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牧第一次见到那双眼睛,是在菜市口。
戊戌年八月十三日,那天没有风。太阳明晃晃地高悬在天空,仿佛在注视人间。大地因太阳炙烤而微微龟裂,热气从裂缝中缓缓冒起,汇成波浪,不经意间流到人的脸上。
这是一间茶馆,屋子大小适中分上下两层,都摆放有不同样式的桌凳。隔窗外可见后院,其间不时传出清脆的鸟鸣声,那是掌柜养鸟的地方。有两位不知姓名的茶客正坐在屋子东角,喝茶博弈。
茶馆二楼靠窗的角落,面对着茶馆伙计新添入壶的茶水,马牧大喘粗气,瘫坐在木凳上。尽管入了秋,炎热依旧不减,他汗流浃背,身上的布衫也已浸湿。趁着伙计转身的机会,他一手紧抓蒲扇胡乱扇风,一手端起大茶壶,迳自仰面往嘴里灌茶。伙计到底听见了声响,先是站住脚步不动,后又猛的回过身子。马牧动作利落,早前止住了手,反是装作往茶碗倒茶水的模样,见伙计往他身上瞧了一眼,他也不甘示弱回了一眼。伙计笑道:
“今儿算你快,我没瞧见,明儿看我不抓你个现行。”说完便转身下楼。
目送伙计离开后,马牧耐不住口干舌燥,再度端起大茶壶往嘴里灌茶,喉咙里不断发出的咕噜声像是山泉喷涌。
一位茶客耳朵灵光,听见茶馆西首隐隐有马蹄声响,他走到窗旁,躲在屋檐的影子里眯眼远看。不多时,蹄声渐近,訇然作响,许多茶客连同马牧听到动静也围了过来。只见一匹匹雄姿勃勃的黑鬃马四蹄翻腾,长鬃飞扬地排成一条长队,马上乘者身着红缎褂衣,纵马疾驰。马牧定睛一瞧,细数这队人马少说也有百来号人。
有人指着队伍某处说:“瞧那儿。”众人眼随那人指向,看见了队伍中六架骡马拉的站笼刑车,车里是血污满身的囚犯。
“这架势,看来这些人要掉脑袋喽”有人说。
“他们做了甚么要落到杀头的地步啊?”
“这两三个月了,宫里出了什么事儿您还不知道?”
旁听的马牧在心里暗暗摇头,他每天除了吃喝拉撒,就是搬货,全然不了解什么情况。
“有些念书的,做官的在宫里暗使诡计瞎折腾,用些花言巧语蛊惑了皇上,得亏老佛爷眼清目明,及时出手解了难,不然都不知道要出什么事儿。这些就是犯事儿的。”一位茶客解释道。
众人恍然大悟。
“他们在哪问斩呢?我看看去。”马牧问。
“看方向应该是在菜市口。”
……
听北京城老一辈人说,鬼头刀在菜市口第一次砍下头颅是在距今七百年的元朝。那个被砍头的人就是南宋的丞相文天祥。那时北京城叫大都城,而菜市口还不叫菜市口,叫柴市口——卖柴的地方,后来几经演变由卖柴变为卖菜,改称菜市口。
那只鸟歪着头,眼睛忽闪忽闪,突然张开翅膀在藤条编织的笼子里扑棱飞起。
行刑结束了。
围观的人群纷纷归去,朝着四面八方蔓延散开,很快,菜市口只剩下一些挑担提篮的菜贩尚未离去。此刻天空岑寂,万里无云,太阳像明亮的灯笼一样高挂在天上。马牧想起自己还得在烈日底下搬运大货,干粗活,不由得暗自叫苦:“这是什么世道哟!”
马牧回到茶馆,一位茶客哼着小曲提着鸟笼晃悠悠地走来走去,旁边的两三位茶客,正入神欣赏瓦罐里的蛐蛐儿。马牧找了个茶座坐下,正欲抬手喝茶,忽地瞥见茶碗里自己倒影的眼睛,他想起了那六名绑在木柱上的死囚。他们头发脏乱,衣衫破旧不堪,露出的肢体尽是伤痕。临刑前,其中一位死囚抬着头,挺起胸膛,马牧看见了他的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明净的眼睛。
其实马牧还是不懂,他不懂,不懂出了什么事。他歇了一会儿,随后站起身来拍拍裤子上的灰尘,刚要大步迈出茶馆的大门,准备去搬货,耳畔就传来一声叫喊:
“哎呦,鸟怎么不叫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