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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浩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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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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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 阿依蒙格 赖浩楠

赖浩楠

戴耳机的女学生蹲在地上,啃完一根苞米,把剩下的骨头倒插在窗框的冰棱带上时,列车碾着轨道,冲出了大兴安岭。

车厢里,穿劳保服的的大汉岔开腿杵在车厢连接处,对竖在窗上的苞米根摇了摇头,。他身旁的蒙古老头扶正毡帽,吸溜着旱烟管,一屁股坐在廊道上。还有一伙子男男女女坐着不动,都望着一个穿黑棉袄的年轻男人。男人瞥了邻座的空位一眼,一件红棉袄披在椅背上。他从兜里摸出个黑匣子照了照,屏幕亮起绿光。男人在座椅上俯下腰身,两只袖口搁在膝上。

大伙齐了哈,车在道上跑了两天,我们也就猫了两天——也是怪没劲儿的不是?今天照由我来给大家伙儿解解闷。今天,我们不讲熊瞎子和白大仙儿的事儿了,神神鬼鬼,讲多了,腻歪!大伙儿们说是不是?角落里,一个坐在母亲腿上的男孩鼓起腮帮子,嘴边的塑料口琴咔咔打颤。男孩拔下口琴,昂头嚷道,那你可 得讲个更好的!

男人一龇牙,吸溜吸溜鼻涕,虎牙尖抵着下嘴唇——谈不上啥好不好的!不过是我肚子里那点儿货就快抖落干净了,落到最后,也就只能讲讲我自己。男人话毕,眼珠子在众人间溜了一圈。

看来大家伙儿都挺乐意听我絮叨,那我就不磨叽了。当然,讲之前,我还得向朋友们介绍介绍我自个儿。

我叫刘家扬,黑龙江松河镇人,我爸叫刘铁兴,是镇西储木场的看门人,我妈叫吴阿果,彝族人。故事从哪儿讲起呢?对了,就从1986年的冬天讲起吧。听我爸说,那年是打他出生以来最冷的一年。腊月十六又是那一年里最冷的一天。松河头回跌落到零下四十度,你们说我咋知道?嘿!不都是听我爸讲的嘛!按我爸的话讲,那天冷得邪乎,大雪封门,冰渣子卡死了窗,冰棱子能顺着人哈气儿时往肺管子钻!家家都窝在炕上,多动弹一下都怕折寿,而我爸刘铁兴是唯二在镇上走动的人,那天是他的大日子。

天亮了没多久吧,我爸牵了七头黑山羊出门,山羊的睫毛和鼻孔结出冰棱,犄角上的红飘带也给冻蔫了。桦树皮编成的绳带被雪漆白,拽着它们往镇北的车站走去。茫茫天地下,人跟羊就像漂在冰河上的煤渣,顺着河上的冰纹往北漂。到他们漂出冰河,卡进铁轨的缝隙时,日头已经冒出点影子来了。铁轨前,穿羊皮袄的老头杵在雪壳子里,皱着眉抽烟。我爸站在他对面,被雪淋得像只白熊,身后的羊群抖着身子扎在一块儿。我爸从兜里数出两百块,把绳带和钱一齐向老头递去。老头抛下烟,拿皮靴碾灭烟头,从手上的爬犁里拽出一团破毛毯,毛毯里裹着个皮肤黝黑、披头散发的女人。他揪起女人的头发,单手掰开她的嘴:

“母的,年轻,要加钱”,老头的嗓音像用钝刀割一块肉。

我爸瞧他一眼,伸手去扒女人的眼皮,女人摇晃着脑袋咯咯笑,叫道:

“阿依蒙格!”,老头甩开烟,给了她一耳光,我爸把钱收回兜里,她那张带血的嘴又喊:

“阿依蒙格!”七只黑羊同时转头,望向女人,她脚上的银铃因颤抖而疯响。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声音沿着铁轨延申,抽长了——弯曲了——生锈了——越来越钝…越来越远……尽头处,u型螺栓颤动着,发出被时间锈蚀的声响:

“哐啌,哐啌,哐啌”。

陈瑞杰踮着脚尖站在书店的东北角,用鸡毛掸子朝落满灰尘的空调扫去,掸头撞响了生锈的空调管道:

“哐啌,哐啌,哐啌”。

他楞了一会儿,豫觉口腔里的铁腥味,朝身后喊道

“这老伙计我看是报销了”。

他坐回到收银台后的藤椅上,翘起二郎腿,拿起台上的铅笔在指间转动。当那个穿风衣的老头从书架第二排抽出一摞方块,向他走去时。他仓促放下大腿,膝盖磕响木质台桌的闷响中,铅笔从他指间挣脱,滚向他左侧的书柜,撞停在柜前的书梯下。陈瑞杰忘了老头,看向倚贴在书梯上的李宏毅,问: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宏毅放下手机,没有看他。他抬头望向门口时,玻璃门上的白雾正往下淌着水痕。店外,一排排香樟树立在街道旁,轮廓在玻璃后晕成灰绿色,零散的小灯笼悬在枝桠间,在风中浮沉着显出几团暗红,湿漉漉得像是油画。

十五分钟前,眼见老板陈德佑抓过椅子上的棉衣,走出门外,云墨书店里的两个员工,李宏毅和陈瑞杰便丢下了手里的活,从李宏毅家乡彝族的阿依蒙格大会聊到陈瑞杰家祖传青花缸的裂纹,还说到陈瑞杰的伯父,书店老板陈德佑。

“那老东西又在外头养女人啦!干酒店前台的,看到他右脸上的伤没?哈哈哈!”。

李宏毅微笑,“难怪他最近进门都不念他的《赤壁赋》了,原来,是折戟沉沙了”。

陈瑞杰咧开大嘴,脸上的五官笑成一团,却不出声,把李宏毅拍的晃了晃。

“你小子平时看着老实,没想到还会说这种鬼话,有你的”

“我跟你说……”,陈瑞杰拉着李宏毅坐下,连珠炮似的编排自己的这位伯父,告诉他,这个从前中文系的研究生是如何在地摊上卖盗版书和色情漫画起家,又是如何入赘到他老丈人家里,开起了这家书店。从前,他如何用揣在兜里的诗集去哄女人,后来诗集又是如何换成了车钥匙和银行卡,说到最后还是讲起了女人。陈瑞杰从陈德佑的女人谈到自己的女人,前女友,现女友,什么琳琳啊,倩倩啊。他丢下鸭舌帽,解开胸前的纽扣,给李宏毅瞧了瞧他左肩上的文身,一个“婷”字,蓝墨水腌成苔藓色,边缘洇出灰晕。他告诉李宏毅

“我初恋——连我妈都不知道,05年文上它——这东西跟了我十年!”。

李宏毅问:

“右肩是什么?一个“琳”,还是一个“倩”?”

陈瑞杰从椅上暴起,一声“去你妈的”追着一枝削尖了的铅笔的掷向李宏毅,李宏毅别过身,拱手讨饶。闹了一会儿后,系上工作围裙,走到挂着“励志成功“标牌的书架前。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抹布,爬上书梯,刚举起手里的抹布双脚就颤栗起来。扭下头,王瑞杰正坏笑着摇晃起木梯,非要李宏毅交换一个“趣事”不可,李宏毅摇头,同时摇起的还有脚下的世界——陈瑞杰晃得更来劲,差点没给李宏毅从梯上颠下来,李宏毅只好搬出眼下构思的一部短篇小说,把虚构的女主当做所谓“趣事”告诉他。陈瑞杰得了报偿,摸摸下巴点点头,背着手又回到收银台上,陷入了沉默。五分钟后,他扭头发出追问。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瑞杰望着李宏毅,李宏毅也望着他。老头拍拍风衣,已把厚厚一摞书搬上收银台,王瑞杰回过神,伸出两根手指往肩后甩了甩,弯腰从桌下扯出一个塑料袋,把眼前那套漆红封面的《资治通鉴》装了起来,抬眼看向掏衣兜的老头。

“请问您有本店的会员吗?”

店外,几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蹲在马路中央,对着塌陷的地面指指点点。李宏毅跨坐在小电驴上望着他们,身后的书店招牌还在点滴漏水, “云墨书店”四个行体黑字下是两扇玻璃大门。李宏毅回头看去,接替轮班的两个员工在门后俯首站着,陈德佑坐在收银台前,被其中一人遮去脸,一根胖得褶皱满布的手指在两人腰隙间摇晃,店深处,一个背着粉色书包的小女孩,正弯下腰,抱起地板上的人鱼玩偶。

李宏毅丢开烟蒂,转头望天。白云浮在蓝空下,澄澈光亮,他却冷不丁想起陈德佑那张面团似的油脸。他低下头按亮手机,却不看屏幕,钥匙摁进车孔,左手从左兜里摸出一根烟,右手伸进进右兜,拿出个打火机,还带出一串银链,链上的银铃轻响,催动了火苗。

谢谢,我不抽烟,抽烟有害健康——嗨!大爷你干啥,不知道这铁皮箱子里,连火星子都不许蹦么!刘家扬用手指点了点递向他的香烟,又指了指车厢顶。手的主人,戴毡帽的蒙古老汉咧开嘴,脱下帽子帽扫了扫胸口,把香烟夹在耳上。刘家扬撅起脸,给站在厢廊里,盯着他俩看的女乘务员抛去一个微笑。头一侧,视线又偏回到人群中。

对,你们说后来咋样啦?后来啊,我爸用七只羊就买下了那疯女人,给她起名叫吴阿果。再后来,叫吴阿果的女人成了我妈。俩月后,我就被拣进我妈肚皮里,十个月后落了地。照我爸说的:

“这娘儿们回本了,还白给套银镯子!”。

我爸把从老头哪里得来的银饰——从我妈身上刮下来的,打成了长命锁——除了那串银脚链。那件长命锁从我出生后就跟着我,喏,就这玩意儿,刘家扬说着从胸口里掏出一个暗银色的方形小物件。

我妈也得了个长命锁——我爸把报废的传送带浸了桐油,一头捆在她腰上,另一头拴着从储木场弄来的绞盘齿轮。那铁疙瘩被我爸磨得圆钝,人和机械一块儿锁在我老奶奶住过的西屋里,到我爸收了工才给她解开,王瘸子他妈说,我妈成天绕着那铁疙瘩打转,齿轮的咔咔声震得窗框直颤,她在隔壁灶台的炒菜声儿都盖不住!

虽说人是栓着了,脑袋里的东西栓不着。我爸送了隔壁李建国家半方红松板打家具,又把从厂里顺来的防火涂料拿给王瘸子他爹补房顶,换他们扛着半夜从我家传出的铃铛响和瞎嚎,全当是闹黄皮子。可这法子也不是个长法子,后来我爸听了我奶的主意,把安定片和从鄂伦春醉马草搅碎了,给我妈掺着吃。安定片是林场医务室弄来的,醉马草嘛——鄂伦春老萨满哪儿买的,说是能迷魂。这些玩意儿也不是天天吃,就怕越吃越迷糊。我爸费了老鼻子劲儿后,松江镇总算能太平个十天半月。

刘家扬咂吧咂吧嘴,把棉袄的拉链拉开。

其实,我妈也有不闹腾的时候,那时她就杵在窗边吹口弦,吹个一天没完。口弦是我爸在山货市场时换来的,说是彝族的乐器。可她根本就不会吹,自从有了这玩意儿,王瘸子就很少来我家串门了,说是听多了哭丧调——折寿!除了吹弦,她也偶尔遛弯儿,跟着王玛丽在镇上走几个来回,王玛丽,就是王瘸子的姐姐,教堂的女传教。她俩在前头走,身后跟着一大票孩子,每回那些孩子一指着我妈乐,她就撂下王玛丽,蹿上去瞅着他们,一眼不眨,直到他们闭嘴。她们遛弯儿的终点永远是铁轨旁的高台,两人杵在枕木台上,好像老师在教育学生。王玛丽抓着胸前的十字架,按着我妈的肩慷慨激昂,我妈在她对面站得像棵歪脖子树,眼睛不知是睁是闭,好像盹着了——你能想象对一个聋子讲话的场景吗?不过,我倒是习惯了。

我是由我奶奶带大的——你指望一个只会对着窗子大喊“阿依蒙格”的人做什么?可我仍然吃过她的奶,脖子上的长命锁现在还闻得着奶膻味儿。到我大一些,逢上她发癔症,见着我还是会乐呵地撸起上衣。除了胸口,全身满是的疤痕——她自己拿铁钉划的——一个个彝文的“不”字。我爸为这总骂她晦气,夜里喝大了,一个人在炕上躺倒就睡。她还把同样的字儿用铁钉刻满家里的木墙,被我爸用防火涂料一遍又一遍糊上,到了开春化冻,那些裂痕又全冒出来了。

刘家扬低下头,把长命锁塞回棉衣里。

我奶奶咽气后,我爸就把我揣兜里似的带在身边,带我一块巡查库房,核记木料。现在家里的柜头下还压着许多木头玩意儿,都是我爸用松木板给我凿的小玩具。我再大一些,就开始帮着看着我妈,不让她犯错,可她总是犯错,把经血抹在家里的腌菜缸和镇东的水井里,还掐断了院子里母鸡的脖子。我爸攥着桦皮鞭子抽她,我就站在旁边,有时还幻想着拿鞭子的人是我,我知道这种想法不对,于是就不看,他下回再抽她,我就跑得远远的,直到再听不见铃铛声。

到我长到十岁,我妈得了癌,具体什么癌我也不清楚。得病后她就喊不动,也跑不动了,身上还发出一股臭猪肉味儿。我爸把她从绞盘上放下来,不锁她了,她成天就披着棉被蹲在火炉边,给她洗澡的王玛丽告诉我,她的头发烧卷了一大片。到后头,她再站不起来,躺床上直哆嗦的时候,我们把火炉移到床边,她就不哆嗦了。

后来,在一个冬天的早上,她再不能先公鸡一步起床,推开窗,对着门外的雪大喊“阿依蒙格”,让我们起床了。我爹把她埋在离车站不远的一座小丘上,她死后,只有几页纸留了下来,上头的字儿没谁看得懂,我爹告诉我,当初带我妈来的那老头说,这是彝族的《玛牧特依》,什么“教婆娘的咒书”,本来是一牛皮小册,在我妈手里只剩了那么几页。

等红绿灯时,李宏毅想起陈瑞杰的文身,还有他问自己的话。他最后回答他

“你觉得人是由一堆词语垒起来的吗?”

他踢下电动车脚架。多年积攒的词汇在脑中簌簌翻卷。却始终拼凑不出一个人形,直到他低头瞥见街边积水里苍白的倒影,垂下的湿发贴着脸,走起路时上半身微微前倾,眼里带着一股漠然的神气,仿佛她是用这双眼睛走路,应此丝毫不避让路上的积水,。

红灯倒计时,李宏毅抬起脚架,从后视镜里瞄见一辆黑色汽车,车窗缓缓摇下,一个戴眼镜的女人将手机贴上耳边,张开了嘴。

“请你闭上眼,那就请你闭上眼,闭上眼”

那是什么?一部冒险电影的预告?一场蹩脚的催眠仪式?吵吵闹闹,吵吵闹闹,李宏毅给搞糊涂了,班主任站在讲台上,举起了长长的戒尺,意思是“闭上嘴”。他捂着嘴,喉结颤动着,同时看见一个女孩跑出教室,在保安室里按响下课铃。有人在他耳边说。

“请你闭上眼,那就请你闭上眼,闭上眼” 现在一切都明白了。

男孩知道这声音来自树上叫林雨桐的女孩,没穿校服,穿的是白色的露肩连衣裙,裙摆上一轮镂空的花边。他知道放学铃半小时前就响了,折叠门缓缓拉伸,挡住了校门前的大榕树。他还知道阳光正透过枝叶照在自己脸上,暖乎乎一片,眼前却黑着,脑海里响起彝族的口弦声,在黑暗中听见女孩喊:

“无聊呀无聊!“

”你说呢?为什么这里这么无聊,”“没有游乐场,没有伊甸园,”

落叶碎裂和物体落地的声音同时响起,他张嘴的同时睁眼,抬头皱眉的男孩和低头微笑的女孩一同站在香樟树下,站在樟县中学操场的东北角,对着身后的蝉鸣和身前的红色跑道说话。

“走出去,走出这个小县城,就什么都会有了。”男孩说着,感到脚下越来越沉。 “你信?你信,你就是蠢货,”林雨桐不停地往男孩脚上丢投碎叶和砂石。

“我们为什么要指望他们?我们为什么不能自己造一个伊甸出来?”

“我们不能”。

“我们可以,我们有所有必要的材料”。

“我们没有,没有什么属于我们”他颠去脚上的砂石。

林雨桐的眉毛皱成一个倒八,看着眼前的男孩,捂着嘴,笑了。

“听我说,你听我说”女孩说,“你信不信我?”

“不知道,看情况,如果……”男孩说。

闭上眼,你信我你就闭上眼,对,就是这样,闭上眼”。林雨桐向前一步,用手臂环绕住他的脖子,一同陷入了黑暗。

“你知道我们正站在哪儿?”

“我们站在——”他张开嘴唇

“——我们站在,站在冰岛的黑夜里,”林雨桐说。

“我们蜷缩,互相依靠,长长的围巾把我们的脖子圈在一块儿——我们合二为一”。

林雨桐将脑袋越过男孩的肩,耳朵贴着耳朵。

“你的左脸贴着我的右脸,茸毛相抵,寒风夹雪吹来,嘴唇黏上了颗粒般的冰晶。远处,暗青与灰白两色的山丘隐没在黑夜的大袍下,极光照亮了一圈圈尖利的丘顶,我们伸手,同时听见造物主的声音,在内心盘旋“请摸摸它飘扬着的七色彩带,请看看它环旋摇荡的幕状光晕”,这是破碎的彩虹,亦或是天上众神的足迹?它们驾着车马,声势隆隆,往返于世界两端,天马的蹄子扬起波波风尘,肮脏如水泥灰,却化为了人间的极光。

“你还记得阿布辛贝神庙顶上的太阳嘛?一道浑圆的土黄色伤疤。蒙着面纱的旅人们抱怨个没完,指尖和发梢都在发烫,空气里,什么东西烧焦了?我们从尼罗河出发,经过百里荒凉,广漠的沙海上没有一片阴影,庙前那四座巨大的拉美西斯坐像显得孤零零的,可累积亿年的光线总不厌其烦地照耀其上。我们抚摸着庙墙上刻有帝国战俘的刻像缓步向前……

女孩的指尖划过神庙浮雕的凹槽时,李宏毅闻到炸串摊传来的地沟油味。那些征战浮雕的沟壑里渗着暗红色的辣椒油吗?

“在神庙深处,每当太阳升起,阳光便越过万里直直射入四神的神龛,那时已无人祭拜四神,你我站在神龛面前,借助自己的思想——这诞生奇迹的子宫,成为新的神,让自己成为自己唯一的信徒,”。

又想起陈德佑那张胖脸。

“你知道前往冈仁波齐朝圣的那些人吗?”林雨桐说,”他们的目的地叫做冈仁波齐,我们的目的地在乞力马扎罗,海明威笔下的乞力马扎罗。有人问,我们到那样高寒的地方去做什么?我们不需要对外人讲。你我乘着那架“皇后”而不是那架“天社蛾”,穿过云层,把所有东西都抛在身后,向着乞力马扎罗的方形山颠飞去——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砰!

叫声让所有人都睁开了眼。女孩背对着他们小口喘气,朝着赤红的塑胶跑道走去,驼背垂头,仿佛一个刚跑完五公里的人。身后的樟树桩上刻满了彝文的“不”,他站在原地,目光四散,感到四周摇晃,仿佛自己仍然站在书梯上。一圈日晕环住了他身后的香樟树。马路上,钻孔机同步爆破。钻入地底,遁入地心。

停了,脚步声停了。李宏毅单手撑着墙壁,停在楼道里喘了口气,裤兜里还揣着书店里的围裙。他蹲在楼道里,盯着松了的鞋带看了一会儿,又接着爬楼,暗自祈祷那些门不要打开。他掏出手机看了看,离上夜班还有几个小时。他兼着两份工,早上八点半到下午四点在书店做轮班店员,晚上十二点到早上六点在鞋厂做夜班保安。

他爬上七楼,抬眼看见鞋架上的高跟鞋。这门里住着个年轻女人。他走向对门,插入钥匙,走进房间,打开灯,屋内霎时明亮。四面白墙夹着一张床,一张桌,一派素色,屋里唯一惹眼的东西是床头上的枕头,紫红色的枕面绣着粉色的杜鹃花,望着枕面上的刺绣,他偶尔会想起火把节时,寨子里的姑娘们唱着《阿依阿芝》,把刚摘的杜鹃花——插满木栅栏的情景。

李宏毅在桌前坐下,面前是他的笔记本电脑、一本打开的《行政能力测验集》、一沓写满文字的信纸。还有一本用牛皮鞣制成面的青褐色小书,封面布满细小的裂纹。这是《玛牧特依》,彝族的教育经典。是自己送给阿妈的礼物,里面的纸张更换过,上面是他手写的彝文,他不知道她究竟读了多少,她离世后,他就将它带在身边。

李宏毅把扫开一切,把那沓信纸拉到面前,翻了一页,第一行写着:

“吴阿果越过刘家扬,高举长鞭,对着丈夫高喊阿依蒙格”。”最后那四个字旁的彝文注释被钢笔划掉了

他推开信纸,把那本《行政能力测验集》挪到面前,眼睛直盯着书角的页码:

“271.”

他想起前年面试时主考官颤动的胡子,嘴唇边一道细小的伤口。他一开口,考官们同时抬高了眼睛。他还想起对屋那个年轻女人,每次碰见她她都在唱歌,好像随身携带着个话筒。那一次在楼道里撞见她,身后跟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她仰起脸,停下高跟鞋,微笑着叫住他,从包里掏出一张卡片递上来,他一看,是某家ktv的会员卡。

“我朋友新开的店,就在城南市场那边,改天捧捧场?”

他接过卡,道了谢,她身后的男人越过他们,等在门边

李宏毅没拖鞋,关灯,扑上床,面朝下埋进枕头里。

我这嘴皮子说得有点乏了,刘家扬戳戳太阳穴,往后一仰,贴在了椅背上。火车轱辘咯吱咯吱碾过铁轨,窗外,黑咕隆咚的山包一个劲儿地往后倒退,刘家扬瞅着窗上的自己发愣。那个戴耳机的女学生殷勤地绕到他身后,揉起他的肩膀。给他激得一抖,连忙转过去说,我的好姐姐,我受不起,受不起,女孩翻了个白眼儿,扭头走开。刘家扬揉揉腰身,背离开椅子。拿出手机照了照,22:10。他望向车厢里的众人,孩子吹动口琴,两个女人磕着瓜子咵咵响,时不时瞟他一眼,那个蒙古老头盘腿坐在地上,直勾勾地盯着他。大伙儿都还睁着眼,保持着一种清醒的疲倦,倒像是刚睡醒似的。刘家扬抻了个腰,呼出一口气。

瞅瞅大伙儿都支棱着耳根子呢!我哪好意思撂挑子歇着?可我还是唠的慢些吧,像储木场里那些老家伙一样,寒气儿扎疼肺的时候就撂下油锯——我们往其他地儿溜达溜达?——我给你们说说我老家松河镇吧。

你们知道松河镇最暖和的地界儿是哪儿不?不是澡堂子锅炉房,是王瘸子他奶奶的收音机——老家伙总把三洋牌半导体捂棉袄里头,评书的声儿带着体温,混着樟脑丸味儿从柜台缝往外冒。那味大的就像我爹衣柜底下那包蓝莓干,我爹说是云南货——狗屁!对了,说起蓝莓,镇中学后墙根儿就有丛野蓝莓,闻起来一股铁锈味,我哥们王瘸子非说是他爹当年埋的日本刺刀烂在地里作的祟,呵,他们一家都神神叨叨的,信洋教——我们镇上的基督徒还不少——我讲过镇东边的那个教堂没有?那是镇里最气派的房子,只是后来房上的十字架让雷劈了后,顶上就杵着半截铁管,显得破落了。有一年冬天下黑雪,母猫在铁管里下崽,那窝猫崽子叫起来啊,跟传教士教我的祷告词调门一模一样,王瘸子他妈非说是圣母显灵,我也常去教堂门口转悠,不是我想转,是教堂就搁我学校对门,我每回课上烦了,就翻墙出去,跑到教堂跟王玛丽唠嗑。王玛丽是王瘸子的姐姐,长得顶漂亮,她一对我说话,我的心就静啦。可有一点不好,她老批评我不好好读书,问我是不是在学校里受欺负了?是不是因为我妈?她都走了,还有啥可说的?好好念书!我乐了,说,你不传教的吗?怎么劝起学来了,我念好书,有文化,可就不信你们的主喽!王玛丽翻书的声儿哗啦哗啦,说信主和念书不冲突,时候到了,主会来找你,帮你的,谁都一样。我抢过她手上的《圣经》,扒开扉页,摔在脚下,主有个屁用!如果我妈当初信了主,她就能好么?你给我说说,你当初对我妈讲这些,她张开嘴,是说:

“阿门!”

还是——我把嘴张得尽可能地大,喊道:

“阿依蒙格!?”。

李宏毅醒来时,床头的节能灯管正闪着,发出暗淡的白光,在墙面上照出他的半个脑袋,他不记得什么时候把它打开了。窗外的黑夜被防盗网切割成几小块,天空显得和出租屋一样逼仄。他从床上坐起来,关上了节能灯,在黑暗里等了几分钟。

他想,他现在该下床了,让热水刷去汗液,走出门,在路边的小摊上吞一碗炒粉,骑车到鞋厂去上班,六小时后回家,洗洗衣服,一个人坐一会儿,接着去书店上班——没错。但他在床上想了很久也没动身,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着什么。对屋的防盗门传来关门的声响,在黑暗中他又想到对屋那个年轻女人,想到她红色的高跟鞋,想到她身上的茉莉香水味,想到她唱歌真是难听,词全不再调上,只晓得一味高声,还能把“月光照亮”唱成“月光砸亮”,难道她以为这就叫“富有感情”了吗?

李弘毅伸手打开了节能灯,望见了天花板上的霉斑。

他记得高一合唱排练的时候,老师走到他面前问他,大家都在唱,为什么你不出声?他用蹩脚的汉语告诉老师他唱不好,老师把他拉到最前面,要他用最热烈的方式,富有感情地演唱这首歌曲,他照做了,声音大的连他自己都听不见了。当尾音消失在耳蜗里时,坐在后排的一个女生伸手打开了窗户。

凉风扑面——下雨了,雨水带着一股薄荷味。

他坐在窗前,身边的同学朝门外涌去。他背上书包,走出了位于居民楼内的补习班。楼外,林雨桐低头嚼着口香糖,环手于胸,对着一面满是青苔的墙说话,身上的白衬衫湿成了浅灰色。

“干嘛不来上课?”

“因为今天是星期天啊!”

“噢,原来今天是星期天——你没看天气预报?”他撑开伞,向林雨桐靠拢。

林雨桐侧过脸露出微笑,“天气预报说——下个星期的明天是你的生日”

两人并肩走出狭窄的居民楼区。

“你想要什么礼物?”,林雨桐微笑着拍拍自己的鼻子,“嗨!哪有人这样问!”

“每个星期来参加补习班,每天按时早到”他说。

林雨桐把贴在鼻翼上的湿发拢到耳边。

“你知道我什么不撑伞吗?因为我的伞坏了——我一个人走过来的”

“嗨,我们说这个干嘛——你知道我刚刚对着墙壁在干嘛吗?”

“你在干嘛?”“我在写诗”“你一直在写”。“对,我一直在写”

林雨桐跑出伞外,微笑着面朝李宏毅,缓步倒退行走念着。

“努力耕种,·埋下种子,或地雷”

“白日里,争先恐后地掘出被替换的宝箱”

“黑夜中,成群结队地对着土地狂舞”

“孩子躺在母亲的怀抱里,对着麦田里发疯的父亲哭泣,大口大口呼吸着,注定腐烂的命运”。林雨桐转身,向着对面的街道跑去。

出租屋里的李宏毅坐到书桌前,望向角落里的稿纸。

“总之吧,松河镇什么都有,东头飘着硫磺味的澡堂,西边拿青灰木板作顶的教堂——那木板还是王瘸子他爹带人修的,刷的防火涂料蓝汪汪的。横穿小镇的冰河上聚着一窝子有劲没处使的麻雀,翅膀扑棱得比油锯声还躁。日头下来了,就有两三个妇女揣着皱巴巴的福音单,站在冰河旁,在别着下岗证的胸口画十字。挺有意思不是?好一阵镇子上都是些女人在走动,她们的男人窝在炕上睡大觉,晚上就穿上旧工作服,猫进林子里,晚上我爸带着我去夜巡,偶尔路过,都要绕开那片林子,我爸说那地方闹黄皮子哪!

什么?你说这叫啥子什么都有?嗨!哥们儿!我不是说反话吗!这镇子就是他妈个鸟不拉屎的破地儿,无聊透顶!好比说西街口那间台球厅,妈的绿绒布都快磨成白茬子了,还是那帮人——我爸厂里的质检员、锅炉工、伐木工,全窝在里头,叼着蓝莓干当烟抽,每个人轮流上台,打一球灌一口啤酒。我每天放了学都去捡他们喝剩的啤酒瓶,数他们打进的球数:周一21个,周二21个,周三还是他妈21个。

老实说,我有点受够这破镇子了,日子越过越长,像我爸的桦树皮鞭。我倒有点儿开始想我妈了。想到从被她被锁在绞盘上,我蹲在她脚下教她说话,她只学会两句,一句是“炕上在我昨天吃饭”,还有一句是“吃饭在我昨天炕上”,乐的我鼻涕泡都出来了。

一个穿白毛衣的女孩从车厢的那一头走来,刘家扬望了她一眼,呢喃道,这日子怎么过得?比烨树皮还长?比雪地上划出的圈儿还短?只好站得高一些,站高些,看得明白些。爬上家门前的松树,杵在枝头朝天边看。不够高,就跑到教堂的屋顶,爬上学校的钟楼,有一回还跑上了防火瞭望塔。脚下的人都笑,挎着福音袋的王瘸子他娘直摇头,卖豆浆的孙婆子一个劲鼓掌,一些小王八蛋喊着“阿依蒙格,阿依蒙格”,传到耳朵里,听上去像是“哎呦妈呀”。

“哎呦妈呀”列车上的男孩重复道,对着口琴胡吹了两下,刘家扬咧开嘴向他伸手,男孩脸一别,跳下母亲的膝盖,跑开了。

然后咋了?一个女声问,穿白毛衣的女孩在他身旁坐下。

然后,然后,然后我不理他们,还想着脱了裤子朝他们撒尿,像我妈那样,可那样我不就成了我妈嘛?后来我爸来了,我就朝他乐,看见他手上攥着捆我妈的麻绳,我就不乐了。嗨,你想不通那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被锁在储木场的仓库里,你在仓库里翻腾,砸门,大骂,拿着木棍在地上乱划,像她那样,她写的是你看不懂的符号,你写的是你平时说了无数遍的“去你娘的”,写到后面你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你开始数起圆木上一圈圈的轮子,数到第271回时轮缝里沁出汤汁,褐色的汤汁,豆浆味的汤汁。你明白了,上个月,你从孙婆子兜里偷了一本《圣经》,封面还沾着乳色的黄汤……——这是神罚!对!你爬上塔尖儿时,爸站在底下,嘴一直动,现在你想起来,他是在说:

“不可偷盗!”

顶棚大雪坠落的声儿让你浑身发抖, 一切都明白了。

入夜,李宏毅撂下笔,戴上保安帽,拿起立在桌上的手电筒,走出了保安室。

他下了电梯,照常从车库开始巡逻,穿行在那些给黑暗隐没了车身的大家伙之间,地下阴冷,灯光昏沉,偌大的地下车库响着他一人的脚步声,绕了一圈,手电打出口白色的“exit”上。他离开车库,走上工厂园区里,高大的厂门紧锁着,厂门前是马路和草地,草地和马路,都给路灯照得暗黄一片,小小的,穿着蓝制服的人走入那片暗黄,点上一根烟,地上,一个蜷缩着的影子。

巡逻结束,李宏毅回到保安室里,坐在桌前,望向那个打开的笔记本。

那晚是一个暴雪夜,王瘸子的撬棍卡进锁扣第三下时,仓库的铁门哐啷一声弹开,他喘着粗气,站在纷纷扬扬的雪中,一件棉袄满是松油脂,拿下巴朝你一扬

“你大爹我来救你来了,我操,你爹真给你当牲口关啊”

“瘸子,我明白了,我什么都弄明白了,我爹关我是对的,我有罪”

王瘸子丢下撬棍,摇摇头,你是完蛋了,快他妈出来吧,说起来你爹才特么有罪,你瞧你这一身,滚回家洗洗吧!我还有要紧事,不陪你闹了。我说,你爹又要带你们去偷木头?不成,你们不能再干了,主说,不可偷盗!王瘸子朝地上吐了口痰,破口大骂,我去你娘的吧,我们家认识主那会儿你还在喷尿哪!主还说神爱世人,你懂不懂?你爹是没下岗,我们一家可都喝西北风去了! 你丫真是狼心狗肺,亏我还来救你。

你扑通一声滚下,抓着王瘸子的手,瘸子,瘸哥,我谢谢你的大恩大德,但你不能这样干,要受神罚的。王瘸子乐了,要罚,第一个罚的就是你爸刘铁兴!说完别了别裤腰带,跑了。你追出门外,天空一会儿黑,一会儿红,你惊得蹿回储木场,对着木堆祈祷,主俯身在你的耳边,现身在你的眼前,却始终不言不语。你睡着了,又忽然从梦里惊醒,预感到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从更北的北边赶来。你冲出门外,走入雪地,有人在身后不停地叫喊你的名字。你沿着铁轨一刻不息地往南边走,就在刚刚你冲出门时,主,现身了。主俯身在你的耳边,现身在你的眼前,主伸出一根手指,你知道,那意味着南方,主低头,你知道,那意味着南方,主张开怀抱,你知道,那也意味着南方,于是你就朝着南方进发,在铁轨旁光着脚丫,听着银铃,天空像裂开的柴油桶,烧起来了……

陈瑞杰缩起脖子蜷缩在收银台后,望了望身前用拖把犁地的李宏毅。转向门外,新铺的柏油路泛着青黑,一个拖着蛇皮袋的老婆子旁若无人地过马路,身形晃得好像随时会跌倒。香樟树的叶子被风吹动,跟着她的脚步铺了一路。陈瑞杰回头,用拳头撑着额头,盯着桌角摇摆手臂的招财猫。伸出闲着的手把它掉漆的脸转向李宏毅。

“你就歇着吧,这地都亮得反光了!”

“还是拖拖,老板来了,见我闲着,又是一顿骂”李宏毅直起腰说。

“他?那老东西不会来的,这么冷的天,店里也没生意,除了我们这样的打工仔,谁不愿意在家里窝着?”

李宏毅笑了笑,“动一动吧,动动暖和”。

“毅哥,你什么时候的票啊?”陈瑞杰从椅子上站起,扭了扭腰。1

“明天”李宏毅说。

“哦,明天,明天我……”

两人说着,陈德佑推开玻璃门走了进来,哼哧喘气,左脸也添了一团淤青。陈瑞杰一瞧见他,马上离开了收银台,陈德佑瞧了一眼自己的大侄子,走到椅子旁坐了下去,从兜里掏出了两个红包,两手捏着红包搁在桌子上,望着两人。

“今天是最后一天,早点下班吧!明年得加倍努力,我们店才能蒸蒸日上啊!”

两人走上前,接过红包,分别谢过陈德佑,陈瑞杰扒开红包,一看里面放着一张五十,用鼻子吸了口气。

陈德佑大屁股往椅子上一倒,对李宏毅说:

“听说小李你是彝族人?嘿,我当年的研究生论文就是关于彝语的,你们彝族文化还真是——博大精深,那本什么《马特麻衣》真是……啊呀!,你不晓得,我当年去凉山做田野调查差点被赶出来,不过听你这口音,和那些能讲一点汉语的彝族人不像——你汉语讲的蛮好的嘛!”

陈德佑两掌相击,自说自话:

“哎呀!我有一位朋友也是彝族人,不知道你们认不认识,年后给你介绍介绍,你们彝族姑娘——陈德佑抬头望向天花板——还真是蕙质兰心啊,”。李宏毅看着陈德佑的眼镜边框,陈瑞杰往天花板上看了一眼。

“小李你来年不得带点特产回来?”陈德佑用手指蹭了蹭胸前的玉观音,李宏毅张嘴,陈德佑又说,“我开玩笑的嘛,哪有这么不要脸皮的人!” 陈德佑用手指搓搓招财猫的耳朵,敲了敲它的手臂,“成啦,干活吧帅哥们,店里的卫生搞完就关门,今天不做生意喽!“他将招财猫转向自己,皱皱眉头,又将猫脸转大门,望了两人一眼

“眯一会儿,好了讲”

陈德佑说着,往椅背上倒去, 李宏毅挪动拖把,口袋里的银铃轻轻响动。

列车里,厢顶的白炽灯暗淡了。蒙古老头裹着羊皮袄蜷在廊道中,孩子抓着口琴,趴在母亲膝上,戴耳机的女学生四十五度斜倒,头挨着邻座男人的肩,男人望向窗外,尽可能地将头偏离她。车轮与铁轨碰撞着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偶尔又变为咔嗒咔嗒,混着乘客的呼噜和搅动口水的啧啧声。此外就只剩下刘家扬近于呢喃的自言自语,在他一旁,坐着个穿红棉袄的年轻女孩,也醒着,一副侧耳倾听的模样。

天黑了,你躺倒在轨道旁,做了个梦,梦里你走进教堂,闭上眼跪在王玛丽面前请求恕罪。教堂的黑猫老朝你叫,王玛丽用手蹭你的额头,把一本小册子塞进你的口袋,呢喃着,主爱世人,饶恕罪人,要接受主的指示。你睁开眼,那群工人也跪着,在你身边雁翅般展开。都戴着劳保手套,穿着劳保服,脚下的斧头沾着血,一屋子松脂味儿。你踉跄起身,嚷着,不可偷盗!不可偷盗!不可——还没喊出第三声,就被一双手蒙住了嘴,掌心还带着一股蓝莓味儿。再注意时,他们全堵了上来,钳住你的胳膊大腿,把你围成一个球,王玛丽在十步外低头往胸口划着十字,王瘸子在两步外举起斧头,斧尖劈来,化作一弯银亮,你闭上眼,挣扎中眼睛自个儿睁开了,王瘸子他妈塞来把蓝莓干,像只老母鸡似的喊道:

"镇邪哩!",

天,亮了。

你舔舔舌尖的鲜血,感到全身的重量都缩进了脑袋里,天光亮得你睁不开眼。几公里外,火车压过轨道,呜呜地响。老爷子倒着走来,用劳保棉袄包裹住你时,你才发现自己被倒吊在储木场的龙门下。

你对他笑,他倒给你一耳光,把你从钢索上取下。你故意大喊“阿依蒙格!”又挨了一耳光。五天后,在开往省城的绿皮火车上,隔着车窗,外头的松树一列列倒退,你摸着车窗,像摸着了一块冰。你在车上吃了药,一觉到了地,穿白大褂的眼镜儿翻开你的眼皮说,典型青春型分裂,先上氯丙嗪,电休克备着。

出院那天,老爷子抓着我抖个没停的手靠在院门口等车,套在手上的银脚链也跟着晃,铃铛响个没停。每一个进出的人都望我们爷俩一眼,好像说,这怎么能给放出来?

我取下脚链放进口袋,问我爸说我圣经去哪了,他从兜里掏出一个银质十字架戴在我脖子上,和长命锁一撞叮叮直响,我咧开嘴,口水直流,爸!你也信主啦?他用手指摁了摁太阳穴,悄声说,以前不信,现在信啦。

回去以后,我退了雪,我爸在废品站给我找了份事儿做,扒拉扒拉塑料瓶易拉罐,给他们分堆。这活好弄,没什么可抱怨的,人家还不嫌你是个神经病哪!我知道自己不是啥大天使,也不是受膏者,可我照样按时祷告,每天都读一遍《出埃及记》,有时还掏出那几页《玛牧特依》琢磨,上头是我妈手写的彝文,我一直没弄懂,哪怕我已经能讲几句彝语了——木古哈达!魂要过河先拆桥!

这日子又变得和以前一样闲,我歇了班就去枕木上踩步子,爬上台,朝火车丢石头,丢着丢着天就擦黑了。王瘸子他妈对我爸说,“家扬爸,瞧这孩子孤零零一个,看了叫人难受,你不如给他买个媳妇吧!”

我爸挥挥衣袖,去去去!我倒想买,可现在不比以前啦,嘿,他们说起话来多逗,不过老太太不说我倒还真不感觉有什么,一说确实不自在,往轨道旁走得越来越——操,哈哈哈,列车里女人的笑打断了刘家扬的讲述。

买,咋不买?

车厢摇晃着,把椅子上的一切颠了两下。刚你去哪儿了?摇晃中,刘家扬侧过脸,对身旁穿红棉袄的女孩说。女孩收起笑容,叹了口气,刚在车上溜达,撞见同镇的,扯了会儿淡。你呢,就一直干坐着和他们唠?刘家扬点头,女孩握掌成拳,抵住下巴,,你讲的都真的?你咋记怎么清楚?我连我六岁尿炕的事都记不住?刘家扬用拇指蹭了蹭胸口,半截听我爸说的,半截听王瘸子他妈传的,剩下的是自己零碎记的,混在一块儿,真真假假,可能他们没说实话,可能我记岔了,可能我妈不疯,可能我爸疯了,谁知道?但我肯定疯了。女孩扇了扇他的肩,那你还是疯着好,刘家扬笑了,为啥?

你现在不挺好?你不疯,保不准你就成了另一个人,一个谁都不认识的人,我不认得,你不认得?有啥意思?女孩说。

刘家扬靠在椅背上。我也不知道——你不睡?女孩也靠在椅背上。我睡不着,他说,也不想睡,讲些话能精神些。你还在吃药?女孩问,刘家扬摇头,不吃了,吃多了,心里难受。那就别吃,别睡,难受的事就别去干。刘家扬点头,是这个理——你睡吗?我待会要睡了,能拍拍我么?女孩脱下棉袄盖在两人身上,,成,你敢睡,我就拍你,拍死你个傻狍子。刘家扬咧开嘴,怎么个拍法,女孩从棉袄里抽出手,就像这样。

李宏毅俯身张开五指,拍动椅子上的陈德佑,陈德佑头一仰,摸摸鼻子,醒了过来。

“怎么?搞完啦?”

李宏毅点点头,指向门外。陈德佑扭头,对面的马路上站着个中年妇女,妇女牵着个抱人鱼玩偶的小女孩,陈德佑起身,屁股撅着悬在椅子上,隔了玻璃门和马路去望她们。

夜色幽蓝,李宏毅骑行在回出租屋的路上,路两边响起卷帘门拉下的声响,路灯透下昏黄的灯光,他停在灯下,摸了摸兜里的两个红包,想起前天也是在这条路上,女人——也就是陈德佑的妻子独自坐在车里抽烟,他走上前,女人把烟丢出窗,驱车离开了。

刚刚,女人牵着女孩推开玻璃门,走进店里,陈德佑从椅子上起身,两手撑在收银台上对她们说话,老婆我看我们今晚出去吃吧,我知道一家牛肉火锅,怎么不让小芸多穿点?冻坏了可难受,你们走路来的?怎么不开车来,钥匙就在柜台上。

女人不理会丈夫,从手提包里摸出两个红包,向他们走来。

“辛苦你们了,陈德佑脾气不好,心大忘事,还得你们多帮衬帮衬,一点心意,大家来年都要顺顺利利”

两人互望一眼,接过红包,向老板娘道了谢。

“匆匆忙忙,没给小朋友准备红包,”李宏毅说。

“别,不用,没有这样的道理”女人说。李宏毅蹲下,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带铃铛的银制脚链递给小女孩。

“谢谢叔叔”小女孩喊道,“谢谢你,这东西不便宜吧?”女人说。

李宏毅摇头:“族里的小物件,拿火铸过,可以辟邪”

女孩将脚链攥在手里,女人碰碰她的肩,“不戴上吗,妈妈给你戴,”女孩摇头,陈德佑走过去伸出手,女孩还是摇头,微笑着说,“戴上这个,下次玩捉迷藏我就赢不了啦!”她低下头,用手指弹响铃铛

“可它真的很好看,”她犹豫了一会儿蹲下去,自己戴上了,“这样的话,我就只能和你们玩捉迷藏了——爸爸快跑,我来当鬼!”女孩大叫着捂上了眼睛,人鱼玩偶坠落在地。

李宏毅回到出租屋时已经七点半了,他把从店里带回来的一本薄薄的小书放到床边。打开节能灯,衣服也没脱就躺在床上,拿起书翻了几页,这书是陈德佑送他的,烫金封皮,封面上写着《西南文化研究》,作者是他自己,没有标价,没有出版社。他翻开第一页,陈德佑三个金色的大字龙飞凤舞,很有一种得意的姿态,让读者感到作者的知识和他的财富打成一片了。他翻动几页,看到讲彝族文化的那部分,大略读了读,摇摇头把书撂到一旁,躺着发了会儿楞。又去想着明天上车前的准备,他就要离开这座城市,回到家乡去。不是那座他读书的县城,是他的寨子,他们的寨子。阿爸在那里等他,还有阿普——他的祖父,他的妹妹,他的兄弟。

他望向墙架上的两张全家福:阿爸穿着蓝色查尔瓦,和穿苗族百鸟衣,戴银头饰的继母站在前排,两个穿JK制服的继妹一左一右,在照片边缘比着剪刀手,他站着最后头,脸被阳光晒得只剩半个轮廓。另一张全家福里,阿爸高举双手,阿妈站在他后面,正把自己放上阿爸的肩头,三个人的脸都糊得看不清了,这是哪一年的“阿依蒙格儿童大会”上拍的?哦,是04年,也是阿妈去世的那一年。

会上他裹着母亲缝的蓝布查尔瓦,和二十几个娃子一起挨着土墙根蹲成排,火把节前的月亮还瘦着,坝子里飘满苦荞粑的焦香。一个个穿白布查尔瓦的阿普们齐吼“阿依蒙格”,那意思是“孩子们快跑”,声浪震得晒架上的包谷须簌簌落。再看时,孩子们早都不见了踪影。他跑出小半里,不知被什么绊住脚踝,扑进了晒场边的松针堆里,满嘴都是羊粪味;曲比家的阿咔翻上柴垛对着他笑,百褶裙沾满了灰;果基家两兄弟扒开草垛,露出地窖口,后面的头顶着前面的屁股钻了进去,那是往年存洋芋的土坑。大人们举着火把过来时,孩子们的睫毛都在颤抖。阿普们用竹棍敲打每个谷堆的边缘,哼着驱鬼调:"出来哟,山雀崽子们,野猫子换完第三遍牙喽!"大会结束后,大阿普从外面请来的人就会给他们拍照,04年是自己最后一次参加。第二年,阿爸带着他迁到了城里,再没回去过。

晨雾伏在铁轨之上,站台显出一种湿漉漉的苍白。李宏毅立在站台的黄线后,两手贴在腋窝里,跟脚下的行李箱一起,望着延伸的铁轨,等着火车到来。

一大清早他就起了床收拾东西,陈瑞杰说要来送他,打电话过去无人接听。面对着出租房的门把手,他最后检查了一遍随身物品,衣服,书,笔记本,给阿爸的皮鞋,给继母的化妆品,给两个妹妹的红包,他翻检东西的当口还能听见身后那道门里的歌唱声,他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直到歌声停息,他抱起行李箱往楼下走去。

汽笛呜呜作响,长长的火车吃力地停了下来,隔着身后的玻璃门,李宏毅看见,给围脖缠住半张脸的陈瑞杰正向他招手,穿制服的安检推搡他的手臂,一副很不耐烦的模样,可这小子还笑哪!

李宏毅挤上车厢,在过道上挪动着寻找自己的铺位,他想他坐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阿爸打个视频,上一回给他发消息还是三个月前。队伍狭窄的过道里挨挤着向前,李宏毅终于行进到了自己的铺位上,那里却盘踞着个老头。他点开买票软件,确认自己没买错票。

“请问,您是不是弄错位置了”李宏毅俯下头说。

老头脱下眼镜,瞅了李宏毅一眼,说:

“怎么会坐错?”

李宏毅把手机递到老头面前:

“老先生,您看看票,这是我的票”

老头盯着李弘毅的运动鞋,挠了挠小腿,皱着眉头说:

“小伙子,我老了,腿脚不方便,你体谅一下我,我们换个位置,你去睡上铺”

李宏毅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对面铺位上的一个老太婆指着李宏毅说:

“后生,你就让让这个老同志吧,人家有难处呀!”

李宏毅依旧卡在过道上,一个乘务员走了过来询问情况,李宏毅摇摇头,放置好行李,爬上了铺位。床下,两个老人聊起天来。

李宏毅在床上躺好,望向车窗外移动的树,它们在他眼里投下因高速移动而被稀释的印象,他转回头望向头顶嵌在胶皮里的灯,天还没黑,它不会亮。列车驶入了隧道,车厢里变得暗沉沉的。他想起自己十八岁那年的暑假,自己揣着打零工挣的钱,独自乘车去看海,没和任何人说,那是他第一次出门远行,结果,列车还没开出省外,他就在中途的站点下了车,在车站的长椅上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买票回去了。阿爸以为他睡在同学家,什么也没问,吃饭时,他对阿爸讲他很想去看海,以后挣了钱,他们一家人一块去。阿爸问他为什么突然想起要去看海,他没回答。列车驶出了轨道,车厢内重归明亮,下铺的两个老人还在聊天。他在上铺翻了个身。

阿爸不知道,阿妈还在世,他们住在寨子里时,她就常对自己说想去看海,想回家去看看。阿妈不是本族人,她的家在海边,外公外婆做海农,很早就去世了,她跟着阿爸来到寨子里,她不懂彝语,到自己能熟练地混用彝族语和汉语时,她还把彝人的“雪”说成“血”,阿爸脾气也坏,语言的隔阂更加大了他们的距离,夫妻间能用手势就不张嘴,她孤单又孤独,也许因此更想念家乡。

她说她想不坐火车,步行到海边,当年阿爸就是步行带她回到寨子里的。她想在海边住上几个星期。为此她很努力攒钱。阿妈有个装钱的海螺状的陶罐,阿妈往里丢纸币,他往里丢硬币,硬币擦着罐里的螺纹发出清响,他把这当做潮鸣,每丢一枚硬币他都觉得自己推着阿妈离海边又进了一步,实际上他丢九十九次也不及阿妈丢一次。在阿妈被诊断出胃癌的一年前,她已经攒够了一半的钱,但最后她并没有攒下另一半,还把存下的钱拿去换了给家里装修用的松木板,那时他多生气呀。抱着海螺罐的碎片哭了很久,还不敢当着阿妈的面哭。为什么?

李宏毅提起腰身,想从床上爬起,靠在墙上,头刚抬起几寸才意识到自己睡在上铺,厢顶离自己的鼻子只有几寸,他挣扎几下又躺了回去。头刚挨到枕头时,他想母亲葬礼那一天的冷清场景,他们按照汉族仪式埋葬她,面对她的棺木,他这个儿子再次唱起了彝族葬礼上才会唱起的《阿依阿芝》,还把它改写进了自己的小说里:

“她躺在床上,丈夫蹲在门外,儿子走进屋里。男孩俯下脑袋,用她无法理解的语言问她还需要些什么,她摇头又点头,脸带微笑,不像个患病的人。这副奄奄一息的躯体轻声唱道:

ꀊꑳꍘꎭꇁ,ꃅꈬꇁꀕꌠ

(阿依阿芝来了,铁链锁不住雄鹰)

他明白她的意思,对着她瞳孔里倒映的灰白应声唱道:

ꌧꇐꉘꈬꇁ,ꀒꎂꈬꇁ

(羊群踏出小路,发绳指引归途)

她们一齐唱道:

ꉌꂵꆹꎭꃀ,ꀊꑳꈬꇁꉈ

(心血酿成苦荞酒,孩子的血滴落成河。)”

2005年的松河站台笼罩在茫茫白雾里,结霜的铁轨银蛇般伸向雾气深处,七点十分的绿皮车踩着蛇身,喷着白汽进站,站在月台上的刘家扬把帆布包甩上肩。裤兜里,银铃铛撞着站台票叮当响。

列车进站,他转头朝身后的平原望去。行人们提着大包小袋,擦着他的肩走过。他被挤得身形摇晃,立定时,一个穿灰蓝制服的老头拍拍他的手肘,问他上不上车,几个人,等谁,他伸出一根手指,犹豫了一会儿,朝列车跑去。老头看了看手表,面对着空无一人的站台。

三年前,也就是2002年,刘铁兴下了岗,一个月后,警车就开到了家门口——盗伐红松的事败露了。

据其中一个参与的工人说,刘铁兴和王瘸子他爸是主谋,刘铁兴和护林员老周提供监控掩护和车辆放行,王瘸子他爸纠集人力,几十个下岗工人,一部分晚上猫进林子,另外的人在天将亮时把红松运到边境,一个月干上几回,专挑雪下得紧的天,没人举报他们,最后还是因为遇上林业局严打,加之刘铁兴和护林员老周这两个内部人员下了岗,事情才败露。王瘸子他爸判了十年,刘铁兴和老周监守自盗判了十五年,剩下的人判了三年,罪名是盗伐林木。钻进警车前,刘铁兴对儿子说,你不要埋怨我,爸这是为了你,刘家扬笑笑,我知道,爸,你去吧,家里有我。

除夕前的那个星期二,刘家扬探完监,去他妈坟头看了一眼,到家后,他把母亲的银脚链塞进帆布包最底层。摸了摸内兜,确认

那几页纸带在身上。同时走到橱柜前,从柜子里拿出半瓶氯丙嗪,倒出两粒吞进嘴里,把剩下的连着药瓶滚进柜底。他提起帆布包走到窗边,把卡在窗框底的冰渣子扫开,插销拔起又放下。在屋里杵了一会儿,转身出门前走向火炉,用炉钩子把没烧完的煤核撂进灰里。

李宏毅坐在车厢过道的座位上,对着屏幕写下这一段时,车厢又暗了下去,列车驶入新隧道。在隧道投下的暗影中,刘家扬放下包,把内兜里写着彝文的残页拿了出来,伸向一旁一个穿着红棉袄的女孩,问她认不认得上面的字,女孩冷哼一声。

“连这你都不认识?你是中国人吗?”

穿蓝色制服的女孩用手背撞开了李宏毅的试卷,大步走向门外,他跟出去,午后的阳光爬满了空荡荡的窗台,他倚上窗台,看见女孩从楼下向操场走去,他跑下楼梯,冲到操场,空无一人。

列车驶出隧道,穿红棉袄的女孩,沉默着将头转向车窗外。绵延的黑色山岭向后退去。李宏毅转头,刘家扬低头,问女孩叫什么名字。两个人的轮廓映在玻璃窗上

“我叫李宏毅,彝族人,汉语讲得不好,李,弘,毅,念得对吗?”他说。

穿蓝制服的女孩注视着窗外的走廊,他只好和她一同注视,她转过脸问他,为什么他要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要拖他们班后腿,为什么不在山里待着,他笑笑:

“我叫李宏毅,彝族人,兄弟姐妹也叫我玛牧达依,” 。

女孩沉默着离开座位,从此关于她的记忆全是一卷卷重复放映的默片,后来他开始为这些默片上色,第一个彩色的句子是

“你好,我叫林雨桐”。

李宏毅坐在车厢里,翻看微信,,从列表里找到一个蓝精灵的头像点了进去,聊天记录截止于两年前,拢共只有三句话。蓝精灵就是林雨桐,她给李宏毅发了很长的一段话,关于道歉,他回复了一句没关系,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她回复了一句

“谢谢你,玛牧达依”

他点开她的朋友圈,置顶动态里,她戴着纸皇冠,脸上是干枯而疲倦的微笑,和一群半大的孩子合抱在蛋糕前,是她的学生吧?图片配文:

“美人鱼,飞出水族馆”

“躺在,湿漉漉的旧沙发上”

高中毕业至今他再没再见过她,前年的同学会上,老师们谈起同学们的境况,讲到林雨桐。

“她现在回学校教书去啦,教语文,”他们的班主任说。

对啊,她从前是语文课代表,李宏毅想,而他也是。转学第一天,班主任就发现他把雪念成血,说话时只用短句和单词。他拍拍他的肩说,“以后,你就是我们高一二班的第二位语文课代表”。哈,一个带读时总引入发笑的语文课代表,一个语文总是不及格的语文课代表。“课代表,告诉我们吧,这是“猪肉”还是“橘右”?这是“腰西”还是“钥匙”?男生们总拿他的口音取笑,于是他就不同他们讲话,女生们则觉得他长相奇怪,沉默寡言,害怕和他讲话。林雨桐是除了老师以外唯一不排斥她的人,他却觉得和她交流比厌恶他的那些人还艰难,后来一些人开始编排他们,说些“促进民族大融合”之类的话,她就开始有意远离他,为此他倒觉得安心许多,那些人的脸他好像一张也没有记住,说过的话也像水似的被时间蒸发,连林雨桐也是如此,。后来的同学会上,同学们争着给他敬酒、作揖赔礼,他回礼时头比任何一个人都埋得低。吃饭时班长还开玩笑地让他介绍几个苗族妹子认识认识。饭后,当年的学习委员穿着旗袍,端着酒杯晃过来,说了句“阿姨急”。后来他才意识到她说的是相当蹩脚的彝族语,“对不起”的意思,汉语谐音上应该说成“阿依吉”较接近。

想到这些,他的心里只剩下一种难以解释的惋惜,他没法单单用彝语向家人解释这种情绪,直到他将汉语变成了他的第二语言,开始用汉语写起小说,那些情绪,过去的情绪,现在的情绪才通过小说这种形式传达了出来。

李宏毅看着刘家扬离开座位,向车厢之间的连接处走去。

红棉袄推开过道之间的门时,刘家扬正面朝着窗外雪白的大地,嘴上还接着一管竹制的管弦。红棉袄叼起一根烟,拍了拍他的后背。

哥们还是个文艺青年?吹得不赖嘛!你这玩意儿看上去也挺牛掰,没见过——借个火?

刘家扬放下口弦,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盒,取出一根火柴。这玩意儿叫举里,彝族的乐器。说着的同时火柴头在盒上擦出火苗,往她的脸上送去。姐姐,这里不能抽烟——罚款。红棉袄把烟从唇边拿开,吐出一口烟,罚死,也比憋死好!她吹熄火柴,放进口袋里,哥们你还挺老派——刚不好意思哈,车刚进道,黑灯瞎火的,你就找我搭话,我还以为你不是偷子就是疯子”

刘家扬微笑,我是疯子,红棉袄耸耸肩,你那东西我瞅着了,看不明白,是洋文还是啥,刘家扬说,是彝文,我研究老久了,那你研究明白了吗?明白了,这是《指路经》,我把他当《玛牧特依》读,所以一直没弄懂。红棉袄掏出一支烟递给刘家扬,刘家扬摇摇头。你都研究明白了还来问我?刘家扬燃起第二根火柴朝红棉袄递去,她接过火柴,把玩在手中,。

“光我一个人明白,没劲儿”。

红棉袄噗得笑出声,伸手狂拍男人的肩,一双大眼给火苗照得更亮,

“行吧,那你老对着窗看啥?黑锅白盖的,有啥好看?”

刘家扬转头望向窗外:“我在看我妈,我妈就埋这片儿,具体哪儿我也说不上来,”

红棉袄把烟挪到屁股后,凑到刘家扬面前。窗外,平原如锡板般在地平线上焊死,灰白交融处,分不清是冻河还是天空。大雪抹平了所有起伏,再看不清东北本来的模样。

刘家扬将脸转向红棉袄,两人的鼻子碰擦在一块,红棉袄后仰,眼神下视,他却没反应,机械而平静,从兜里掏出一本小册子。

“这又是干啥?”

刘家扬头也不抬说“祷告,我疯了,不祷告,压不住我身上的疯病”

“哥们儿,你真能逗乐,你比我还像人样的多,懂乐器,懂彝文,还懂祷告——怎么祷告,教教我呗,我也想祷告。我也快疯了,要不也不会想着跑南方去。刘家扬缓缓点头。

“好,你跟我念”“来吧”

“我们在天上的父..."”我们在天上的父

“”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国降临”

“愿你……”

刘家扬低头念着,红棉袄刚开始还跟着他念,到了后来自顾自念自己的,什么“愿张建军阳痿”“愿我南下挣着大钱”,刘家扬也不管她。

“我叫林雨桐,你叫啥?”这边正祷告着,那边的红棉袄忽然抓起一撮头发,毫不在乎地玩弄起来,好像在对着它说话

“我说我叫林雨桐”。见对方不回话,她抬眼望了望四周,一副很不耐烦的表情,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我知道”。他们说。

“你又知道啦?”

“一直都是”

他们说完把刚刚捡起的烟蒂扔向车窗外,还燃着的烟头给风一吹,熄灭的同时远远地落在后头,在轨道旁的雪地里不见了踪影。

      赖浩楠

      江西省赣州市安远县锦绣江南小区

   江西农业大学南昌商学院

   广告学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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