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程文胜
我们镇十字街实际上是一个十字路口,西连溠水码头,东往弥陀古寺,南北是通往县城和华宝山的公路。夜晚来临,大街左左右右都是黑暗一片,只有路口一根水泥杆上高悬的路灯发出橘红色的光亮,引得来路不明的飞蛾雪花一样纷纷扬扬。这盏昏暗的路灯之下便是说书人的场子。
等到城里人开始看电视新闻联播时,镇上迷听说书的人也渐渐聚拢过来,都是五六十岁的闲人,大家围坐一圈,说书人背西面东,端坐于一条板凳上说章回故事。说书人不白说,每到“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时,便是收钱的当口儿。说书人不下场收钱,自有热心听众主动取下他的帽子当盘子,挨个儿收钱。都是老听客了,不给钱脸臊得慌。也不多给,二分五分的硬钢镚儿意思意思。
白天的时候,说书人早早去镇东头的高兴茶馆,或看书或与人闲聊,一坐就是一上午。茶馆是黄大仙开的,他本是工厂锅炉工,退休后先是烧白开水,方便镇子居民。烧了一阵子,就把门面房改作茶馆。掌柜之所以叫黄大仙,只因他脸型尖瘦,细长的眼下挂着两只大大的眼袋,让人想起黄鼠狼。
黄大仙的茶馆分前后院,中间有一方天井。客人多的时候,天井也摆上茶桌,茶客们码码牌九、打打上大人,里里外外如水壶咕嘟着小水泡一样有种不温不火的热闹。说书人有时也加入牌戏,只是凑个数或换换手。大家对他也恭敬,都叫他景先生。
到中午了,景先生就近买一笼包子,就着茶水吃一半,提溜着另一半包子不慌不忙地回家。出门时,往掌柜钱筒里扔两个钢镚儿,掌柜黄大仙听见钱响便回头,问他给老伴捎的包子?景先生笑着点头,一路点着头便去了。第二天依旧如此,生活重复得如同一个模子翻刻。
那年早春二月,镇文化馆馆长老秦得以平反官复原职,很想做点事,恰巧那年西码头下发掘出战国唐侯遗物,出土了震惊中外的青铜飞马。秦馆长便创刊了《飞马之声》油印杂志,刊载关于古迹发掘过程的相关故事,也有红楼梦诗词解析,更多的是镇子里的民间传说,尤具特色的是把镇里每个地名后面的典故整理了出来。比如唐王店、华宝山因古代唐王和华宝将军战死于此而得名之类的,因为接地气,很受大家欢迎。
秦馆长还把民间艺人召集起来搞文艺,活跃群众生活。考虑到街头说书观众人数有限,他专门为景先生置办了长大褂、设了说书场。
开场那天,秦馆长把镇里的头头脑脑请来捧场,广播站派人摆上话筒,连上扩音器,文化馆里三层外三层,大人喊,小孩叫,过节一样热闹。景先生是一个喜静不喜闹的人,平时在十字街口说书,灯光似有若无,互相不见狰狞表情,一路口若悬河,宛如自说自话。只是如此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黑压压一片睁圆的眼睛,让景先生手足无措,冷汗濡面湿背,竟张口结舌说不出一个字来。秦馆长很失望,觉得在领导面前丢了脸,当即不留情面地把景先生埋怨了一通,加上观众起哄,景先生不堪羞辱,脚步踉跄,一跤从台口跌倒下去,竟然中了风。
景先生从卫生院出院后,仍要去茶馆喝茶,只是神情混沌,话都说不利索了,更不用说去街头说书了,好在以往说书还有些积蓄可清苦度日。有好事人怂恿景先生找文化馆老秦算账,至少得让公家赔偿些医药费、生活费。景先生只是摇手,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些话,大意是秦馆长看中他,士为知己者死。自己本该争气,不负期望,可学艺不精,临场乱阵,跌倒是自己不小心,怨不得旁人。老听客们就叹息。
景先生仍是中午买一笼包子,吃一半,留一半。出门钱筒有响时,黄大仙仍会回头问“给老伴捎包子?”景先生仍是一路点头,只是因为中风右腿跛行,手中多了一根竹杖,一步一挪,青石板的路面随之发出一声一声脆响。
黄大仙知道景先生中年丧妻,膝下并无儿女。一个如此问,一个如此答,只是习惯成自然。就像习惯了景先生穿着秦馆长给他私人定制的长衫,日日来去茶馆,日日穿行在古镇的青石板路上,日日留下一串串清脆的曳杖之声一样。至于那串声音什么时候消逝的,镇子里的人已经说不清楚了,可多少年过去,那声音似乎仍在人们心中铿然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