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娟刚送走来家访的幼儿园老师,赶紧披上外套,拎上小儿子就往附近二小的方向冲。大儿子的老师已经打电话来催过了。
只见子航已经焦急地等在学校边的马路牙子上。和旁边的值日老师道过歉,何娟拉上儿子刚要走,一边窜出个扎着羊角辫的圆脸女孩儿,指着子航脆生生地说:“阿姨,刘子航是个坏孩子!”
何娟尴尬一笑,掩饰过心中的霹雳,拉上儿子就走。
刘子行刚上小班,正是贪吃的年纪,所有的心绪都在那包出门前从茶几上顺出来的小熊干脆面上。吃得脸上、衣服上甚至地上到处是干脆面屑,关键走得慢慢吞吞,拖都拖不动。
眼看离学校已有一段距离,何娟心里的烦躁再也忍不住,喝到:“刘子航,你今天又在学校里做了什么事情?”
刘子航嬉皮笑脸的从弟弟的干脆面口袋里拣出一小块还算大的塞进嘴里:“没什么啊。”
“那刚刚的小女孩为什么说你是个坏孩子?你今天没拿走人家的橡皮吧?”
刘子航将另一块干脆面抛进进嘴里,摇摇头。
“也没有把别人的铅笔放到自己的铅笔盒里?”
“没有、没有、都没有!你为什么老是不相信我?每天问来问去,烦不烦!”
“不是妈妈不信你,别人的东西掉了也是别人的,不关你的事,你别拿。妈妈给你买了一打的本子、橡皮和铅笔,够你用的。同学没有你也可以分给她们用,别拿别人的东西。”
“我不会了,今天我没有……”
“在学校里遇到事情多忍忍,都是小事。”
“忍!忍!忍!你老让我忍!别人的爸爸妈妈都会保护自己的孩子,你为什么老是让我忍!忍!忍!你都不保护我!”刘子航突然激动地嚎啕大哭。
刘子航的话让何娟的心突然被蛰了一下:“别哭了,妈妈相信你没有。回家给你做你最爱吃的可乐鸡翅。”
何娟并非完全不相信自己的孩子,一年级的孩子能捣多大乱呢?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长大就好了。她实在不想为一块橡皮、铅笔而责怪孩子,但群里总有家长因为一块橡皮和铅笔@她,话里话外要她重视孩子的思想道德素养。
她心里知道自己的孩子从小“放养”,跟城里这些精致孩子们的养法可能不一样。但这些城里人为什么总强调这种不一样,一块橡皮就是橡皮,难道一定会变成长大后被偷走的那块金子吗?
初冬,天开始变得又短又冷。浓重的夜色包裹过来被路边的一盏盏灯烫出一个个圆孔。看起来,世界千疮百孔。
所幸与丈夫经过10年的努力,在这座城市有了自己的一个家,虽然还有房贷。不能再往下想了,不然这份幸福又要变成一湖苦水淹得她透不过气,谁知道呢,才两年功夫房价跌得厉害,哎,早知道……
何娟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小儿子抢先摸开了墙上的灯。暖黄的灯光打在身上,还未来得及体味家的温馨,她套上围裙,在厨房里前前后后忙活开,一会儿的可乐鸡翅上,她要多撒点白芝麻。子航喜欢。
刘子航就着日常餐桌摆开自己的作业本。一笔一画认真地写起各科老师布置的任务。他也慢慢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何娟从厨房里探出头:大儿子的脸部轮廓在头顶白炽灯的照耀下,显得更加清晰,他手扶着腮帮子恹恹地写着作业。何娟惊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儿子的唇角常是抿着的。仿佛仅半年,时光将儿子偷偷换成了另一个人。大班那会儿他什么话都往外倒,就像翻倒的卡车上滚出的一地山核桃噼啪乱响。那时候多热闹,他一笑地动山摇的。可又怎么办呢?孩子现在的这份安静不正是她让他吃了半年神经性抑制的药才得到的疗效吗?不然怎么办?让别人说自己的孩子是个多动症?要治,不然影响别家孩子的学习进度。
随着手里噼里啪啦的翻炒,食材生猛的香气扑腾出来:“刘子航,整理一下,我们先吃吧。”
“不等爸爸回来吗?”
“爸爸去送空调了,还要帮别人装上,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们先吃吧。”
“那我先给奶奶送去吧。”
“你别管了,我们先吃吧,吃完了好好写作业,不然又要写到半夜了。”
“那不行!奶奶一个人还在看店呢,我要给奶奶先送去。”说这话的时候,刘子航的眼睛里亮晶晶地闪动着。
“奶奶都护着弟弟,对你不好,你还给她送啊?”何娟玩笑着说,事实上也是她在心疼这个大儿子。
“那她也是我奶奶呀,我不能让奶奶一个人饿着。”儿子眼睛里那些亮晶晶的珠子剧烈的抖动起来。
“妈妈又没有说不让你送,男孩子可不兴哭鼻子了。”何娟心里一片欣慰。
安顿好两个儿子上床睡觉。洗完全家的衣服,已经十点半了,何捐忙里偷闲划了一下朋友圈。
她一看就是那种被父母捧在手心长大的女孩子……手机的屏幕上是刘子行老师的晚餐照,大概是结束家访后约上朋友小聚,桌上堆着精致的食材,光线温柔得像一杯牛奶咖啡轻轻罩在那个眼里带笑,笑里带俏的女孩身上。女孩儿?明明她还比我大一岁。可她看起来像个女孩,而自己呢?何娟一眼瞥见自己腰腹上的赘肉。点了赞,退出了界面。
客厅里响起门把手转动的声音。是老公和婆婆回来了。何娟趿上拖鞋。轻手轻脚地迎出来:“饭菜还给你暖着赶紧吃吧。”
丈夫吃饭的时候,何娟坐在一边,手机轻轻的抖动了一下,子航的班级群里又有人@了她还有丈夫:刘子航小朋友家长,拜托你们管管你家小孩!今天又欺负我女儿了,已经有霸凌的趋势了!你们生了孩子要管的啊!后面跟着三个愤怒的表情。
她怒上心头,丈夫也看到了,迅速回复:不好意思,湉湉妈妈,现在已经晚了,孩子睡了,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们也不清楚,明天我们问问孩子,再给你回复,该道歉我们会道歉。你也先休息吧。
何娟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可能是做惯了服务业,丈夫的性格远比她温和。他们新婚后没有父母帮衬,两个人在异乡埋头做着体力活,甚至因此流掉了两个孩子……何娟也始终相信日子在慢慢变好。
夜黑如墨。丈夫又翻了一个身。
何娟轻轻开口将今天下午的事告诉了丈夫。
“可能湉湉就是那个跟你告状的女孩,别想了,明天再说吧。”
“子航今天也是崩溃大哭。觉得我们不相信他,老是让他忍,不站在他这边……可能有时候,确实不是子航的错吧,要不问问老师?”
“班级里这么多孩子,老师哪能每件事情都知道?不要打扰她了。”
“你没看到子航下午哭的那个样子,他其实没有这么皮。你们没在家,他心里都惦记着你们,让我送饭、留饭,挺好一个孩子……上次我看到他推倒了子行,小的躺在地上哇哇大哭。那是我亲眼看到的呀,我把他骂了一顿,还狠狠拍了两下。后来楼上王婶说其实一直是小的在挑衅,把大的弄烦了,他才回了一手,王婶说子行才是鬼心眼多的那个,看到我来了就倒地上大哭,让我多管管小的呢。你看,我亲眼看到的事情,也不一定是真的。”何娟轻轻抽泣起来。
刘大勇没有说话。
“你不知道,当时我气急了要打小的,让他去拿衣架,他拿着衣架边走边哭,问他为什么,他说‘衣架给你,弟弟要挨打,不给你,我要挨打。我不知道怎么办。’其实子航是个心软的孩子,哪里就是他们说的坏孩子了。”
刘大勇拿出手机,屏幕上的灯把他脸上的疲惫照得触目,一会儿亮光熄了:“我已经和班主任李老师说了,让她明天再问问其他孩子。要是她忘了,你再提醒一句。我们是外地的,自己被人欺负就算了,不能让孩子再受委屈。”他把粗糙温暖的大手覆在妻子的肩上。
何娟的泪漫出来,她想起白天那台空调本来不用他们送去装的,但那个本地人绵里藏针地说:“这年头生意不好做,钱都让你们外地人挣走了。你们要是不顺手安装一下,那我只能找别人买了,总不能买空调一份钱,装修又出一份,你们这些外地人太会打算盘了。”
这些日子一直在脑子里窜的想法从何娟的嘴里溜了出来:“要不然我们回安徽去算了。”
丈夫轻轻地抚摩着她的肩膀,没再说话。
冬天,起床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而要把两个男孩从被窝里拉出来,绝对是体力活儿。何娟匆匆给刘子行穿上衣服时,刘子航已经坐在桌边吃早餐了,他叼着半块面包拖拖拉拉没咽下去。
何娟急躁起来:“刘子航,你快点行吗?马上要迟到了。”
“妈妈,我不想去上学。”
坏情绪像潮水一般涌上来将何娟整个吞没:“哪有那么多‘不想’,我还不想工作呢?你知道那一台空调有多重吗?扛在爸爸妈妈肩上有多痛?”
“那你们可以不卖空调啊!”刘子航的声音也高了起来。
何娟懵了。
“别的同学爸爸妈妈有的当警察,不然都在上班,我的爸爸妈妈为什么要卖空调,我觉得好丢人!”
“够了,刘子航!爸爸妈妈又没偷,又没有抢,哪里丢人了?”何娟觉得身体里有一股暴戾直往四肢奔流。她强忍住:“你在学校惹是生非,妈妈才觉得丢人呢。你马上吃完这口早餐,出门上学。不然就是我揍一顿之后再去上学。你自己选!”她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孩子大了,不能乱发脾气,教育不包括发脾气。她竖起一根手指,这是计秒的意思,三秒之内,刘子航必须做出那个正确的选择。
坐在店里,何娟心事重重。早上子航是抹着手背去上学的,他重复着:“我没有!你又不相信我!”还有子航提出的那个问题,像一枚钉子完全地扎进她心里拔都拔不出来。
电话铃响了。
“子航妈妈,你有空的话,来学校一趟吧。”
几个孩子一溜排的站在中年女教师面前。
何娟来的时候,李敏热情的迎上来:“子航妈妈,昨天的事我问过了,其实不关你家子航的事。昨天手工课,子航带了10多张彩纸,别的小朋友没有,他就给这发一张,那发一张,发到湉湉他发现自己不够了,就没给湉湉,湉湉就说他小气,给别人故意不给她,孤立她之类的。可能还说了一些其他不怎么尊重的话。子航其实已经很有进步了,这次没有发生肢体冲突。这件事情真的不怪子航,所以今天让你过来也让湉湉跟你当面道个歉。”
何娟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往那一站很有威势,女孩眼睛怯怯的看着她,往班主任的身后躲了躲。
何娟赶紧说:“没事没事,不用道歉。我们家子航调皮,我们宁愿是子航在外面受了别人欺负,也不希望是他欺负了别人,子航个头大力气大。昨天家长群里那样发起来。我们就又以为是孩子闯了祸。”
何娟蹲下来捋捋女孩额前散乱的发:“湉湉别怕,阿姨不凶的。你们以后跟子航好好做朋友,好好地玩好吗?他有时候很粗心,但是是个很善良的男孩。”
一边站得笔直的小胖子突然插嘴道:“阿姨,湉湉说不能和刘子航做朋友,他是个外地人,家里卖空调乱七八糟的,让我们不要跟他玩。”
何娟觉得突然觉得腿重得站不起来。李老师的脸也尴尬的红胀一片,严肃的用眼神暗示小胖子不要说了。
这就是他们说的“已经有霸凌的趋势了?”
事实上,到底是谁在霸凌谁?
何娟木然地走出学校,已经记不得后面的事是怎么结束的了,只想快点离开。她觉得特别无力,这座她生长并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城市只将她定义为一个“外地人”,这座城市和城里的人从来没有接纳她和她的家人。那他们在这里充满期待地苦苦挣扎又有什么意义?连一个孩子都会通过挖苦她生活的辛劳去获得优越感,她自己又在坚持什么?何娟的脑子里混乱得很,时间错乱,空间分裂,分不清到底哪是家的方向?到底是谁让她如此愤怒?她更清晰的听到了心里的声声尖叫:离开!离开!离开!
整个晚上家里都分外安静,连最捣蛋的小儿子都很安分。
将两个儿子收拾好。何娟转身准备关灯离开,衣角却被小心翼翼的牵住了,刘子航嗫嚅着:“妈妈,对不起。”
何娟蹲坐在儿子的床边:“妈妈以后都会站在你这边,相信你、支持你。爸爸妈妈卖空调,不丢人!你看跟我们住在一条街上的那些小孩,有的爸爸会打牌,有的妈妈跟其她人走了。我们家里爸爸很负责任,妈妈也很安心。我们家才不丢人。”
刘子航无声地哭了,像一出最悲情的哑剧。
“你是个好孩子。爸爸妈妈永远爱你。你愿意把自己心里难受的话说出来,是很好的!以后你都要说出来,爸爸妈妈会和你一起解决、面对。”何娟有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儿子的眼睛告诉她,他真的听懂了。
等何娟做完一切躺到床上的时,夜已黑得很深。她和丈夫的脊背托起过这个城市的无数个黑夜。
“要不然我们还是回安徽去吧。”她郑重地重申了这个想法。
丈夫的臂膀环住了她的身体:“事我大概也清楚了。还是我们太忙了,孩子的很多事情都没关心到。回安徽会有在安徽需要面对的困境。”他长叹一口气:“我仔细想过了,明年我们关掉一个店面,这样你也有更多时间陪护孩子们,孩子们也不会受这些委屈。这些年,辛苦你了。”
何娟把脸深深埋进丈夫的臂弯。
夜落入了最纯粹的黑暗与宁静。手机屏幕突的又绽放出一片光亮。何娟本能的想按掉,一瞥,竟是李老师的短信。
你好,子航妈妈,事情确实不怪子航。子航是一个大大咧咧但很有爱心的孩子,昨天的事也让我更心疼他。其他的孩子我也全联系过他们的家长,家校双方都会加强教育。孩子们说出那样没礼貌的话,确实是我们工作的失职,希望你们不要放在心上。感谢你们在W市这么努力的工作与生活,这里有因为你们而变得更好。同时希望你们能在这里感受到幸福,我们也会为此努力。有些观念的改变会滞后,但改变一定在发生!祝,周末愉快!
泪在何娟的脸上纵横,有一团火在她心底暖暖地烧起来。她觉得她不会再说回安徽去了。因为,改变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