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初中时,我曾厌学,不为别的,只因穿着。在仙鹤村小,学生少,大家多贫困,同属一个村,知根知底,穿得差,也无所谓。但读大田完小,一个班有十里八村的同学,差别就明显了,富庶之地瞧不起穷地方的,甚至拉帮结派。这便是社会鄙视链,人性之恶,从古至今难以改变,耳濡目染。
学校设在山梁子上的松林湾里,离家远,生产队同龄孩子唯我读上初中,没童伴,即使该校本村同学也寥寥无几。他们的家境比我好,中午搭伙校办食堂,蒸的多是大米罐罐饭,我提的是一网篼红苕。家里苕种不够,我只好饿肚子,他们仍吃白米饭,顶多掺杂点洋芋。每逢同学们在教室眉飞色舞大饱口福,我便仓皇躲避屋后山岗的松柏林看书。
这还不打紧,最要命的是,只有一两件衣服,勉强穿得出门,春夏秋冬换洗少,直到臭烘烘的,才脱下来洗,还有虼蚤跳。彼时,虱子跳蚤多如牛毛,不仅床铺、草席、被褥中潜藏,半夜咬得人睡不着,而且棉袄、内衣、头发上也有,恨得人牙根痒痒的。隆冬时节,大伙聚堆,边晒太阳,边捉体虱。捕住用两个大拇指一挤,吸人血的害虫喷血而亡。双手溅血,像刽子手,残忍傻笑着,但总逮不尽。
有时上课,后背被咬,奇痒无比,手抓不着,又坐不稳,招致白眼。洗衣时,我给母亲诉苦,她备加用心。脏衣物放脚盆,先淋滚烫开水,捞出湿漉漉的,四处翻找,未烫死者,捉拿归案。虱子跑得慢,虼蚤蹦老高。我陪着她,手疾眼快,一旦擒获,格杀勿论。她用老牙咬得嘣嘣响,鲜血染红了她的嘴唇。然后,把脏衣装进竹背篓,她背至堰塘、溪沟旁清洗,晾晒阳光下通风处。她干活的背影,铭记在我心间。
山区的冬天,太阳出得少,蜀犬吠日,不足为奇。冬衣洗晒,耗时较长,一般寒假换洗,保障正常上学。可读初一时,在冬雪纷飞的放学路上,眼看天将黑,我只顾赶路,却不料摔倒,滑入水库堰沟,被积水湿透后,冷得浑身发抖又打喷嚏。我匆匆回家,脱下湿衣裤,竟没更换的。次日早起,别无办法,母亲翻箱倒柜,将她平素舍不得穿的,只是走人户穿的一套古旧蓝布衣服,给我套在身上,让我穿着上学。
那长上衣为掩膝斜对襟衣,一排排布纽子从颈项斜扣左摆腰以下,前后衣襟宽松且高低不一,袖口也大而袖长可挥舞似古装戏演员。裤子右侧开衩,有钮扣,裤裆大,裤脚长,解手只能蹲着,还需捞起衣摆。我挎着书包蹒跚,路人皆侧目而视,悄进教室,不敢出门。课间休息,尽量不上厕所,碰见游戏,如与同学挤墙根,抱团取暖,也躲得远远的,自惭形秽。但仍有人好奇,围住我,恍若看外星人,或小丑。
男孩子见我穿女装,有的用手指刮脸羞辱,有的上前拉开衣摆,看裤腰是怎么侧扣的,更多的是与女孩们一起,暗底指指点点,嘻嘻哈哈,令我无地自容,满脸通红。但同桌的女生,不仅没讥笑我,还摸着布纽说,编织的工艺好。她还夸我穿长袍,像油画《毛主席去安源》,只差一把油纸伞。其实,我家是有破油纸伞的,涂抹的本地产的桐油。一次下雨,我真的打着它去上学,踌躇满志,惹得师生们刮目相看。
从家里到学校,要翻过一座山。每天天不亮,我起床煮饭,又摸着黑上路,冬晨常打火把。独自一人,经过坟地,毛发悚立。爬坡上坎,穿越丛林,还有山沟,涉水而过。尽管提起裤脚,衣襟捞得高高,可水流激,乱石林立,摇摇晃晃,难免失足。屁股打湿,在课堂上,坐湿板凳,寒风凛冽,度日如年。曾几何时,我打退堂鼓,学种庄稼。父母说,当农民,脸朝黄土背朝天,风里来,雨里去,不如读书有出息。
我只好厚着脸皮,穿着长袍上学了。然而,我对裤扣反感,那是普通钮扣,在乡场上买的。不知怎的,平生我最不喜欢钮扣,还有硬币。记得送女儿去上海读大学,餐馆收银台,几乎都用大塑料盆装硬币,盆满钵满的,我看见顿失食欲转身离去,又无可奈何。至于钮扣,不慎遗失,我从不寻觅,对针线盒,也退避三舍。但母亲㩟的布纽子,洗脏衣不怕木棒捶打,我还是爱不释手的,当时这纽扣也罕见了。
初中毕业时,同桌的女孩,大胆向我索取一张标准照,还称我长得像彭德怀元帅,英俊勇武,一身傲骨。此时,我正在梦想,若考不起学,便去当兵,入党提干,闻听吉言,喜不自禁。后来,出乎意外,考上中专,为全公社唯一上榜者,开建校数十年之先河,震惊乡邻,一举成名。那位女生,务农不久,随亲友去位于山东东营的胜利油田打工,落户异乡,音信杳无。而耻笑我穿衣的同学,对我有些望尘莫及了。
现在,回顾这件往事,依然感慨万千。人在最困难时,多么渴望鼓励。同桌的女孩,还在人世间吗,可否记得我?谢谢你,化解一位少年的尴尬,使他放弃辍学的想法。穿长袍,也自强不息了,度过漫漫冬季。我的侄女,刚寄宿读高中,便因生活用品在校失盗,愤而退学,如今多么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