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梅疏影的头像

梅疏影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3/14
分享

八十岁出门远行

深夜的火车站,朦胧的月光透过寒雾落在地面上。我裹紧羽绒服,看着显示屏上的数字不断跳动,G2680次列车即将进站,红色的数字在眼睛里烙出印记,像块炭在胸口灼烧。出站口的铁栏杆上结了一层薄霜,手指碰上去,刺骨的寒意瞬间钻进骨头缝里。半年前医院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在鼻腔里苏醒,那晚的月光也是这般清冷,透过病房的玻璃窗在父亲床前投下一地的碎影。

"你是不是去见他了,就算我死在家里,也不要你用这种方式救我?"刚回到住院部,就撞见父亲拖着一堆行李堵在电梯口。他上前两步,低沉的斥责声在空荡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我盯着他拔掉滞留针后渗血的手背,喉咙像被冰凌封住……

记忆中的嘶吼被进站的汽笛声截断。火车缓缓滑入月台,人潮一下子涌向出闸口。直到那个佝偻的身影撞进视线我才回过神来:灰白的头发支棱在毡帽外,肩上背着鼓鼓囊囊的黑色双肩包,右手握着手机,左手攥紧缠满绳子的老式行李箱。他在人群中无助地张望,沟壑纵横的脸庞在冷白灯光下显得格外沧桑。

"爸,在这里。"犹豫了片刻,我终于喊出声来。

父亲踉跄了一下,手机掉在地上发出破裂的声音。我飞奔过去搀扶着,粗糙的手指握着我的时候,掌心的茧子像刺一样硌得生疼。

“都八十岁的人了,怎么敢一声不吭的到处跑,一千多公里,路上出了事怎么办?一大把年纪还不服老。”见我没好气地责怪,父亲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

行李箱滚轮碾过坑坑洼洼的地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父亲执意要自己拎箱子,布满老年斑的手背青筋暴起。穿过地下通道,声控灯随着脚步声次第亮起,将两个影子揉成黑团。我和父亲彼此无言地走着,气氛显得凝重而尴尬,司机等在路边,示意我们上车。汽车后座弥漫着膏药味,父亲蜷在阴影里,羽绒服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那件很多年前我买给他的旧毛衣。突然一个急刹,父亲整个人向前栽去,膝盖磕碰的闷响让我心头一颤。这时才察觉他右腿始终僵直着,像棵被风雪摧折的老树。到家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父亲杵在门口,目光掠过茶几上倒扣的相框,像个初入陌生人家的孩子似的局促不安。

"你晚上睡觉还需要夜灯?"父亲突然开口。我这才发现敞开的房门漏出暖黄的小夜灯,这个习惯开始于半年前从老家医院回来后,每个惊醒的午夜只有看到一束柔光才能安然入睡。

“很晚了,快睡觉吧,床都收拾好了。”父亲站在那里怒了努嘴,什么也没有说。我径直走进房间,关紧了门。

次日清晨,我早早起床逃离家中。深冬的早晨雨雾茫茫,空着肚子在公司附近转悠了很久才去上班,整个上午都在纠结要不要回去吃午饭。中午还是不情愿地回去了,推开门,满屋子的面香迎面扑来。父亲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我回来,立马兴奋地说:“跑了好几个超市才买到的新鲜芹菜,做了你最喜欢吃的蒸面条,不知道你回不回来,就看会电视等着你。”说罢,父亲便去盛了满满一碗面条。手机突然亮起,是小妹的短信:别再责怪父亲了,他把我们养大,挺不容易的,就当是给母亲尽孝吧……我机械地夹着面条,脑海里又浮现出母亲去世之前的画面。

那年春节回家,父亲给我张罗了一门亲事,对方家境殷实,离家也近。和男方见过一面后,媒人觉得很合适就提议先把婚事办了再慢慢培养感情。双亲也很满意,喜笑颜开地替我规划未来,我那时刚结束一段感情,情绪非常低落,觉得只要父母开心嫁谁都无所谓。过了几日,媒人来家里商量嫁娶事宜,父亲不在家,媒人和母亲闲聊几句就离开了。几天后,村里突然谣传我是个不自爱的姑娘,这么爽快答应结婚肯定是被别的男人抛弃了,媒人甚至说母亲私下讨要彩礼,想靠女儿发大财。父亲听到闲言碎语顿时觉得颜面尽失,不由分说地斥责母亲,半辈子没红过脸的两个人因为这件事大吵一架,母亲有严重的高血压而且心脏也不好,那几日许是赌气没有吃药,没几天便病发离世了。

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年没有草率答应结婚,双亲就不会争吵;如果没有争吵,母亲兴许就不会离开我们。可是没有如果,只有既定的结果。

“赶快吃面吧,下午还要上班哪。”父亲敲了一下桌子,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这大半年,打了很多电话你都不接,担心你过得不好才跑来。看到你好好的,爸就放心了,明天我去上海你大妹那里看看就回老家了。”

“大妹上班很辛苦,您就别去添乱了,妹夫不务正业嗜赌成性,每天回到家不是吵架就是打人。您如果早早做主让她离婚,也不至于今天这个局面。”

“哎,都怨我,人老了不中用了。”父亲有点不悦。

“明天一起去乡下老宅转转吧,从老家移栽的那些果树该修剪了。”

“嗯。”父亲点了点头,嘴角稍稍舒展了些。

许久没有回来打理,老宅变得颓废萧条。父亲上次来,还是前年初春公公去世、奶奶病危的时候。那棵被移栽到别处的柿子树突然变得萎靡不振,不知道是不是寿命到头了。父亲找来剪刀,剪掉枯枝败叶,又在树根旁加了厚厚的沃土。

“它还年轻着哪,等来年春天一定会枝繁叶茂的。”父亲拍了拍树干。

"葡萄藤也该修了。"我指着窗前手腕粗的枝蔓说。

“短短几年就长这么粗了,好生照料,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坐在树下乘凉了。”父亲赞不绝口地说,“你这妮子和妹妹们不一样,她们回去总是带些好吃的走,你就只喜欢树!”

“树多好啊,等我的小院长满柿子树和葡萄树,是不是就和老家一样了?”

父亲没有回答,自顾自的修剪枝条、加固葡萄架、松土施肥、忙的不亦说乎。我在旁边想要插手,却是无从下手。两个小丫头在院子里逗狗,一条去年收留的流浪狗,婆婆从垃圾堆抱回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才几个月功夫就变得生龙活虎了。小的时候,我也养过一条狗,名叫“贝贝”,浑身雪白非常可爱。每当周末回到家,贝贝都会兴高采烈跑过来。它陪伴我很多年,直到有一天,它趴在院子里的柿树下睡着了,再也没有醒过来。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养过狗。

“贝贝,再转一个圈。”女儿拍着小狗的脑袋笑着说。

“妮儿,你还别说,这个小狗真像咱家以前养的那只。”父亲突然说。我惊鄂的转过头,一种无以言表的情绪涌上心头,是吗?我的“贝贝”又回来了?

“还是恁这里好,不愧是长寿之乡。”回城的路上,父亲絮絮叨叨地说。

“喜欢的话就多住些日子。”我无意识的随口一说,后视镜里父亲脸上的皱纹明显舒展开了。

夜色浸透客厅,女儿指着行李箱撒娇说:“外公,你的箱子里装的什么宝贝,怎么都不打开给我们看看?”

“哎呀,不说我都忘了,都是给你妈妈带的好吃的。”父亲弹起身站了起来,“这一瓶豆豉是小妹刚做的,香油是家里种的芝麻榨的,这是干芝麻叶,槐花和蒲公英特意蒸熟晒干了,还有新摘的花椒、剥好的花生米、新晒的柿饼和大枣,还有这些桃筐,是用桃核打磨的,绑在手腕上辟邪......”

厨房的烧水壶突然发出尖锐的鸣叫,我起身的瞬间,用手指快速抹过眼角。玻璃杯里的花茶腾起热气,将父亲的面容氤氲成模糊的剪影。那些冻结了半年的委屈,终于在茶香中裂开细缝。

"那天我去见韩,原本是想说声谢谢的。"我的手指无意间碰到茶杯边缘的缺口。

"是爸错了,不该责备你,当年你妈病危,那个相亲对象利用救你妈的幌子羞辱你,我都知道了,爸是怕你为了给我看病再次受到伤害。"父亲佝偻着背,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韩不是那样的人,您要相信女儿,虽然当年因为一些不得已的苦衷分手,但只要家人有事他一定会竭力相助,这次您生病住院,他忙前忙后,任劳任怨,他是早已把您当做自己的父亲了。有他在老家照应,我在千里之外才能安心生活...…”我哽咽地说完,父亲握杯的手有点颤抖,茶水在杯口荡出细小涟漪。我们坐在沙发上沉默良久,窗外下起了大雨,噼里啪啦打在玻璃窗上。

晨光爬上窗棂时,厨房飘来粥的浓香。砂锅里煨着山药粥,米油在表面凝成白色薄膜。这是父亲凌晨四点起来熬的,他以前总说我脾胃虚弱,喝粥最养胃。氤氲的热气里,我仿佛看见十一岁的自己蹲在老家破旧的灶台前,父亲手把手地教我如何掌握火候:"文火慢熬,急不得。"

父亲放心不下大妹执意要去上海,临行前夜,我们坐在阳台上聊天。深冬的月亮像枚银币,悬在梧桐虬曲的枝桠间。他穿着我新买的羽绒服,保温杯里飘出花茶的清香。"记得你小时候胆子很大。"他忽然说,"晚上一个人睡在荒地里看瓜都不害怕。"我转头望去,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像极了年轻时的样子。

我们聊到凌晨,从我的童年聊到他的青年,从母亲的离世聊到他的愧疚。父亲说这些年在老家,他看谁都不顺眼,总是看着母亲的遗像,一个人坐在房里发呆,想着自己是不是太固执,把亲人都推的老远了。

"那天在医院,我看见你站在走廊里哭。"父亲的声音有些哽咽,"我知道你委屈,可是爸就是拉不下这张老脸..."

这些年,我一直认为父亲软弱偏执:为着母亲临终前他的苛责;我想继续考学他的反对;大妹被家暴时他的沉默;医院里那些剜心的话。扪心自问,自己又何尝不是执拗任性!我握住父亲布满老茧的手,他的手在颤抖,却依然温暖,就像小时候牵着我上学时一样。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收拾好行李,我送他到车站,看着他拖着那个老旧的行李箱,步伐却比来时轻快了许多。检票时,他回头冲我挥手,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像个孩子一样笑着。

“背包内侧的袋子里,有一千块钱,下周生日自己买点好吃的。”我跑到父亲耳边低语。

“你这傻孩子,爸不缺钱。”父亲一跺脚,慌忙扯下背包。我使劲把他推进检票口,随即转身跑掉了。

回到家收拾床铺的时候,在枕头底下发现一沓皱巴巴的纸币,旁边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闺女,好好生活,要快乐,也要幸福,家人永远都在。泪水再一次模糊了双眼。

父亲离开上海的时候,大妹特意送他去杭州坐高铁。途经灵隐寺的山脚下,父亲执意要爬一次山。拗不过父亲,大妹便一同前往。才到半山腰大妹就累得直喘气,瘫坐在石阶上。父亲笑着拍拍她的肩,继续往上爬。他的背影在石阶上显得格外挺拔,完全不像八十岁的老人。爬到山顶时,他给我打了视频电话。镜头里,他站在山顶的观景台上,周围都是年轻人。他对着镜头大口喘气,额角汗珠在阳光下折射出光影,山风掀起他灰白的鬓发,锐气不减当年。

"你妈走了以后,我整天郁郁寡欢,觉得活着没意思。可是现在想想,我还能爬山,还能到处走走看看,还能陪着你们,多好啊!"父亲的声音有些喘,却充满活力。我看着视频里神采奕奕的父亲,突然想起半年前他在病床上的样子。那时的他孱弱颓废、哀怨不断,而现在,仿佛重新焕发了生机。

"爸,您说得对,"我笑着说,"我们都能顿悟,不算晚。"

父亲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他这一路的经历。从唐河老家步行到车站,拖着行李搭乘汽车到郑州,在小妹家停留数日又乘高铁到江苏。"一路上工作人员都夸我厉害呢,"父亲得意地说,"大家都羡慕我八十岁了还能一个人走南闯北。"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个考试满分的孩子,“要是明年能去四川祭奠一下你外婆就好了,深圳你舅舅那里也想去看看。”

“好,好,好。”您把身体养好,哪里都能去。

看着父亲眉飞色舞的样子,我想起小时候,他带我们去田里干活的情景。那时候我们总是偷懒,躲在树荫下乘凉,父亲和母亲宠溺地看着我们,自己却顶着烈日继续干活。

"爸。"我轻声说,"如果妈还在该有多好啊。"

父亲在视频那头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傻闺女,现在也挺好的,你妈没有做到的我都替她做了,赶明儿团聚了一件件讲给她听。爸能看着你们的孩子长大,已经很知足了.….."

挂断视频后,我站在窗前,看着楼下玩耍的孩子们,夕阳的余晖洒在她们身上,静谧而美好。我把茶几上倒扣的相框翻起来——那是母亲离世后我合成的全家福,母亲微笑着坐在中间,穿着一身酱红色衣裙。我突然明白,原来所有的固执与对抗,不过是两代人用不同的语言诉说的爱。如今父亲终于走出困守一生的院落,用蹒跚的脚步重新丈量错过的山河,而我也在岁月流转间读懂,那些说不出口的牵挂,都藏在凌晨四点的粥香里,藏在鼓鼓囊囊的箱子里,藏在布满老茧的双手中,藏在八十岁依然敢独自远行的勇气里。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