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小小的清平镇,有个特别的人物,他叫老钟。
老钟六十多岁,一直打着光棍,因总是承担着与掘墓、送葬、迁坟相关的事,得了个“墓师”的名号。
老钟身形消瘦却很坚毅,那单薄的身躯仿佛藏着无尽的力量,支撑着他面对生活的种种磨难。他骨子里透着一股坚韧,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犹如古老树皮上的纹路,每一道都诉说着生活的沧桑。
老钟的命运多舛,自幼父母早亡,孤苦伶仃地一个人在这世上挣扎。平日里,他少言寡语,独来独往,与村民们虽生活在同一片天地,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但村民们对他充满着足足的敬重。
老钟他经常戴着一顶有帽舌的单帽子,头发稀疏且花白,像是被秋霜打过的草地,杂乱地散落在头皮上。额头宽阔且布满褶皱,眉毛浓密而粗硬,微微上扬时,仿佛能挑动岁月的尘埃。
他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眼神中时常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沉静与淡寞,常常闪过一丝温和的光,像是寒夜中微弱的烛火。那高挺却有些歪斜的鼻梁,像是曾遭受过重创,在他脸上留下了倔强的痕迹。厚厚的嘴唇干裂且泛白,周围布满了胡茬,像是荒芜田野里的杂草,肆意生长。
他总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而整洁的牛仔服布衫,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的身上,仿佛一阵大风就能将其吹走。裤子也是同样的牛仔布料,膝盖处磨损得厉害,露出里面粗糙的线头。脚上蹬着一双沾满泥土的黄球鞋,鞋帮已经变形,走起路来,会发出轻微的“啪嗒”声,仿佛在低诉着他走过的漫长而艰辛的道路。
由于先天的缘故,他的背明显地佝偻着,像是被生活的重担长期压迫,但即便如此,他站在那里,有一种默默承受一切的坚毅,仿佛无论多大的风雨,都无法将他彻底击垮。
老钟的营生是送葬,这是一份旁人敬重又无法完成的工作。哪家有人离世,他便早早前去帮忙,从布置灵堂到打坟、绑棺、抬棺下葬、撩坟,每一个环节都做得极为认真。他话不多,总是默默地做事,眼神中透着一种淡定与宁静。
他坐在酒坊的那张塑料桌旁,已然是喝了不少。他那古铜色的脸膛此刻红得像熟透的柿子,泛着微微的光泽,额头上沁出的汗珠,顺着那一道道深深的皱纹滑落,像是要在岁月留下的痕迹里走出一条别样的“小路”。
老钟眯着眼睛,眼神有些迷离却透着无尽的畅快,嘴角高高扬起,露出一口不太整齐且发黄的牙齿,笑得那叫一个开怀。他一笑起来,先是嘴角微微上扬,那弧度越来越大,仿佛要咧到耳根子去,紧接着,脸颊上的肌肉跟着抖动,原本就深刻的鱼尾纹从眼角如涟漪般层层荡漾开来,蔓延至整个脸颊,那纹路里仿佛都填满了他此刻的快乐。每笑一声,还会发出“嘿嘿”的憨笑声,声音不大却极具感染力,让周围的人听了,也不禁跟着嘴角上扬。
他一边笑着,一边挥舞着手臂,大声地和同桌的人划拳喝酒,那声音带着醉后的沙哑与豪迈,稀疏的头发被汗水浸湿,几缕贴在头皮上,几缕翘在额前,显得有些滑稽。
尽管喝多了,他的衣衫却依旧整洁,言行举止间还透着对自己的那份注意,哪怕醉了也不会失了分寸,憨态可掬的模样让周围的人都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无论村里那家办喜事还是办丧事,老钟自然要去帮忙,也自然少不了划拳喝酒。几轮酒下肚,他的脸愈发红了,从脸颊红到了耳根,脖子也染上了一层红晕。他咧着嘴笑着,那笑容就像春日里绽放的花朵,纯粹又灿烂。
只见他先是眼睛弯成了月牙状,那眼中的光亮仿佛要溢出来一般,紧接着嘴角快速咧开,露出那被烟渍微微染黄的牙齿,笑得合不拢嘴。笑声从他的喉咙里不断涌出,“哈哈哈”,爽朗又响亮,每一声笑都带着十足的劲儿,仿佛要把心中的喜悦全都通过这笑声传递出去。他笑得身子都跟着前摇后晃,双手不停地拍着大腿,那副模样,活像个得了宝贝的孩子,踏实又可爱。
他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和旁人比划着划拳的手势,嘴里喊着响亮的酒令,每赢一次,就会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那爽朗的笑声回荡在院子里。哪怕喝得醉醺醺的,也时刻留意着自己的姿态,不让自己有丝毫的失态,那憨憨的样子,很快他的嘴角会挤出一丝笑意,那笑里有对生死的豁达,也有借酒释怀的意味。
有时,那笑容有些勉强,却也透着一股质朴劲儿,随后,笑容慢慢舒展开来,虽然不像在喜庆场合那般开怀大笑,像是在和往昔的时光对话,用自己独有的方式,在这肃穆的时刻寻找一丝慰藉,同时也不忘注意着自己的举动,不让旁人觉得不妥,尽显他骨子里那份质朴与可爱。
每当送葬之时,老钟总是拉着他的所有工具早早地来到出殡现场。院子里,那口沉重的棺木静静停放着,周围早已围满了人。孝子们身着素白的孝服,头戴孝帽,跪在棺木前,哭声撕心裂肺,那哭声中夹杂着对亲人离世的无尽悲痛,一声声哭泣,喊得人肝肠寸断。一旁的唢呐手鼓起腮帮,奋力吹奏着,唢呐声呜呜咽咽,如泣如诉,尖厉的音调在这清冷的空气中回荡,似在诉说着逝者一生的坎坷,又像是在为这即将远行的灵魂奏响最后的悲歌。
周围的乡亲们也都低声絮叨着,劝慰声、哭声、叹息声交织在一起,让整个氛围愈发悲戚嘈杂。
老钟便在大门外摆好停放棺木的长条凳,等棺木从院内抬到院外停放在长条凳后,老钟便一声不吭地拿起那粗粝的绳子,开始绑棺板。他先是蹲下身子,把绳子的一端紧紧固定在棺木的前后两侧,然后双手熟练地穿梭着,让绳子一圈一圈地绕在棺木上,每绕一圈,他都会用力拽一拽,确保绳子紧实。那结实的绳子摩擦着他粗糙的手掌,留下一道道红痕,他却浑然不觉。
绑好后,老钟并没有起身,而是弓着背,沿着绑好的绳子一寸一寸地检查,手指仔细地摸索着绳结,用力扯一扯,看看是否牢固,眼神中满是专注与谨慎,心里不住地想着:“这可得绑结实了,绝不能出一点差错啊,得让逝者安稳上路。”
反复检查几遍确认无误后,老钟这才缓缓站起身来,招呼着一同抬棺的壮汉们,准备开启这沉重又悲伤的葬仪。
上世纪五十年代,响应国家号召,秀英的父亲王大虎和母亲何玉莲从繁华的上海奔赴大西北,成为了清平小学的教师。在那洒满阳光的校园里,他们的邂逅,相似的理想与热忱,让他们的心慢慢靠近,很快便携手涉足爱河,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婚后的日子贫穷却满是幸福,三个儿子和乖巧的女儿秀英相继来到这个世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共享饭菜的场景,成了清平小学最温暖的画面之一。
然而,政治的风暴无情地席卷而来。因复杂的历史缘由,王大虎被打成右派,生活瞬间被阴云笼罩。他不得不告别熟悉的讲台,前往三队当起了饲养员,而何玉莲也受牵连,无奈地离开了热爱的教师岗位,原本温馨的家陷入了艰难困窘之中,老钟便有了去秀英家去玩耍机会。
平日里,别的牲口都乖乖地等着秀英爸添草料、清圈舍,可有一匹骡子却不一样。给它刷毛时,它会冷不丁地甩甩头,像是在抗议;喂它吃草,若是不合心意,它还会用鼻子哼哧哼哧喷气,把草料拱得到处都是。
那天,牲口圈里的粪便积攒了不少,秀英爸拿着铁锨走进来,先是安抚了其他牲口,然后才来到这骡子的地盘。他轻声细语地跟骡子说着话,试图让它安静些,好方便清理。可那骡子根本不领情,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四蹄不安地挪动着。
秀英爸刚弯下腰,准备铲起粪便,骡子突然像是被什么惊吓了一般,先是扬起脖子,发出高亢又刺耳的嘶鸣声,那声音在牲口棚里回荡,让人心里直发慌。紧接着,它猛地往后一撅蹄子,那蹄子带着强大的力量,狠狠地朝着秀英爸踹了过去。
秀英爸毫无防备,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脚踢中了腹部,整个人瞬间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疼得蜷缩成一团。那骡子却还没罢休,继续暴躁地在圈里来回踱步,蹄子不停地刨着地,嘴里也时不时发出低吼声,仿佛它才是受了天大委屈的那个,而秀英爸就这样在它的“蛮横”下,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秀英爸意外被骡子踢死的消息如晴天霹雳,让整个家陷入了无尽的哀痛之中。直到七十年代末,命运终于有了一丝转折,秀英爸迎来了平反,只是秀英妈那颗因伤痛破碎的心,再也无法重拾往昔站在教师岗位上的热忱了。
不久,知青返城的消息传遍小镇。秀英的三个哥哥落实政策回到上海,开启了新的生活篇章,之后便成家立业了。秀英妈想着早已被黄土掩埋的大虎,决定留下,秀英因年纪小便随了母亲,也失去了回到上海的机会。
在艰难的岁月里,秀英慢慢长大,出落得越发诱人,在镇上结识了踏实憨厚的天保。两人情投意合,结为夫妻后,三个可爱的小女儿相继出生,日子虽不富裕,却也过得安稳幸福,家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他们住在小镇上的一座小院里,二十几亩的山地早已退耕还林,还有五亩多的川地,种一些包谷、洋芋和其他作物,收成也算可以。农忙之外,天保常去镇上的粮站做装卸工,秀英则在家里操持家务,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然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就在三年前,一个看似平常的午后,天空突然阴云密布,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天保本已结束了粮站装卸的活计,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路过小镇的一处老旧建筑时,意外发生了。
种子站那座年久失修的仓库在狂风的肆虐下摇摇欲坠,而此时,一群孩子正浑然不知地在仓库墙根下玩耍,被即将倒塌的危险笼罩。
天保见状,没有丝毫犹豫,他飞奔过去,想要将孩子转移到安全地带。就在他推开几个孩子转身的瞬间,仓库轰然倒塌,巨大的土块和木料如洪水般倾泻而下。天保拼尽全力推开了孩子,自己却被重重地掩埋。
当人们闻讯赶来挖开废墟时,天保已经遍体鳞伤,气息奄奄。秀英看到眼前的场景,只觉得天旋地转。她扑到天保身边,紧紧握着他逐渐冰冷的手,泪水决堤而出。天保努力睁开眼睛,看着秀英,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未能发出声音,眼角滚下两颗豆大的泪珠,便缓缓闭上了双眼。
秀英独守着那座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小院,每一寸角落都留存着往昔的回忆。每当夜深人静,她都会坐在窗前,望着天保曾经劳作的方向,泪水默默地滑落脸颊,沉浸在无尽的悲痛与思念之中。
天保走后,老钟的心里就像被揣了一只兔子,隔三差五地往秀英家跑。
每次走到秀英家那熟悉的小院前,他心里都打着鼓,可又满是期待。他想着,自己这把年纪了,秀英又是个善良勤劳的女人,要是能娶了她,往后的日子也算有个伴,相互扶持着走下去多好呀。
老钟又一次来到秀英家,刚一开口,屋里的气氛瞬间就变了。秀英妈皱着眉,赶忙摆手道:“你钟哥,再别打歪主意了,我家秀英现在没那心思,天保走了,我们这心里还乱着呢,哪能这么快就考虑别的啊。”
秀英也沉着脸,拉着大女儿的手说:“钟哥,不是我们不给你面子,我这一门心思都要放在供三个丫头上学呢,家里的钱都得紧着她们读书用,哪还顾得上别的事呢呀,你就别再提这茬了。”
大女儿率先开口,眉头紧皱,语气有些生硬:“钟爸,我们知道您人好,可我妈这么几年一个人过来了,我们不想她的生活突然被打乱呀。”说着,眼神里满是防备地看着老钟。
老钟一脸诚恳,忙解释:“闺女啊,我是真心想照顾你们,让你们往后的日子能更舒心些。”
二女儿却冷哼一声,撇撇嘴道:“钟爸,您说得好听,可日子长着呢,谁知道以后会咋样,我们可舍不得我妈受一点委屈。”她双手抱在胸前,态度很坚决。
小女儿也凑过来,眼眶微红,带着哭腔说:“钟爸,您就别打这主意了,我们习惯了就我们和妈妈、奶奶一起生活,您来了,感觉一切都变了,我们心里真的不踏实呀。”
老钟听着,脸上满是尴尬,张了张嘴,搓着手,对着秀英:“我知道你难啊,我真心想帮衬着你一起供娃们上学呀,咱一起把日子过好嘛。”
秀英妈态度坚决:“这事儿没得商量,我自己的娃我自己管,你就别费这心思了。”说完,便拉着秀英往屋里走,老钟留在原地,无奈又落寞地叹了口气。
自从三个丫头成家之后,秀英和她妈在一起生活,本以为日子会稳过下去的,可谁能想到,秀英竟被一种奇特的病给缠上了。
那病来得毫无征兆,起初只是偶尔觉得头晕乏力,母女俩都没太当回事,以为只是累着了。可就在前几天的一个夜里,秀英突然浑身抽搐,脸色瞬间变得青紫,还没等秀英妈喊来大夫,人就已经没了动静。大夫又是听心跳,又是看瞳孔,最后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宣告了死亡。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秀英妈感觉天都塌了,她整个人像是丢了魂一样,哭得死去活来,心里满是绝望:“秀英没了,我可咋办呀,这日子还咋过呢?”
乡亲们有条不紊地准备着丧葬事宜,一切就绪后,众人神情肃穆地抬起那承载着秀英的棺材,缓缓走向墓地。
棺木抬到墓穴旁,周围一片嘈杂,风掠过草丛发出沙沙声,似在低低地呜咽着。
就在孝子阅棺后准备敛棺下葬之时,老钟却凭借着多年在生死边缘摸爬滚打练就的那份敏锐直觉,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他心里猛地一紧,暗自思忖道:“不对啊,今儿这感觉咋这么邪乎呢,总觉得这棺里好像还有啥没断干净似的。”
想着想着,他的眉头瞬间皱成了个深深的“川”字,脚步匆匆地朝棺木靠近。
“等下。”老钟缓缓蹲下身子,动作轻得不能再轻,仿佛稍微重一点,就会惊扰到什么似的。
他先是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心尽量平静下来,然后定睛直视棺内。
周围瞬间安静得好似整个世界都按下了静音键,他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捕捉着哪怕最细微的动静。
那一刻,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脑海里不断闪过各种念头:“千万别是我感觉错了呀,万一真还有救呢,那可得抓紧了啊。”
片刻后,老钟隐隐约约好像看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征兆,那声音就像一根细丝,稍不留意就会消散在空气中。
老钟的心瞬间像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他赶忙挥挥手,神情急切又严肃,大声喊道:“先别动,人好像还有气呢!”
试想,他这时要承受多大的压力啊,万一人真的死了呢,这样折腾,既是对死人的不敬,又是对活人的不尊啊!他得背负多少人的责骂和非议,可他没有多想。
众人先是一愣,随后一片哗然,有人面露怀疑地说:“钟爸,你可别闹笑话了,大夫都看过了,咋可能还有气呢。”周围人七嘴八舌地炸开了锅。
老钟顾不上解释,目光坚定地看着众人,语气急切地说:“我老钟啥场面没见过,我真感觉人还活着,咱不能就这么把活人埋了呀,求求大家了,搭把手吧!”
几个年龄稍大的长者见老钟这般笃定,便纷纷上前查看。只见秀英脸色蜡黄,毫无血色,嘴唇却有着细微的抖动,就像风中那脆弱得随时会掉落的花瓣。
老钟迅速伸手探向颈动脉,手指微微颤抖,感受着那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的跳动,又凑近去感受鼻息,那紧张的神情仿佛在对待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确定还有一线生机后,他指挥人们当即将秀英从棺板里抬了出来。只见老钟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顺着脸颊流进了衣领,可他全然不顾,眼神里满是急切与专注,他心里不断默念着:“秀英,你一定要活过来啊,你够苦的了,三个丫头可不能再没了妈呀!”
随后,众人手忙脚乱地把秀英抬上车,一路疾驰送往医院。经过医生一番全力抢救,秀英竟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原来,她得的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神经性假死症,发病时生命体征会极度微弱,极容易被误判。
秀英慢慢睁开了眼睛。
秀英妈守候在病床前,激动得大哭起来,她紧紧握住老钟的手,声音颤抖着说:“你钟哥,多亏了你呀,要不是你,我闺女就真的没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啊。”
老钟赶忙摆摆手,憨厚地笑着说:“王家妈,说啥报答的话呀,咱们都是邻居,我哪能见死不救呢,只要你家秀英能好起来,比啥都强。”
自从老钟救了秀英之后,人们对老钟的敬意无以言表,秀英对老钟的态度简直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折,那感激之情就如同那春日里疯长的藤蔓,在心底不断蔓延,渐渐地,这份感激化作了浓浓的爱意。
一天,老钟喝醉了,跌跌撞撞地摸进了秀英家的大门。
在那间简朴却温馨的屋子里,秀英刚刚收拾完院里的杂物。她坐在床边,眼神中带着微笑与感激,老钟在一旁默默地抽烟,神情略显疲惫和淡定。
秀英轻轻开口,声音虽有些沙哑,却字字清晰:“钟哥,若不是你,我早就被黄土埋了呢,哪还能活到今天。”说着,她的眼眶微微泛红。
老钟憨憨地笑道:“秀英,你可别这么说,但凡有一丝生机,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也许这就是天意,也是我该做的。”
秀英微微摇头,凝视着老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前都是我们不好,让你受了不少委屈,若你不介意,咱们一起过吧,往后的日子,我给你洗衣做饭,报答这份大恩大德。”
老钟听闻,一下子愣住了,脸上露出几分惊讶和局促:“秀英,你可别这样说,也许是你命大,我救你并不是图你什么,你再不要多想啊。”
秀英却站起身来说到:“钟哥,我……我知道你受了不少委屈,你确实是个好人,和你在一起,我心里踏实。”
老钟和秀英听到这话,又惊又喜。看着秀英真诚的面容,感受她心中传递的温暖与决心,老钟心中泛起一阵悸动的涟漪。
他嘴唇微微颤抖,良久,才缓缓说道:“秀英,以前我确实有这个想法,想帮衬着你拉扯几个娃娃,可现在,我年龄也大了,别人还说我乘人之危呢。”
老钟救秀英的事,在这个保守的小镇上,无疑是惊天动地的壮举,也是惊世骇俗的创举。
逢集那天,老钟和秀英碰巧走过农贸市场,镇上的几个长舌婆开始指指点点,说秀英不知廉耻,三个女儿都成家了,还要跟人呢,真不害臊。
“哎,你看那老钟和秀英美着,整天凑一块儿,也不知道避避嫌呢!”王进财的老婆撇着嘴,一边磕着葵花籽一边朝不远处的老钟和秀英努努嘴。
“就是呀,这秀英也真是,老钟去年救了她之后,他俩这热乎劲儿,啧啧啧。”李玉梅附和着,眼神里满是八卦的光,还故意提高了声调。
“上次我瞧见他俩在菜市场一块儿走着呢,有说有笑的,那眼神儿啊,可不一般呢。”唐桂芳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可脸上的兴奋却藏不住。
“哼,咱这镇上就这么大,可得注意名声呀,他俩倒好,全然不在乎,我都怕旁人说闲话传到他们孩子的耳朵里呢。”王进财的老婆又甩出一把葵花皮,几个人一边说着,一边磕着葵花籽,还时不时偷瞄老钟和秀英,尽是神秘的眼神。
闲言碎语终于传到了三个丫头的耳朵,三个女儿也联起手来劝说妈妈。还是大女儿最先开口:“妈,你和老钟的事儿,我们真的不能接受啊。老钟就过你的命,我们都感谢过了。你都辛苦这么多年了,现在咱们一家人安安稳稳的多好,何必再去掺和进另一段感情呢呀。”
二女儿赶忙附和:“是啊,妈,我们都有自己的家庭了,你要是和老钟在一起,以后相处起来多别扭呀,而且咱们这么多年习惯了就咱们一家人,突然多个外人,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小女儿也面露担忧:“妈,你别不高兴啊,可我们就是担心你。你说你这好不容易把我们拉扯大,现在都工作了,也都有孩子了,你该好好享享清福了,和老钟在一起,万一有个磕磕绊绊的,我们看着多闹心啊。”
秀英一脸无奈和埋怨,叹着气道:“你们这几个毛丫头,你们应该叫钟爸,他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人不能没有良心呀,我就想找你钟爸做伴儿,相互照应着多好呢。”
大女儿拉着秀英的手,恳切地说:“妈,我们不是不让你找伴儿,只是觉得不合适嘛,你再考虑考虑呗,别这么仓促做决定呀。”
二女儿接着说:“就是啊,妈,咱们一家人现在这样多和谐,你要是真和老钟在一起了,很多东西都要变了,我们怕你以后受委屈呢。”
小女儿轻轻靠在秀英肩上:“妈,你就听我们一回吧,我们都是为你好啊。”
秀英看着三个女儿,欲言又止,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
得知秀英的三个女儿坚决反对他和秀英在一起,老钟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了一把,疼得厉害。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满心期待的秀英,竟会遭遇这样的阻拦。他回忆小镇那熟悉的街巷,每一处仿佛都还留着他和秀英一起走过的痕迹,那些轻声的笑语、关切的眼神,如今都成了扎在心头的毛刺。
他斜躺在床上,手中的烟燃了一大半,屋子里烟雾缭绕。“也许,我该走了……”老钟喃喃自语,声音里满是苦涩与无奈。他缓缓起身,开始收拾那为数不多的行李,每拿起一样东西,手都忍不住微微颤抖,这简单的动作,此刻竟变得无比艰难。
风在耳边呼呼吹过,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挽留。老钟的背影在小镇的街道上越拉越长,每一步都挪动得那么艰难,他知道,这一走,便是和这段感情的彻底告别,可他又能怎样呢?只能把这份爱深埋心底,带着遗憾,将消失在小镇的夜色之中。
走出屋子,小镇的夜,静谧得有些压抑。老钟拖着行李,脚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路过秀英家的小院时,他停住了,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扇紧闭的门上,眼中满是眷恋与不舍,可最终还是咬了咬牙,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那扇熟悉的门竟“吱呀”一声开了,秀英出现在门口,老钟一惊,两人四目相对,皆是一愣。
“难道这真的是天意吗?”秀英眼中满是诧异与焦急,她快步走上前,一把拉住老钟的衣角,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钟哥,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老钟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那原本已经铁了的心,在看到秀英的这一刻瞬间又软了下来。
“我……我想着离开这里,秀英,我给你添麻烦了,你的娃娃不同意,我理解她们,不要强求了。”老钟避开秀英的目光,低声说道。
秀英的眼眶泛红了,她紧紧拽住老钟的手,生怕一松开他就会永远消失不见了似的:“钟哥,你怎么是这种人呢,这是咱俩的事,我心里有你,你心里有我,这就够了,你要是走了,可真就啥都没了呀。”
老钟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了,眼眶也湿润起来:“我真怕你为难,怕因为我,让你和娃们闹得不愉快啊。”
“钟哥,没了你,我才真的不愉快呢。只要咱俩一起努力,总会让她们明白的,你别走,好吗?”秀英的手抓得更紧了,目光中满是恳切与坚定。
老钟看着秀英,沉默了片刻,那原本迈出去的脚步仿佛被定住了一般。他缓缓放下手中的行李,抬手轻轻擦去秀英眼角的泪,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我不走了。”
夜风中,两人紧紧地抓着手,那被世俗冲击得摇摇欲坠的感情,在此刻又重新找到了坚定的力量。
大女儿走了出来,对秀英说:“妈,是我们太自私了,没看到钟爸的好,只要你开心,我们支持你和钟爸在一起。”二女儿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钟爸,我们之前错怪你了。你是个有担当的好人。如果你们真心相爱,我们不再阻拦。”
秀英和老钟听闻,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满是幸福与对未来的憧憬。
随着时间的推移,关于老钟和秀英的各种传言消失了,就像一阵风刮过之后恢复了平静,小镇的日子依旧在平静中不断向前流淌着。
老钟依旧做着他的送葬工作,秀英则在一旁默默支持着他,他们的爱情在这清平镇的墓畔,如同一朵盛开的小花,虽经历风雨,却格外娇艳。
他们终于走到了一起,开始共同经营生活,尽管仍有一些异样的目光,但他们的世界里满是彼此相伴的温馨。
清晨,阳光如轻纱般洒在小院里,静谧而祥和。院角的小草尖上挂着晶莹的露珠,似珍珠般在晨曦中闪烁。秀英会早早起身,为老钟准备好热气腾腾的早饭。老钟则会在一旁,帮着秀英生火添柴,他粗糙的手偶尔会轻轻触碰秀英纤细的手指,秀英微微一缩,红着脸嗔怪道:“你的手像砂纸,可别弄疼我。”老钟嘿嘿地笑着:“我这糙手,干活习惯了,以后会小心的。”两人相视一笑,甜蜜在这细微的互动中流淌。
白天,老钟外出忙送葬的活计,秀英就在家中整理家务,空闲时还会为老钟淘洗那些经常打坟弄脏的衣裳。老钟回来时,总会给秀英带一些爱吃的食物,或是一件喜欢的东西。秀英接过这些,佯装嗔怪:“你又乱花钱。”老钟挠挠头,认真地说:“我看这你爱吃,你喜欢么。”秀英眼底满是欢悦。
有一回,他们并肩坐在田埂上,老钟指着远处的山峦,给秀英讲述自己小时候在这里玩耍的趣事。秀英听得入神,偶尔会靠在老钟的肩头。微风拂过,秀英的发丝轻轻飘动,老钟忍不住伸手为她捋到耳后,手指滑过她的脸颊,秀英的脸微微泛红,轻声说:“钟哥,和你在一起,我才知道日子可以这么安宁,这么踏实。你就像那深山里的老松,稳稳地立着,让我心里踏实。”
老钟把秀英搂得更紧些:“秀英,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你受委屈,我要一辈子守着你。”
一场罕见的非典疫情席卷了整个清平镇,往日的安宁被打破,阴霾如浓重的墨汁,笼罩着整个小镇,天空总是灰蒙蒙的,仿佛一块沉重的铅板,压抑着人们的心灵。许多年老体弱者最终没能熬过此劫,撒手人寰。老钟的送葬工作变得更加忙碌,秀英也不顾危险,协助老钟照顾那些染病去世者的家人。在这个艰难的时期,他们相互扶持,互相鼓励。
夜晚,当老钟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秀英早已准备好热水为他泡澡。屋内,昏黄的灯光摇曳,散发着温暖的光晕。
老钟泡在水里,秀英坐在一旁,轻轻为他按摩着肩膀,担忧地说:“你这样日夜操劳,我真怕你累垮了。你这身子骨哪能像个永不停转的陀螺呀?”
老钟握住秀英的手,安慰道:“秀英,别怕,我硬朗着呢。只要能护着这镇上的人,护着你,我就不累。我这命硬,是死不了的,何况有你呢,我能死吗?”
疫情过后,清平镇渐渐恢复生机。街头巷尾又有了欢声笑语,仿佛被春风拂过的花园,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宽阔的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湛蓝的天空像一块澄澈的宝石,几朵洁白如雪的云朵悠悠飘过。
老钟和秀英的感情也在这场考验中愈发深厚。他们在小院里种下一棵桃树,寓意着他们的爱情能像桃树一样,年年开花结果,长久而美好。
老钟会细心地给桃树浇水施肥,秀英则在一旁看着,此时,小院里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和希望的气息,秀英说:“钟哥,等桃树明年结果了,咱们一起做桃子罐头,到时候这院子里就像装满了甜蜜的宝藏。”
老钟笑着点头:“好啊,我都听你的。”他们知道,无论还有多少风雨,只要彼此紧握双手,就能一直走下去。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不期而至,清平镇陷入了巨大的危机,老钟和秀英毫不犹豫地投身到救援之中。
忙乱之中,秀英为了救一名落水的儿童,被湍急的水流卷入坝中。老钟目睹这一幕,心瞬间被撕裂,他疯狂地冲进水里,却只抓到秀英遗落的一方手帕。洪水退去后,鲜活的秀英成了一具满身泥水的僵尸。
当秀英的死讯传开,整个清平镇都笼罩在悲痛之中。出殡那天,天空阴沉沉的,厚重的乌云仿佛要压垮这世间万物,一如众人此刻沉痛压抑的心情。
全镇的男女老少自发地聚集起来,他们面色凝重,眼神中满是哀伤与敬重。队伍缓缓前行着,安静得只能听到整齐的脚步声和低低的啜泣声。孩子们紧紧拽着大人的衣角,平日里活泼的他们,此刻也懂事地默不作声,眼中噙着泪花。妇女们用手帕捂着嘴,泪水不停地滑落,浸湿了手中的帕子。男人们则低着头,神色哀伤而肃穆,心中满是对秀英的缅怀与痛惜。老钟步伐踉跄地捧着秀英的遗像,那双手止不住地颤抖,仿佛捧着的是他的整个世界,如今,却被现实砸得破碎不堪。
街边的房屋仿佛也在默默垂首致哀。曾经秀英在这里留下的欢声笑语仿佛还在耳边回荡,而如今却只剩下无尽的悲凉。镇外的墓地,一草一木都在风中瑟瑟发抖,似乎也在为秀英的离去而悲叹。
老钟紧紧抓着秀英的棺材,随着两边下葬人的吆喝声,秀英的棺材放入了墓穴,他的手久久不愿松开,仿佛这样就能留住秀英。周围的村民们围拢过来,纷纷将手中的鲜花撒入墓穴,五颜六色的花瓣在风中飘落,像是为秀英铺就了一条通往天堂的路。
一位老者上前,声音低沉地说:“秀英,你是咱清平镇的恩人,你这一走,咱这心里都空落落的。愿你在天之灵安息。”众人皆默默点头,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在众人的默哀声中,墓穴被一锨锨黄土慢慢填满。老钟跪在墓前,眼神呆滞地望着那逐渐隆起的坟包,喃喃自语:“秀英,你放心去吧,这清平镇的人都会记着你,我也会守着你的,直到我也去和你团聚的那天。”风在墓地上呼啸而过,吹起人们的发丝和衣角,带着对秀英深深的思念飘向远方。
随着墓穴被黄土逐渐填满,老钟的身躯开始剧烈颤抖。起初,只是喉咙间发出低沉的呜咽,像是被压抑许久的痛苦在艰难地寻找出口,那呜咽声在寂静的墓地回荡,揪着每一个人的心。
片刻后,老钟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悲恸,他猛地仰头,干裂的嘴唇大张,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从他的心海喷涌而出。那哭声如汹涌的潮水,冲破了他一直以来强装的镇定与坚强。泪水如决堤的洪水,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肆意横流,鼻涕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衫。
他的双手不停地捶打着地面,扬起的尘土混着他的泪水,“秀英啊……你为啥要抛下我啊……”老钟的哭喊声在山谷间回荡,惊飞了栖息在附近的鸟雀。他哭得全身发软,瘫倒在墓前,双手仍死死地抓着墓边的黄土,仿佛想要把秀英从那冰冷的墓穴中拉出来。
周围的村民们无不潸然泪下,他们默默地围在老钟身旁,却不知该如何安慰。此刻,语言是如此苍白无力,只能任由老钟在这巨大的悲痛中宣泄着自己的痛苦,那哭声仿佛是他与秀英最后的倾诉,也是对命运无常的悲愤天问。
老钟有空都会来到秀英的墓前,坐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秀英啊,你这一走,这世界都没了颜色,我的心也跟着你去了。你像那被风卷走的春花,我却没能接住。”他的声音在风中颤抖,透着无尽的凄凉与绝望。
老钟依旧从事着他的送葬的工作,但他的身影更加落寞孤寂,只是每一次经过那座坟墓时,他都会停下脚步,回忆起与秀英曾经的甜蜜时光,眼中闪烁着泪光,在岁月的长河里,独自守着那份刻骨铭心的思念,陷入了无尽的孤寂与哀伤。
一日,他在镇外的荒草丛中偶然发现了几只被遗弃的小狗崽,它们瘦弱且瑟瑟发抖,微弱的呜咽声触动了老钟心底那根柔软的弦。
老钟将这些小狗崽带回了家,悉心照料它们。他用破旧的毯子为它们铺了温暖的窝,每天都会去集市上讨些残羹剩饭来喂养它们。随着时间的推移,小狗们渐渐长大,它们总是欢快地围绕在老钟身边,或亲昵地蹭着他的腿,或在他脚边嬉戏打闹。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进小院,小狗们会争先恐后地扑到床边,唤醒还沉浸在梦境中的老钟。老钟睁开眼,看到这些鲜活的小生命,眼中会闪过一丝久违的温柔。他会带着小狗们在小镇的街巷中漫步,小狗们好奇地嗅着每一个角落,老钟则在后面慢慢地走着,思绪却常常飘回到与秀英共度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