颗粒
1
玉米颗粒买下车票
耕田大牛购入干粮
汽笛拉长离开故乡
董建平用笔在稿纸上写下一首小诗。
春节结束,水都火车站人人行色匆忙,初春的水汽凝结成细小的水雾,街边小贩卖米线的汤锅热气比水雾更浓烈。
站前广场,洋芋从老妇的手中跌入油锅全力翻滚,铁漏勺沥干豆油。穿着时兴,头染黄发的年轻人接过炸洋芋快速地咀嚼着。
建平咽下口水,怀里的几张百元大钞沾染上他的体温。第一次出远门,他的心像牛肉馆里刚刚斩下的腱子肉,剧烈地跳动着。
火车的终点在橘市,董建平对他印象不深,只记得发小说那是个发财的好地方,有山有海,董建平从未见过大海,他只知道大海是湛蓝的,是天空的镜像。山是小气的,在大地上荡起波浪。建平从未见过小小的山,家乡的山高大又崎岖。
先辈们用血肉铺上一根根枕木,钢铁变成轨道,一步步延伸到他乡。弯弯曲曲的铁轨像一条褐色的大蛇,盘旋在高山大谷之间。
火车咣当咣当的,将他的思绪拉回往日,他的成绩并不好,偏科语文爱好写小诗,中考离高中录取线差两分,母亲心疼他,花了五千多元送他去私立高中读书。
建平想起这些胸口隐隐作痛,他执拗地想去外地打工,看到母亲皲裂的手心还是软了。
无奈,他生来同文曲星冲煞,度过一段无聊的日子,他无法忍受枯燥的教室,一纵翻过围墙,硬生生走回了家。
父亲拿出放羊鞭,农家小院化身刑场,受刑者是他求了多少司娘婆,拜了多少次山神得来的儿子。建平从小老实,性格执拗,凡是认定的事几头牛都拉不回来。父亲很少打这个儿子,这次确是下了大气,啪-啪-啪-,巨大的声响震动耳膜。父亲认为,养育孩子就像养育牛羊,吃了食就呼啦啦长,不听话就拿鞭子抽,日子长了自然长得高大听话。
母亲见自己男人教育儿子不敢作声。他的男人有绝对的权威,想当初刚刚嫁过来,自己肚子几年不见动静在寨子里抬不起头来,每路过村口岩洞,洞里的山神她总是去拜拜。她认为自己的儿子是山神给的。
生儿子的时候,寨子里的面包车被一条黑蛇拦路,司机按了喇叭,黑蛇迟疑一会,向田埂下游弋。司机小声嘀咕不妙。深山里的人们对蛇有种莫名的敬畏,蛇是不祥的象征……
乡镇医院的产房里,昏暗的镁光灯刺着她的眼睛,她用力挣脱着身下的不适感。产房外的婆婆大声祷告着,护士反复地劝导着
她不要大声喧哗,她千疮百孔的身体孕育着这个生命,恍惚中脑海里跳脱出一条小蛇的模样来,她昏死了过去,身下的不适感消散了。
“茶壶,小茶壶。”
朦胧之中,她听见身边人叫着,后沉沉地睡死过去。整整一天一夜,她的嘴唇翕动着,醒来疯了似的抱着像小灰菇一样小小的儿子,这是她安身立命的根。
儿子的闷哼声把她的思绪拉回,她拼命地护在儿子的身上,丈夫丢下放羊鞭,坐在堂屋的门槛上吸着水烟筒。
“我要去橘市打工养活自己。”建平呜咽着。
母亲沉默半晌,抽箱里的鸡蛋一个个都拿了出来,火舌舔舐着黑黑的吊锅底部,鸡蛋在锅中翻滚,一家三口无言对坐。
夜,父亲拿出皱皱巴巴的几百元钱放在建平的衣服内兜里,看了看熟睡的儿子,帮他拉了被子,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建平其实没有睡着,白天没有哭的他,此时却哭了。
建平从未自己出过远门,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县城的高中。他盯着窗外的风景,热烘烘的车厢穿过长长的砖洞,窗外是冷色调风景,雾压在带状村庄的上空。车窗玻璃的水汽朦胧了他的双眼。
漫长的车程,建平没有真正合上眼过,他注意到对座的半大儿童似乎总是一个人去泡面,上厕所,一只手总是摸着胸口,一只手插兜里。建平抱着手睡觉,他听说火车上总有年纪小的扒手,神不知鬼不觉顺走你的东西。
他半合着眼,不敢睡觉。
列车员注意到这个异样的孩子,俯下身来询问。
“你从哪里来?小朋友。”
“我从平邑上的车,我自己要去看病。”
“你父母呢。”
“他们在沪城打工,我去找他们医病。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坐不了车,我的肾有问题。”
“什么问题小朋友。”
“好像是肾衰……”
“肾衰竭是吗?”
“是的。”
说完话,他拿着馒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和吃红烧肉一样。
列车员拿来一份快餐,菜盘里堆满了肉和蛋。旁边的大娘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建平感到羞愧,内心的小人在脸红,他望着对面大口大口吞着饭的孩子,手贴在口袋上,微微地移动着。
大娘用泛黄的手帕擦去孩子额头的汗,像擦去她子女头上的汗。火车驶出幽长的山洞,斜射的阳光刺在建平的眼眸里,他的眼角落下几滴水,他也不知道是泪,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橘市在沪城的前面两站,越靠近橘市,建平明显感觉到下车的人也变多了,母亲煮的鸡蛋剩的也不多了。人们拿着或多或少的行李,水般散开流向各地,下了火车以后,他们的身份成为了外地人,成为了无数工人里的一员。
建平渐渐躁动起来,忐忑与兴奋交织在他的心头,列车员提示着前方即将到达橘市。对坐的孩子脸色愈发苍白起来。
建平的手贴着内兜,仿佛可以感受到父亲的温度,他看见父亲拉着长长的犁,鞭打着老牛,汗液在阳光的折射下让他的身体波光粼粼。他又看见母亲,破裂的两双大手,娴熟地撸着玉米棒子,一颗颗金黄的玉米粒堆积成一座大山。
橘市到了。人们从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行李,奔赴自己的方向。建平背着包,在座位上停留,他从内兜里取出两张红色带着体温的钞票,塞在了那个男孩的手里,手拍了拍男孩的肩。
建平如释重负,内心一股畅快升起,橘市初春的寒气一扫而空。男孩愣在原地,两百元紧紧地攥在手里。
建平出了火车站,街道两旁热情的司机让他有些不适。“三十兴平上车就走,上车就走。”“我的车满了坐我的,他哄你的。
两个司机拉扯着建平,一人拉住建平的背包,一人扯着装着煮鸡蛋的牛津包,建平一顿,“有人来接我了。”建平带着水城重重的口音答道。二人自打没趣的散开了。
建平此行是来投奔大伯的,大伯吃苦耐劳,他家是寨子里率先住上洋房的人家,是那个偏僻村寨里先走出来谋出路的几人之一。大伯乐于帮助家里亲戚出来找活干。建平父母也来过橘市,异地孩子高考不便,为了建平的学业还是返乡了。现在,建平来了,又走上父母曾经荒废的道路。
“建平啊,在火车站等我,我下班来接你啊。”大伯亲切的话让建平感到一丝温情,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记忆里的大伯总是梳着亮亮的油头,过年回家,穿着一身毛呢大衣,尖头皮鞋一尘不染,耳边别着印象牌香烟。
建平只穿过布鞋,皮鞋是有钱人才能穿的。当时去县城读书,下铺同学的运动鞋让他羡慕,他趁夜色偷偷试穿。现在的建平看着大街上人们的各色运动鞋,一时竟愣了神。
大伯骑着铃木红摩托车过来了,身上穿着蓝色厂服,衣服上铺满了白色的粉末,手上都是老茧,唯独那双皮鞋还是铮亮。
大伯在几栋员工宿舍停下。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晾衣杆上挂满了衣物,宿舍烟味弥漫,热烘烘的气体溢出,散落的烟头将走廊染上星星点点的黑色。
建平好奇的打量着每个宿舍的人,他们都不一样,又好像都一样。
这是一家全市排名前列的日用品生产工厂。工厂入口滚动的红体字幕宣传着工厂的头衔,橘市第一热塑厂,连续十年纳税十强,还有滚动播放的招聘信息。建平跟着大伯走入工厂,偌大的车间里热塑机的红色指示灯闪烁,二十四小时昼夜不息,建平打量着这个承载他心中幻想的地方,眼睛顿时模糊了。
大伯热情地介绍着里面的工友。小诚,打机工,家是润东的,今年将将十九岁。
腿脚有点问题的老张是安装工。那个爱笑的女人是他的妻子霞姐。老张像块冰,他老婆像一团不熄灭的火。建平羞涩地点着头,目光游离在这些未来的同事之间。
大伯是杂工,年纪渐大,他在车间喜欢穿背心,干活时,像一副古希腊的油画,白色的袋子里无数圆形的聚乙烯颗粒从他的肩头向下倾斜,经过热塑机,一个个塑料制品从传送带上像水流滑落。这一幕让建平想起父亲,秋收后,无数的玉米颗粒从尿素袋子里滑出,经过碾磨机化作金黄的面成为牲畜乃至家庭的养料。
建平去办入职。人事是个橘市女人,操着浓重的橘市口音普通话,黑框眼镜架在低鼻梁上,签字时眼镜框在鼻尖上摇晃。
“小伙子,好好干,争取买房买车,有困难和我说。”说罢,她的脸面团般舒展开,又大又白。
“好的好的。”建平自小到大没听过鼓励的话,他感到局促。
宿舍是只有他一个人的,建平舒心。他认床,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新被子散发着工业气味,他觉得很好闻。一束月光刚好投在他的床上,借着月光,建平拿出自己的小本子,写下几行小诗。
月光不懂月亮
随性逃向远方
夜又黑又长
阳光将来此方
建平不知几点入睡的,他是在阳光初来时入睡的。
早上八点要打卡上班,大伯早早地来把建平叫醒。工厂管早饭和晚饭,建平看着面前的稀饭咸菜愣了神。
他现在想念家乡的米线了,上高中早起赶班车,母亲会煮上一大碗米线,然后从橱柜里拿出鸡枞油来,鸡枞是父亲夏天漫山遍野觅得的,油是几十里外外婆家的香油。母亲给建平拣出小碗鸡枞,油让寡淡的米线有了滋味,鸡枞的鲜味在建平口中跃动,越嚼越香。
建平喝下粥,咸菜的滋味也算不错。他的工作是简单重复的,传送带上流下的日用品未免会有瑕疵,沾上机油或是边缘飞丝,他要擦去机油或用小刀修去飞丝。大部分的产品没有问题,就码放在货架上。如此重复十二小时,他可得到二百多元。
他们的车间里小诚与建平的岗位需要默契。机器总不免出现问题,产品总是会积压。小诚需要将产品从机器里拿出来,剪去废料框架,然后匀速放上传送带。快了,跟不上。慢了,完成不了产量。
小诚心眼活泛,看机修师傅操作了几次,自己也学会解决一些小问题。问题解决快,产量高,他的工资自然也是车间里最高的。他的老搭档因为爱情辞去了这份工作,同女朋友去了隔壁的杯具厂。小诚干活时手脚并用,快到只能看见残影。第一天上岗的建平手忙脚乱,他原以为工作像发小嘴里那般云淡风轻,挣钱轻而易举,现实让他顾不得思忖,只能赶着进度。
流水线的产品越堆越多,小诚眼看着产品堆到自己面前,终于站起身来,他迅速地将积压的产品处理完,略带怒音地说了一句:“挣钱就要拿命挣。”
建平羞红了脸,因为他是寨子里公认干活最快最好的年轻子弟。大伯默默看着一切。
第一班终于结束了,大伯叫上了建平,喊上了小诚一起去吃快餐。“老乡爱快餐” 的红色招牌十分醒目,汗味和菜香混合在一起是这里的独特气息。小诚打趣着大伯铁公鸡拔毛,活久见。大伯笑着拍打小诚的屁股,建平老老实实跟着二人。
大伯从冰柜里抱出一箱冰镇燕景啤酒,点的都是大荤菜,毛氏红烧肉,水煮肉片,爆炒猪血,这个菜大伯最钟意,他听老人家说猪血可以吸去肺里的粉尘。小诚一个劲地给他倒酒。建平起初不习惯这样的场合,啤酒一杯杯下肚,倒也热络起来了。
酒过三巡之后,话也多了几分。
“你是不是看不上我,小诚。我就是来拼命挣钱的,向我老子证明我不是软蛋。是,我做的慢,我以后肯定比你快的。”
“我是来挣钱的,我爹妈死了,从小吃政府补助长大的,我拼命挣,我弟弟就有学上,他考上了我们全市最好的高中。”小诚越说越起劲,“建平听说你是不读书来打工的,我多羡慕你啊,我想读但是现实让我不得不低头。”说罢,一杯冰啤就顺着话头下了肚。
大伯眼见二人开始吐露话头,一股脑地喝着酒,手拍打着胸部。喝到兴致了,大伯唱起山歌来,两小孩用筷子敲打着酒杯伴奏:
阿妹不嫌哥家贫,勤劳能干有希望。
我爱阿妹如爱乡,天高地远我记心上诶。
建平断片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宿舍,只记得他干干净净地躺在床上,大伯依旧早上七点来叫他。
小诚早上一来就看着建平笑。建平羞红了脸,他不记得昨晚发生什么了,衣物上还残留着一股酸味。今天的建平明显感觉到流水线的速度慢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又加快了。直到这班结束,今天的产量是昨天的一倍了。
晚上躺在床上,建平细细盘算着,一天挣两百五,一天花五十,一个月干满三十天,就是六千。他越想越高兴,六千,这得是多少亩的玉米可以换来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上的月亮从牙儿变成圆盘。发工资了,小诚不出意外又是最高薪八千五,建平全勤加上挣了七千八。车间主任给他们车间颁发排头车间的称号。两小孩把锦旗郑重其事地挂在车间门口上。老张霞姐就一直傻笑。
想来好久没给父母电话了,腰包鼓了的建平迫切地想给他们电话。电话是母亲接的。
“妈,我挣钱了,我寄回来给你们。”
“平娃,少寄点,寄来我也是给你存着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要多吃饭,注意安全。”
“我现在一个月可以挣小七千呢。”
“不要太挣命了平娃,我晓得你干起活来不管不顾的,身体要紧啊。”
“晓得了妈。他呢。”
“你说你爹啊,他不想说话哦。”
“钱我歇天把打过来,挂了妈。”
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建平此时却一句话也吐露不出来了。
建平在异乡的第一个中秋节到了,眼瞧着老板的车从宝马换成了路虎,厂里的员工都发到了奖金,正当建平盘算着怎么花销时,发小来了。
2
发小二毛,是个黄毛,乍一眼看上去像是丐帮成员。他的牛仔裤没有一处是完整的,风一刮过,裤子像旗子一样随风飘摇。胯下一辆大架子摩托车,彩灯环绕,堪比移动信号灯。后座不坐人,绑着一个大音箱,骑行时音乐环抱,扰人清静。
建平对发小的印象停留在初三那年,发小自知考上高中无望,便弃学从工,走时他对建平承诺:狗不贵,勿相忘。建平纠正说苟富贵,勿相忘。
嘚!
二毛大吼一声把发呆的建平喊醒,随手将音响取下,招呼着他上车。摩托车越开越快,两个少年的头发向上扬起。工业园区背后有座大水库,秋天黄澄澄的橘子树铺满水库两岸。建平平日里看的最多的是车间四四方方的窗户和一直转的通风扇,此番场景让他大声呼喊起来。他在家乡山坡上呼喊时总有回声,这里没有,只有二毛车载音响的dj声。
二人到达水库,向下俯瞰整个城镇。方方正正的工业园被柏油路连接起来向田地不断侵蚀,数量众多的工地正尘土飞扬。建平想起自己的家乡,那片永远被红土覆盖的地方,似乎永远不会受此打扰。
二毛爱行鸡鸣狗盗之事,橘子林偷一罚十的告示牌他视若无睹,在家乡山野肆意穿行惯了的他轻巧地翻进橘子林,快速地采着,用衣服一包,便跨上摩托车。建平说他不怕死。他说路边的就是人民的。
两人说笑着,吃着橘子,就像幼年时一起在山坡上放羊那般。徬晚将至,二毛招呼着建平去看庙会。
橘市的人喜欢看庙会。有钱的工厂老板们经常集资请戏团来演出,一是大部分老板礼佛,开庙会请佛祖看。二是自身财力的展示,福泽乡里。
这是建平第一次看庙会,戏团是黄梅戏团。开场时老寿星扛着一个大大的桃枝,上面挂满了寿桃,自然是后天挂上去的。寿星高唱:祝列位福如东海诶。旋即用肉乎乎的手向台下丢寿桃,二毛十分踊跃,左推右搡着本地老年人,引得一阵阵暗骂。
祝你寿比南山诶!老寿星高手抛桃,刚好落在二毛头上,引得建平笑。二毛笑骂狗日的寿星阳寿肯定短。建平自己找了个好位置坐下,看台上黄梅戏团演员唱戏恰好唱的是女驸马选段,女驸马唱着“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建平入了迷,二毛说他是个呆子,攒劲的节目还在后头。女驸马咿咿呀呀地唱了半小时,刚准备成驸马入洞房就结束了。
绿色的幕布再度拉开,台上的仿古背景被撤去,换上了花花绿绿的镁光灯。
女驸马摇身一变成了热舞女郎,戏服褪去,换上了露脐装和热裤。台上的音乐震的戏台子吱呀呀响,台下的老人家作鸟兽散开。年轻人们却乐此不疲。身体跟着热舞女郎律动。建平不习惯这样的场合,这天差地别的改变让他目瞪口呆。二毛摇头晃脑,黄色的头发像秋天被风刮的玉米须,荡来荡去。
建平陪着二毛荡了一晚,早已精疲力尽。到了住处他顾不得脏乱,倒头便睡。第二天醒来他问二毛做啥工作,二毛说他是皇家骑士,俗称众包。他跑一休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建平觉得他不踏实,这样挣不到钱,看着他开心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噎回去了。二毛整了两碗蛋炒饭,吃完又睡到晚上。二毛叫上迷糊的建平,说带他去见见世面。
二人在小巷子里七拐八拐,来了一家叫嗨唱的KTV。二毛笑嘻嘻对着前台女孩说老样子,女孩便领着他们到了最里面的一间。二毛先开金口,上来就唱起郑智的水手。水手一响,让他想起初中的时光来,早晨六点吃完米线,那个秃了头的政教主任拿着大喇叭带领着他们跑早操,要求早操必须前后排紧贴。二毛使劲贴着建平,在他脑后边跟着喇叭里的水手唱,唱法浮夸像哭丧。建平没想到这个黄毛还对这首歌念念不忘。
二毛大声说:“干唱没意思。”
“那啥有意思。”
“女人有意思。”
他打着电话一个一个邀请,准确来说是骚扰,还真让这个厚脸皮的叫来几个。建平在高中就不会和女生说话,班里有些胆大的男生一下课就牵着女生带去监控死角啃,回来还绘声绘色地向宿舍里的雏儿们描述过程。这回真要和几个异性待在一起,他感到局促了。二毛磕着瓜子和一旁的女生笑骂着。
建平内心悔恨,怎么上了这个人的贼船。那个二毛永远死在了那个夏天,现在是黄毛。一杯杯啤酒下肚,有个女生已经倒在沙发上不省人事,电话铃却一直响着。
二毛接了,只听那头传来:“媳妇,在哪说好今晚跑街的,你去哪里了。”
“跑街的,我们这里没有你媳妇,只有嗨唱的几位活泼少女。”
二毛已经神志不清,胡乱答了。
“嗨唱是吧,你他妈的等着我过来。”
建平脑子清醒意识到该走了,二毛已经喝断片了,他拖不动这厮。
他费劲地拖着二毛,正拖到门口,一堆五颜六色的毛就来了。领头的梳着背头,眉梢纹着蛇,看起来精瘦。这男的直接揪住女生,大骂婊子,随后撕心裂肺的地哭起来。二毛看到这一幕酒醒了大半,不断地说着,无知者莫怪,这女的我不知道他有男朋友。
可是这些毛们哪管这些,不由分说地一拥而上,拳脚相加。建平想把他拉出来也开始被打着。二毛一下炸毛,发疯似的推开他们,却换来更重的拳脚。
二毛和建平有着丰富的斗争经验,他俩好兄弟的身份也是打架换来的。建平生性腼腆,高中又剪了个西瓜头,经常被宿舍的人欺负。二毛在隔壁宿舍,一次看见他们欺负建平,便拿着假的水果刀冲进人群,那些人自知理亏便散开了,从那以后都知道这俩不要命,便和平相处了。
二毛当时说了一句在贼哲理的话,狗咬人,你要比狗还狠,咬断他鸡巴。
建平拿起果盘一顿乱砸,有个女生清醒了便拨打了报警电话。
那晚上便去警局做笔录,警察们那这些半大孩子也没办法,便依规拘留十五天。建平刚刚步入正轨的工作算是黄了,没有工厂会接受一个打架的刺头。二毛习惯了蹲局子,甚至还在为十五天的免费餐食而庆幸。他和警察打趣着,手上端着咸菜稀饭吸溜吸溜地喝着。
对面的毛们就在隔壁房间,两边隔着一堵墙,即便这样,还在隔空对骂。二毛得理不饶人,你自己看不住你女朋友还打我活该被关。背头说他夺她人所爱还不知廉耻。建平感到惊诧,背头还能说夺她人所爱真是九年义务教育的功劳。
二人隔空骂了几个小时,从普通话到蹩脚的橘市方言,最后到各自的方言。二毛骂瓜娃子,背头骂烂怂,某种程度上进行了两地文化交流。
建平内心担心的不止是自己的工作,更担心母亲不知道自己的音讯还有辜负了大伯那一片热心。
建平一言不发,不管二毛怎么逗趣耍宝也不搭理他。二毛最后也沉默了,建平从未对自己唱过冷脸。二毛把几块肉夹给建平,建平不吃,扭过头大口大口扒拉饭。
隔壁的毛们被自己的父母陆陆续续领走,走前还向他们做着鬼脸。建平父母远在水城,他自然无人来接。二毛则不一样,他没有父母了。
二毛只有小时候父母的印象。她们身上总是带着鱼腥味,脸上满是沟壑,而回来时爸爸的背包总是塞满好吃的,妈妈的手里提着五颜六色水城没有的衣服。
爸爸总让他好好读书,好好读书就能见到大海。小时候二毛认为海就是比村口池塘大几十倍的大池塘,里面有海星海龟,最重要的是海上有他的爸爸妈妈。爸爸口中的海似乎是聚宝盆,有二毛的书本,有爷爷的降压药,有他们家未来高大的楼房。
可是有一天,二毛家来了几个人,手里捧着零食,衣服,爸爸妈妈却没有来。爷爷嘴里不停地说着谢谢,手却不住地颤抖。海啊,远方的海啊,吞没了他的儿子儿媳。坏海!坏海!爷爷嘴里念叨着。
小小的二毛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记得爷爷把这些东西埋在家后面的山里。从此以后爷爷性格变得古怪,经常打骂他,打完又抱着他哭。
二毛被孩子们孤立,说他是克星克死了父母。他说他爸爸妈妈去了北极捕鱼,有企鹅,有磷虾,爷爷才不会骗他。
上了初中他才知道,北极没有企鹅,他也没了爸爸妈妈,但是爷爷的高血压还在,他便扛起了这个小小的家,砍柴劈草,喂猪放羊。初三那年,爷爷也同爸爸妈妈去了。他望着家里的三幅画像发呆,没有照片,只是凭他记忆里三人的模样画的画像。爷爷出殡时他一滴眼泪也没有掉,村里帮忙操办的人说他心硬。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抱着三人的画像度过了多少夜晚,爷爷爸爸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哭过,他觉得自己也不能哭。
初三毕业,他便来了橘市,想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他深知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子,应该像警匪片里的大哥那般,杀出自己的未来。可是现实不是警匪片,只有寡淡无味的工厂和空瘪的肚皮。他便跑起了众包,有钱潇洒,无钱便送几天外卖。
他总喜欢去那些闹哄哄的地方,心就不在沉寂孤独。他与建平度过了截然不同的三年,他睡过大街,被人赶出过工厂,也被女孩子欺骗过金钱与眼泪。一夜他看见桥洞的石缝里长出一株枯黄的野草,伸手去拔,却怎么也拔不出来,他哭了。他第二天就租车送上了外卖。他喜欢这种似野草般自由的感觉,不受拘束。
他对建平总有一种情愫,这种感觉只在爷爷身上存在过。
十五天说难熬,可是闭眼睁眼就转瞬即逝了。出看守所那天,两人的头发盖住了眼睛。二毛的头发半黑半黄的加上没洗,竟有一种日式男星的风格。建平大口地呼吸着外面久违的空气。
“建平,你还生我气嘛。”
“二毛,我从来没有真正生过你的气。” “那你咋不理我。”
“我只是在想我该怎么生活。”
“怎么生活?”
“像人一样生活。”
二人兜里没有半文钱全作赔给KTV了,只得走路。
二毛带路,建平在后面跟着。路上建平看见一个外卖员踩着红灯闯过路口,差点被车撞。他转过头对二毛说,要好好生活,注意安全。
二毛把他送回厂里宿舍,二人分别。二毛回头大喊着:“我以后一定好好生活!”
3
建平穿过长长的走廊,回到了他的宿舍。推开门却是四个学生模样的人在里面坐着。
“这里是实习工宿舍你找谁。”领头的学生说到。
他退出来,像高中时因为犯错时那样手足无措。这次他不想联系家长,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混账玩意。钱没了,工作没了。
去到车间,大伯也不见了踪影。
霞姐却不像之前那么爱笑了,老张嘟囔一句,你大伯去医院了,尘肺。
建平找小诚借了一千元,急冲冲往医院赶。洁白如雪的医院床单上,那个佝偻的身影像一座黑油油的小山,被子有小小的起伏。
医生问他是不是家属,病人的症状已是中晚期,要做换肺手术。建平问医生一千元够吗,医生晃了晃头说至少十万,而且肺源难以匹配。
建平想起在潮都的令大伯骄傲的大学生儿子,连夜坐车去潮都。
潮都是个大城市。火车跨过长江时,两岸高楼错落有致地排列着,散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江面上游船向东行驶,载满货物。
建平认为县城里的供销社大楼已经很高了。记得帮母亲买头巾时他特意坐上顶楼,大着胆子向窗外探出头去,就看见乌泱乌泱的黑色头顶,也有秃头的。
站在这些高楼里面的人们又能看见什么呢。建平转念想,这些楼再高也高不过故乡的山,山可是直勾勾地插进云里呢!
建平想着坐公交,又想起大伯的模样,便狠下心来打车去大学。司机操着潮都口音,建平听着像抗日剧里的日本话。司机用蹩脚的普通话说着,这是个好学校啊,你真厉害。
建平知道他这个堂兄读的好学校,心里一种复杂的感觉升起。
建平在大学门口等着,隔着铁栅栏墙看。正好是下课时分,穿着运动服的学生在操场上跑步,情侣们手挽着手嬉笑着,几个研究生模样的还在大声讨论着问题。高中老师描述着大学的自由美好,建平当时左耳进右耳出,现在亲眼见到,他的内心泛起了涟漪。建平只听说过堂兄在临床系,便联系保安,一番辗转叫来了他。
堂兄不一会走过来了,神色慌张,他穿着淡蓝色的衣服,洗得发白。黑框眼镜衬出一股子书生气。
“建平你咋没在读书啊。”
“我…我现在和大伯干的,大伯他重病了,你快去看看他吧。”
“啥病?我从来不知道他生病。”
“尘肺晚期。”
学医的堂兄惊诧,又镇静下来,他去办了请假手续,和建平赶着最近的火车去橘市。
奇迹的是,堂兄前脚到,大伯竟然苏醒过来了。他看着儿子责备着:“你咋不好好读书啊,我这小病你跑来干嘛。”
堂兄一语不发。
“还有你建平十几天去哪了。”他用模糊的声音说着。
建平欲言又止。
“爸,你这病要治,你存着的钱拿出来用吧。”
“你这孩子。”话没说完又昏迷过去。
建平陪着堂兄把存折里的钱取出来,总共是八万零四千,离手术费还有 一万六,堂兄想着去把家里房子抵押贷款。他父亲几十年的努力要换成续命的金钱。而且医生说,要赌。赌有供体,赌不会有排异反应。
水都有大大小小的煤矿千座,尘肺病治疗全国领先,堂兄想着回家治愈效果好些。千里救护车可以把大伯转运到老家的医院。堂兄不假思索,尽管路费高昂。
回家路上,头顶的救护车音响滴嘟滴嘟地想着,司机二人连夜换班开。这是一趟特殊的救护车,叶落归根,起死回生,家属赌,和天赌,病人赌,和自己身体赌。
建平呆坐着,想起那些白色颗粒,想起大伯觉得碍事摘下的口罩,想起他全是白色粉尘的外套。
堂兄脸色惨白,看着自己的父亲,看着心电图。
“不医,我不医。”大伯嘟囔着。
车终于要到水城,车上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下高速,建平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他看见路中间一条巴掌粗的大蛇游动过去。
救护车快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嘟的一声,心电图平了。
大伯死了。
两个司机似乎见多了这种结局,停下车,放起鞭炮来。送人送到西,落叶要归根。大伯脸上带有笑意,他似乎知道自己回家了。
大伯活为家人活,死为家人死。他是个男人。村子里的人自发为他操办后事,在他一辈子心血换来的高大楼房里。
大大的棺木装着强壮的大伯,棺木上站着一只公鸡,上山时雾气蒙蒙,一落棺,天就放晴了,公鸡也鸣叫一声。烧的纸钱有一张不偏不倚地落在堂兄的口袋里。
风吹起红色土壤的颗粒,覆在深褐色的棺木盖上。建平眼角滑落一滴泪。他趁没人注意擦去。堂兄不住向乡亲们鞠躬,他已经说不出话来,父子二人相依为命多年,他的心一下子空了。
人最害怕的是习惯,习惯现在的生活,习惯爱的存在,却习惯不了失去。堂兄要重新习惯。
堂兄要启程返校了,生活要继续,父亲最骄傲的是自己凭一支笔走到了潮都。他要带着父亲的骄傲走下去。临走时他对建平说,知识可以改变你。
建平送走堂兄,掏出怀里的纸,写着:
我打下一枚太阳做印章
注脚没有死亡
时间死在了异乡
路在的地方就是方向
4
建平和父亲坐在一张桌子上喝酒,酒是米酒,主菜是母亲特意给建平留的三年腊猪蹄。建平想开口说自己这一路的经历,话到嘴边被酒压下去。父亲也是。
建平回去读书了。
母亲再次给他煮了米线,这次放满了父亲给他留的鸡枞油,他大口大口地吸着。
临行时,建平又摸了摸胸口,父亲上次给的钱还在口袋里,他其实没有用依然留着父亲的体温。
两年后,建平考到了橘市大学。
二毛已经是模具厂里的头号学徒。
堂兄去了和谐医学院,主攻尘肺病。
无数五颜六色的颗粒在空中糅杂着,里面有白色的塑料颗粒 ,有鲜红的血颗粒 ,黑色的煤炭颗粒,有橙黄的玉米颗粒,有蓝色的海水颗粒,凑成了一颗巨大的颗粒。
巨大颗粒被蛇吞下,蛇死了。
姓名:赵俊臣(诺札)
联系地址:浙江省杭州市临安区浙江农林大学东湖校区
就读高校:浙江农林大学
专业:茶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