考虑:顺风行车就再快点,别把父亲冻坏了,娘没了,父亲可不能出问题。我是十八岁的爷们,纯男子汉,我愿意为父亲挡风遮雨,脚底用力踩踏这辆大金鹿牌自行车,左右晃动着身体前行。
公路的路面是沙子,上下起伏,就像地瓜岭,起起伏伏就像爬山,突然,我的自行车链条卡在链盒里了,车子停了下来。我伸手摸了一下,发觉链条断了。人遇到倒霉事,事事不顺心,走路时,路边的草也能把脚划开一道血口子。我尝试再次挂上链条,走了几步远的距离,可是链条再次直接断开掉了下来,我只好把链条折叠几下,挂在自行车前把上,推着自行车前行。我家还在十几里之外。还能咋办?难不成自行车不要了?不能啊。我俩咬咬牙:走!步行回家。荒郊野外的暗夜里,找个维修自行车的地方很难。即使这样,我也不放弃找个地方,遇到一个好心人,接好自行车链条。任何好事都要争取才能有希望。心存美好,美好的事物才能跟我招手示意。于是看到有光亮的地方,我就前去问候:“师傅,请问你们这里有维修自行车的吗?”边打听边推着自行车前行。坚定的信念,使我在父亲面前表现得积极主动和无所畏惧,让老人家安心,让老人家感到,儿子长大了。
上夜班的人们陆陆续续上班了,行人变得稀少了,不乏热心肠的行路人,指给我维修点位置。可是到达后,人家维修师傅因为寒冷,已经早早地锁门回家了。此刻天空中雪花飘洒下来的更大了,落在我的脸上,转瞬化了.有月光有雪花,这是干嘛啊?天公你对我父子不公平:娘突然离世,归家自行车链条断掉,你还刮风下雪,你这不是诚心跟我们过不去吗?“就是下刀子也得走!没有必要找地方避雪.”父亲消瘦的面颊越发显得苍白,他斩钉截铁地挥挥手对我说。“走,我害怕这点雪花?”我挺起胸膛回应父亲的话语。父子俩互相鼓励着,并肩前行,仿佛今晚主宰人生命运的就是我俩似的。亲人的去世,不幸的遭遇,天色的黑暗,让飘落的雪花和凄厉的寒风当作在为我们抚琴鼓瑟吧,让风雪再来得更猛烈些吧。悲哀纠缠我们的心灵,这羁绊迟缓了我们到家的时间,这又算什么?
娘曾经跟我讲过一个故事:有一年大年三十,暴雪来临,人们爬出家门外扫雪,可是雪的厚度与房屋一样高,除夕之夜下饺子柴草不够用,人们把锅盖烧了,也要吃上热呼呼的水饺,办法总比困难多。走着走着,雪骤然停了,只剩寒风在打着旋吼叫,卷走了刚刚落地的雪花,四散开去,使人有点儿睁不开眼睛。再继续前行,风儿不再肆虐。父子俩咬牙瞪眼各自竟然走出了一身汗,手脚居然不再如先前那样的冰凉,反而感觉翻上了热气,我看见父亲额头汗涔涔的。
走到一个小村落,路北靠近公路,这户人家灯火通明,我都想好了,只要你家有工具,我就能接起来链条。我手脚麻利的支好自行车,上前敲门,屋内传出一位苍老的声音:“谁呀?”我赶紧回复;“是我。”屋内走出一位老大爷,开门说:“屋外太冷,快进屋说话。”我把情况简单告诉了他。“快把自行车推进屋。我的儿子,你得叫哥哥,从铁木厂刚刚下班。我去叫他起来给你拾掇一下就行了,不用着急。”说话间,从里屋走出一位三十岁多岁的中年人,他戴上手套,宽慰我说:“把车子推进当门里,我去找个三百瓦的大灯泡还能看清楚。”我在哥哥的指挥下,推车进入他家当门。哥哥扯上大灯泡,让我给他照着亮光,直接把自行车翻了个儿,两只轮胎朝上,他说链子断了,接起来吧链扣不行了,掐去两扣又短了,去找个链条拆两扣换上吧,原来自行车两扣一个链接。哥哥去找寻来一根链条,用工具敲出来两扣,把原先的撤换掉,上好以后,端来一壶机油,刷子蘸了一点机油刷在前后压盘上,轻松一转动脚踏,后轮胎极速转动,顺溜至极。哥哥说,你就是缺少润滑油导致的链条断了。我把钱掏出来送给他,让他留下维修费。哥哥坚辞不要,大爷也说:“出门在外,谁都能遇到一点难处,能帮就帮,这个维修费我们是坚决不能要”。我千恩万谢,内心里一股暖流涌动着,我跟父亲顺利回家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娶妻生子,买房子,买车子,我的一双儿女也结婚成家立业。可是我每次路过那位哥哥门口,我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稍微伫立片刻,行注目礼,“能帮就帮”的话语在我耳畔回响,余音袅袅,伴随我终生,就像老师的戒尺,母亲犀利的目光,父亲的千万次的叮嘱,出手帮助人,不要求回报的话语就像烙印镌刻在我的心坎上。
娘去世那个惨淡的夜晚,十八岁的我,回家这么难的路我都走过来了,我还怕啥?随着年岁渐长,我终于明白,这是老天安排给我的专场,考验我人生意志而设置的一道道门槛,只有跨过去,才能胜利。尽管血和泪水融化在心里,但只要咬住牙关前行,前方定会光明一片。
那夜彻骨的寒冷给我增添了更多无穷的力量,失去母爱导致我内心的悲伤,需要一生来弥合,“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千古遗憾之事,再次在我身上重新演绎,但不是以泪洗面能解决问题。灾难和挫折给我无数的信心、勇气和毅力,让我在此后的人生路上得以启迪:遇到困难时毫不退缩,要迎难而上,昂首前行。丢掉表象的羁绊,无所畏惧;勇敢担当,善于挑战,就会一路凯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