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完美

一

闵芝躺在手术台上，她自主自愿地要在自己脸上划开两道口子。她问过了，现在的双眼皮手术恢复得很快，第二天就可以直接拎包去上班，一个星期以后就可以拆线，仔细护理，等待时间让它变得自然到像是从生命之初就长在眼皮上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双眼皮手术现在很成熟，是最基础的医美，没什么好怕的，况且她做过这么多功课……闵芝在心里不断安慰自己，那颗心依旧砰砰跳得像只惊慌的小兔。

“现在我要给你的眼皮消毒。”

“稍微忍一下，我现在给你打麻药，可能会有点痛。你可以叫出来，但是不要睁开眼睛。”男医生语速平缓，听起来确实经验老道。

闵芝轻轻的“嗯”一声。

那根极细的针管冰冷地刺进来，似乎要扎到太阳穴里去了。闵芝的眼皮剧烈地跳动。所有的恐惧和疼痛都化为了尖叫从她的口腔里奔逃出来。

门外陪着她的闺蜜林真倏的站起来，担心地往里头望。实际上，什么也瞧不见。

“忍一忍，忍一忍，一会儿就不痛了。”男医生轻轻地拍着她的肩以示安抚。

眼皮剧烈地肿胀起来，一会儿眼皮上的所有神经都麻木了，手术开始……闵芝可以感觉到一把细细的小尖刀在她的眼皮上轻巧地划动，大概就像她在菜市场上见惯的屠夫轻巧的割开一片五花肉那样。

“放轻松，眼皮千万别动。”

二

闵芝今年30岁。想做双眼皮的念头就像海中的浮木起起落落，最终使她下定决心的直接原因大概是这周一。

那天晚上她从游泳馆里回来，想着刚吹好的头发，微湿，正好可以顺路去剪个刘海，头都省的洗了。

一推进常去的那家理发店。她觉得店主特别不一样，说不清到底是化了妆还是衣着的缘故。但真的好不一样。她脱口而出：“说不出来为什么，觉得你今天特别漂亮诶。”

老板娘笑而不语，问她今天要做什么。

闵芝坐在椅子上：“帮我剪个龙须刘海，发量不用太多，两边一点点就行。”然后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们女生就是这样很爱漂亮的。”一边说着一边在镜子里不露声色的观察今天的老板娘，她今天确实很不一样，穿着那件渐变的绿色水貂，显得甚至有些高贵。确实不一样，她今天细细捏着那把剪刀的动作显得特别矜持。她认识她三年了，之前是离婚后讨生计的悍婆娘，今天像个艺术家。

闵芝不由地赞了一声。

老板娘微微一笑，像个优雅从容的姐姐。

“我其实也很想做个双眼皮。这样感觉眼睛会大一点，更有神。但是也挺怕痛的，而且要是觉得眼睛难看，做眼睛，鼻子难看做鼻子，没完没了也挺烦的……”闵芝继续到。

“你刚才一直说我今天看起来有点不一样，其实……我做了隆鼻。”

闵芝轻轻的啊了一声。

“别的我也不多说，你不要觉得我们做眼睛、做鼻子调整的是一个部位，其实我们调整的是整个人的气质。”

我们调整的不是某个部位，是整个气质？这句话从脑际天旋地转的绕进闵芝内心最深处，把她掩埋进心房多年的暗雷挖了出来。

“没事，等你哪天想做了，我可以给你推荐合适的医生，都很有经验。”

闵芝走出理发店。从前埋在心里的那颗暗雷的彻底被点燃了。

回到住处，摸开墙边的开关，吊顶上绚丽的水晶灯把整个房间照得辉煌。虽然已结婚两年，但丈夫顾凡经常往国外出差。所以灿烂的房子在此刻冬夜寒凉得像个雪洞。幸好今天要不要做双眼皮的念头正在她的脑海里噼里啪啦的烧着，闵芝今夜没有空闲体味孤寂。

三

第二天，趁着午休的功夫，闵芝约了林真一起坐进了单位旁边的咖啡屋。将自己昨夜与理发店老板娘的事儿与她说了一遍。尤其将最打动她的那一句话前后呼应的强调了两遍。最后诚恳的询问：“我想割一个双眼皮，你觉得呢？”

林真坐在午后阳光里很安适的样子：“其实我觉得，你不是很有必要做双眼皮，你的单眼皮挺好看的。”

“我也不是觉得我的单眼皮不好看，我是觉得双眼皮眼睛会更大，更有神一点，会更好看。”

“你现在的眼睛就不小啊？和你的脸型成比例，看着是舒服的。我觉得你还是别做了。”

闵芝心里轻笑一声，看来最好的朋友也并不一定希望你变得更好。

“你想想看，单眼皮变成双眼皮很容易，做手术就行了，但是双眼皮就变不回单眼皮了，你要珍惜你的单眼皮。”

“可哪里有双眼皮想变成单眼皮的人呢？因为没有人有这个需求，医美上没有研究的必要才没相关的手术的吧……哎，你这个双眼皮理解不到我单眼皮的苦恼。化妆都比你们耗时耗力呢。”闵芝端起手中的那杯椰汁拿铁，抿了一口。

“如果你一定要割的话，你老公也不在你身边，到时你叫上我，我陪你去吧。其实我觉得你的单眼皮很有灵气的。”

金色的阳光打在林真大海般深邃的眼睛里，此刻她的眼波上金光粼粼，闪动着无比的真挚。那是一双多么完美的眼睛呀，被双眼皮衬得神秘而优雅！闵芝觉得她自己的单眼皮包住的那双眼睛太简单了，简单到就像一汪浅浅的湖泊，虽然澄澈干净，但一眼让人望到了底，实在没有探究的多余意味。如果拥有一对双眼皮，眼睛就会像被精心包裹的礼物一样充满神秘感，那多美！

看着林真那双眼，闵芝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闵芝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想要一对双眼皮，最根本的原因是顾凡。

他已经21天没有联系她了。

刚结婚那一会儿，他总是叫她“闵闵”。

新婚之夜，他温柔地望着她的眼睛说：“你的眼睛真美，如果是双眼皮，那……就更像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竟然有片刻的失神。

当时的闵芝没有在意，娇娇地问：“像什么？”

他深情的目光一下定在闵芝的眼睛上，让闵芝好像看到了一眼万年：“像我心中最完美的女神。”

她想让他下次回来看到她给他的最特别的惊喜，她希望那双双眼皮可以将她们的感情带回她们的最初状态。

四

手术很快就完成了，林真把她送回家，并让她有事及时打电话。

网上说的果然没错，更疼的是术后。一做表情，尤其是笑的时候，眼皮往两边一拉扯就撕裂般的疼痛。是错觉吗？闵芝觉得似乎左眼眼角边会更疼一些。

每次擦药的时候，闵芝看着自己那对新生的微微红肿的双眼皮，也会有点害怕。所以上完药就赶紧戴上墨镜。她是个敏感的姑娘，看多了也怕自己胡思乱想，毕竟是两条那么长的刀疤呢！她现在打心底里佩服那些选择医美的姑娘，她们虽然没有美得浑然天成，但确实美得坚强勇敢、天道酬勤。为什么在其他方面的努力就值得嘉许而容貌上的努力就是自恋、矫情和做作呢？

单位里的人知道了闵芝割了双眼皮，表面上说着意外和惊喜，却在暗地里憋着劲儿，想看看本就容貌不俗的闵芝，做了医美后会得到什么样的结局。其实一旦碰了医美，一个人的美貌也就大打折扣了。尤其她原先本就是个美人，以后别人有理由怀疑，她身上的一切美丽都是后天的作弊。美也就没有了多大的说服力，所以她们，乐见其成。

闵芝心里知道，但她并不在意，她和医生商量好了，那是6.5毫米的开扇双眼皮，很适合她，会非常自然。她闵芝只会变得更加完美！

三天过去了，敏芝眼皮上的疼痛都已然消解，只是左眼眼角总还有那么一点牵扯般的疼。尤其是在转动眼珠的时候。

一个星期很快过去，到了拆线的日子。

林真陪着闵芝坐在主刀医生的对面。极细的线条伴随着疼痛从肌肤里被抽离出来。男医生让闵芝睁开眼睛，对着那双璀璨的双眼，他满脸的惊慌。

林真看着医生的表情又迅速的检查闵芝的双眼。在左眼的眼角处似乎有根极细的线把闵芝的眼皮与眼球牵动在一起了！

林真惊呼出声。

闵芝马上从林真的表情中看出异样，捧起手边的镜子，左边、右边仔细地看，突然花容失色。她的左眼皮与眼球在眼角的最角落处有一层粘液般的黏连。

“医生，这是怎么回事？”闵芝颤抖着问。

“可能是因为你在做手术的时候，眼皮不停的抖动，就发生了这样的失误，加上愈合的这个一星期里你一直没有发现，修复中的眼皮和角膜因为长时间的缝合……长在一起了……我们会尽量想办法补救你。”

“怎么补救？”林真问，闵芝现在抖的厉害，她轻轻抚着她。“难道再做一次手术把它们分开？”

医生的眼睛左右无助地飘了一下：“动手术恐怕不太行。我们的眼球表面是薄而脆弱的，手术刀的力度和角度控制地有丝毫的不准确，她很可能就失明了。”

“那怎么办？我只能永远这样了吗？”闵芝激动起来，“那你们说的补救又是什么意思？”

“你不要激动，请等一下。”主刀医生在抽屉里一顿翻找，拿出一份文件，是之前签好的安全责任书。“你们看双眼皮手术毕竟也是手术，肯定是存在风险的。这样的意外，本身也在我们的协议范围内，这是你自己当时签好的责任书。”男医生一下把责任书推到闵芝面前。

“所以责任都在我们这？这只是再正常不过的医疗事故？”林真的激动转为了愤怒。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医院只能做适当的理赔，我们可以把她做双眼皮的两万块钱费用全部退还。我们还会告诉你以后护理眼睛的方法。只要保护得当，你的视力不会有影响。你的眼球以后转动会不太方便，会有点疼，但是只要每次觉得不舒服滴一点眼药水，这种疼痛会大大缓解，你以后的眼药水我们都会提供，我们会给您提供最好的！”

“你们先不要这么激动，我们也是尽量在补救了。”

办公室里传出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

“不是说我们只提供眼药水。虽然出了一些意外，但是您看您的双眼皮是做的非常完美！完全符合您当时的要求，把您的眼睛衬托的又大又圆，林间小鹿那般活泼灵巧。”

“你们不要激动。至少你的双眼皮是完美的！非常完美！谁看了你这对双眼皮都会说漂亮的！如果你们这么激动的话，我们下面的事情就没办法谈了！”

“承担风险责任书也是你自愿签的。如果我们真的不想负责，是一分钱都可以不赔的！如果你们再这么激动我们就没法谈了！”

“保安！保安！”中年男声粗犷急促地冲撞在过道里。

五

电梯里林真扶着闵芝，她现在美丽脆弱的像一片栀子花瓣。经过这场大闹，闵芝突然想起她还有一个依靠，虽然此刻只有他能给她一点精神慰藉。

她急急拨通号码：“喂，顾凡吗？”

“哦，闵芝，我正好也想找你。”

“嗯？”

“我们离婚吧。”

闵芝的泪汩汩的淌下来：“为什么？”

“因为敏敏回来了。”

“敏敏？”一刹那，她好像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是的，林敏敏，她回来了！”

原来如此。一直就不是“闵闵”。

她觉得无比痛苦，世人都在欺她、辱她。她想为他变得更加完美，而这一切不仅让她深陷痛苦，且如此可笑。

她走出电梯。这家当地颇有名望的整形医院的大厅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女子。有人嫌弃自己的肤色不够白净，有人想方设法让自己的鼻梁变得更加高挺，有人在问有什么项目可以让身材更加苗条。她们千方百计让自己的身体不惜承受刀刃从而发生的改变，真的只是为了取悦她们自己吗？一个人与自己的身体相处了20年、30年，最后急切地亲自把自己弃身锋刃，只是为了她自己吗？到底是谁把她们逼成这样？

闵芝猛地挣脱保安们的束缚，冲进人群大喊：“变得好看一点儿有用吗？变美可以改变什么？这里真的可以让我们变得更加光彩迷人或者得到爱和所谓的尊重吗？你们真的决定好了，完全为自己去承担所有变美的风险吗？”

她大哭起来，一条血红的泪像蜿蜒细致的毒蛇从墨镜后缓缓爬出，在场的人都愣住了。刚刚还在热心咨询的女人将旁边干练女销售递过来的项目单不动声色地推远。有人好奇心作祟，等着她另一只眼睛里的血泪爬出来，但没有，这场景反而显得恐怖中多了一份诡异。

“你们真的都是为了自己吗？外貌上的变化如此重要吗？永远有人年轻漂亮，那我们就要常常来到这里切割我们的皮肤、血肉吗？跟着潮流、他人的言语随时变化样貌，不痛苦吗？万一失败了，搞得半人不鬼……”闵芝猛摘下墨镜丢在一边。那双血红的眼实算美丽，尤其是那对双眼皮，简直可以说是非常完美，只是眼皮下的眼珠，长久的盯着人群不眨动也不转动，就像已死去了一般。

大厅经理也从愣神中回转过来，赶紧让身边的另一个女销售拨打了电话并上前拉住闵芝：“你好，小姐，我们有事去楼上说可以吗？”

闵芝挣扎着更凄厉的咆哮起来：“别人说双眼皮好看，我就把眼皮割开再缝起来！”她疯狂地笑起来，血泪在她脸上模糊成一片：“我和缠小脚的女人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多了两针麻醉，以前我笑她们愚昧，哈哈哈，我是蠢！你们也蠢！别人说什么就听什么！各个说悦己，都不过是变着法的任人揉搓！自找磋磨！”

大厅里只有闵芝悲凉的笑声，有顾客开始已经往门外走。

放下电话的女销售也上前辅助：“我们院长正在楼上等您，您的问题我们一定会及时解决，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六

所有的事情都会解决，无论结果是否令人满意。

顾凡给她的补偿是那间市值一直在跌的公寓。闵芝能怎么办呢？这个让她一度人人为之艳羡的丈夫所谓的补偿，并没有令他自己有什么实际损失。那家整形医院，因为闵芝那一闹，做出了比较合理的经济赔偿。也是那一闹，几乎让她成了单位里的丑闻，好在有林真一直安慰她说其实那是很勇敢的。

闵芝的眼球无法快速转动以后，已经不适合银行柜台里的工作。但单位也没有办法直接辞退她，索性让她在大堂里帮助居民们在积分和大米之间做兑换。

见到她的人都会惊异于那样一对完美的双眼皮，只是再多看一眼，内心不由得打一股寒颤，尤其是那只左眼，眼皮下的那只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你，像是一只幽黑的冰锥子，再美丽都让人失去欣赏的兴致。

不过没有人能否认那是一对完美的双眼皮，非常完美！它随着眼皮眨动的时候，像春日里最温柔的蝴蝶轻轻扇动着翅膀，最后长久地停留在一枝最洁白高贵的花上。

真的，非常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