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门前的柿子树砍掉吧。”
我躺在床上正挂着点滴,突然听见一个人在外面嚷嚷。
“把树砍了吧,正对着大门,把风水都破坏了,难怪家里接二连三的出事。”
“对哟,就是,就是……”一连串的声音附和着。
我吓了一跳,拔掉输液的针管就往外跑。
只见五六个壮汉拿着铁锹和锯子,正比划着如何下手,盛夏的阳光一下子刺痛了我的眼睛。
“住手,你们干什么,谁允许你们砍我的树了?”我用虚弱的声音低声嘶吼着。
“姑娘,别怪伯伯说你,你也太不懂事了,柿子树种在大门口,影响了风水, 说不定你公公和奶奶都是被它克死的。现在赶紧砍掉,还能保你家以后的安宁”。
“对的,对的,人不能太自私了......”
这些平日里见不到的长辈不知何时聚集在我家里。
我被这些簇拥而来的“善意”斥责的哑口无言,我还病着,虚弱的身体在炎炎烈日下冷得瑟瑟发抖。手背上的针孔汩汩地流着鲜血,一滴一滴顺着指尖滑落在柿树根旁。奶奶的水晶棺摆放在大厅里,被鲜花簇拥着,相框里的老人温和的微笑着,像我第一次见到的一样,我委屈的望着照片,竟没有流出半滴眼泪。奶奶在世的时候,门庭冷落,不见一个孝子贤孙侍奉膝前,人走了倒是稀奇,一个个欢天喜地的就像奔赴一场华丽的盛宴。
“我的树我来决定生死,用不着你们动手”我用尽浑身的力气吐出了这句话。
我看着灵堂,看着柿树,悲愤的无法言语。这棵我亲手栽下并相伴了十几年的柿树,早已成为我身体里的一部分了,可是如今我却不能护它周全了。如果当年我没把它带离故土,今天它是否依旧安然的躺在故乡的土地上。
泪眼婆娑中,我似乎又回到了故乡的小院。
故乡的小院随处可见都是柿子树,从初春发芽到盛夏浓荫到秋天硕果到冬天灯笼满枝,柿子树就是小院的四季光景。远嫁离家的时候,父亲哀伤的问我想要带点什么走,我思索了片刻说:“就带两棵柿树吧,其他的什么都不要。”
父亲佝偻着背,紧蹙着双眉,在他的果园里看了又看,选了又选,最终选了两棵不大不小的柿子树。那感觉像是在挑选陪嫁的丫鬟,又好像在筛选女儿的终身。去车站的时候,父亲沉默的跟在我后面,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委屈的像个孩子。我拎着树苗走在前面,竟觉得沉甸甸的,仿佛拎着全世界。那个生养了我二十多年的家,我离开的时候行李单薄的仿佛没有来过一样。
那段时日也是最煎熬的,母亲刚刚离世,她死在了她钟爱的柿树下面。
厨房的门口有一棵随母亲自四川远嫁而来的柿子树,在母亲走了以后被父亲生生的砍掉了。健硕的枝干早已腐化,从干枯的树根里竟然长出了枝芽。我倚在斑驳的矮墙边,环视着小院的一切,把它们雕刻在了记忆的最深处。
我的哥哥姐姐们就是在这些树荫下慢慢长大,渐渐陌生,各奔天涯。
夏季的天气热得让人窒息,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一阵阵热风卷起滚滚尘烟,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烧熔了似的。我看着手中的幼苗,不由得担心起来。头顶上一轮烈日散发出肆意的嘲笑,所有的树木都没精打采地、懒洋洋地趴在那里。手中的树苗耷拉着脑袋像是在哀叹自己九死的一生。我就在这样的哀叹中一路流水、一路青山,辗转千里来到了丈夫的新家。
丈夫的家门前有一片空地。丈夫有一个年过八旬身体依旧硬朗的奶奶,门前的空地被奶奶打理的井井有条,瓜果蔬菜样样俱全,像极了父亲的小果园。初来乍到,举目无亲,我像刺猬一样警觉的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奶奶看穿了我的心思,拉着我的手温和的说:“别怕孩子,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我会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那个枯瘦如柴的被岁月掏空了身体的老太太,她的眼睛里竟然流淌出来很多很多柔软的爱,如月光下的流水,静谧而深情,像极了逝去的母亲。
奶奶说把树苗栽种在门前向阳的位置吧,地理位置好,便于成活。于是我日日浇水,夜夜照护,在清浅的时光中,我们被一个日子推到另一个日子。倔强的小树苗在大家的细心照料下开始生根发芽,我惊叹它的韧性,也感谢它的不弃。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深深浅浅的过着,小树苗悄悄的长大,女儿们安静的出生。柿子树张开怀抱宠溺的看着她们,从蹒跚学步、到跌倒爬起、到奔跑嬉笑、再到爬树摘果,柿子树像母亲一样见证了孩子的成长历程。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树的枝干由手指细变成了手腕粗再变成了碗口粗,两棵大树枝叶相连,守望相助,站在岁月的渡口静静的看着我们驶来驶去。
秋去冬来万物休,唯有柿树挂灯笼。我最爱万物萧条灯笼满枝的柿子树,像一盏明灯时刻指引着我回家的道路。
每年中秋,当火红的柿子挂满枝头,我和孩子们都会摘下许多分给亲朋好友,柿子又脆又甜,大家赞不绝口的吃着,笑着,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哀伤会在这一刻消失。
轰隆一声巨响,礼炮响起,把我从记忆的最深处拉了回来。
“我的亲娘啊,你咋这么狠心,一声不吭就走了,还没让我们好好尽孝哪。”大伯母的哭喊声赢得了在场所有人的夸赞和同情,她瘫坐在地上,闭上双眼,用力的捶打着胸口,卖力的表演着。我清晰的记得奶奶病发的那天深夜,伯母恶狠狠的咒骂她早点死了吧,累人又累己。那晚,公公就在灵柩里安静的躺着。
悲怆天地的唢呐也开始吹打起来,锣鼓喧天中一个个狰狞的面孔轮番地审视我,大家像法场围观的看客,我的手开始颤抖,手里的斧头迟迟不肯落下去。正当我不知所措时手机响起了,是父亲打来的,我颤颤巍巍的接通电话,听到父亲的声音委屈的大哭起来,我呜咽的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父亲沉默了半天,良久才从电话的那头传来一句话:“别怕,孩子,我们赌一把,或许有的救。”
“怎么赌?有什么办法?快告诉我”我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欣喜若狂的追问父亲。
“把根挖出来移栽到别处吧,留一个主干,三两个侧枝,其他的都锯掉”
“在盛夏,这么热,这么粗的树,怎么成活?”
“记住它现在的生长方向,同样的角度移栽别处,每天浇树,悉心照顾,肯定会活的。”
我像是得到了神的指示,抓来铁锨开始疯狂的挖土,完全忘了自己还是个多日不曾进食几乎濒临死亡的病人。
手背上的血渍风干了,凝固了,一大片红艳艳的血渍,像盛开的杜鹃花。
我太瘦弱了,不知挖了多久才露出浅浅的树根。我几乎昏厥的时候丈夫终于从人群中走了过来,他拉住我说:“真是个大傻瓜!”我推开他自顾自的挖着,仿佛是在挖自己的坟墓。礼炮和唢呐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现场安静的只有我的喘气声。我什么也看不到,满眼只有柿子树。
一群人簇拥过来抢过我手中的铁锹,有的人扶着树干,有的人挖着树根,有的人锯着树枝,有的人拿着绳子,有的人喊着加油......大树瞬间被连根拔起,茂密的枝干倏的一下被旋涡吞噬,光速般回到了婴孩的状态。
我突然想起来前些年的一天晚上,我下班回来,发现柿树的枝干被剪的所剩无几,一瞬间,愤怒和心疼涌上心头,我怒吼着问是谁做的好事,良久,奶奶从里屋出来,怯怯的说:“枝干太茂盛了,挡住了庄稼,我修剪一下给庄稼点空间。”我不在说话,默默的走开,跑到田里踢着野草,发泄心中的委屈,自那天起,我整整一个星期没和奶奶说话......
柿树栽好的时候,奶奶的葬礼结束了。
我把奶奶笑容可掬的照片敬放在堂屋的桌子上,供桌上摆放的是一把被砍掉的结着绿色柿子的枝条。
后来的后来,我们一家人搬到了城里去生活。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冬去春又来,我特意驱车回了一趟老家,远远的便看见光秃秃的树干上长出了几片嫩芽,我倚在柿树旁竟看出了神。端午放假,女儿说想念老家的柿子树,我们一起又回去了一趟。初春时节的嫩芽已变成茁壮的树枝,在一堆深深浅浅的树叶下,竟然结出了些许小柿子。小小的,翠绿的,像个新生的婴孩,我的心口一下子涌出了排山倒海的感动。
我突然想到作家三毛的一首诗:
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
站成永恒。
没有悲欢的姿势,
一半在尘土里安详,
一半在风里飞扬;
一半洒落荫凉,
一半沐浴阳光。
非常沉默、非常骄傲。
从不依靠、从不寻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