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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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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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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官礼前后

许知忱将近中午时抵达东官礼,但是在一个多小时后才敲响道观的大门。那是五月中旬的一个周日,恰逢乡镇赶集,街上行人纷纷攘攘,空气闷热几乎喘不上气。与其说没有预料,不如说是低估了天气转变的差距。早晨出发前还是阴凉一片,可很快,炎热就尾随太阳席卷了大地。近半个月的长途跋涉令他身心俱疲,他苦于行走艰难,就在桥边的木廊里落脚歇息。

风迎面吹来,倒还凉爽。许知忱不知道待了多久,尽管手腕上的钟表指针仍在转动,他也无心查看。街上有人在贩卖消暑的凉茶,他感到喉咙干燥,走到街上买了一杯,又经过一番询问,最后在摊贩的指引下获悉道观的确切位置。回到木廊的时候,他看见里面坐着一位中年男人,面容微白,眉间隐隐含着紧张。许知忱坐在对面,踌躇着言语,男人却先主动开口攀谈。

男人是个健谈的人,语调和缓,说话清晰。男人问许知忱从哪里来,他说他来自南方,专程到此。男人说他的老家就在这个地方,想要去哪可以问他。他问山上的道观如何,男人说那儿很古旧,香火还算旺盛。男人还告诉他,如果想要求财,建议他去找寺庙,那些大佛保佑平安之类的话最靠谱了。

“我不是来求财的。”许知忱回答。

男人有些不能理解:“既然不是求财,那就是求子?”

“也不是,我还没有到那个地步。

“我不理解你们年轻人。”男人说,“道观有什么地方吸引你?”

“我是听朋友介绍才来的。”

“既然你是过来游玩的,那就好好逛一下,不要总盯着什么道观。”男人挺直了腰。

这时有几个老人手里提溜着进廊道,坐在他们不远处,用许知忱不懂的当地方言谈天。灰蓝色的烟雾飘游过来,许知忱忍不住咳了几声,抬头道:

“为什么这么说?”

“那些都是神神叨叨的玩意儿”男人说现在去山上拜神仙的人,都是图个心理安慰,灵验不灵验谁也说不准。

“那道观我去过几回,闷得慌。”男人又说。

“道士讲究清净,无欲而无刚。”许知忱看着男人,笑了笑:“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主要是来看看风景。”

“风景是美丽,但有时候看太多了也会厌烦。”

“我并不讨厌这种风景。”

男人愣了一会儿,随即将手掌出廊道外,试图抓住凉风。

“总有一天你会厌倦的。”

“看习惯之后会厌倦这是常事。”许知忱解释道,“所以有些人喜欢到处行走,可也有些人喜欢待在原地。”

男人微微抬头,一副有所思的样子。

“其实有时候并不是因为风景而感到厌烦。”

“那是因为什么?”男人面露疑惑。

“因为心累。”

接着就是一阵沉默。亭外河堤上的垂柳轻轻飘扬,枝条拂拭水面,许知忱起身向男人告别,匆匆离开了。不久后,人潮渐渐散去,河溪流淌的声音开始占据男人耳廓。男人转头望向另外一边,刚才聊天的几个老人站在栏杆旁边凝望。河滩的岸边停满了船只,河面上水波荡漾,波光粼粼。老人们的视线穿越层层叠嶂,仿佛直接投射到了某处,他们心累吗?

道观在半山腰筑起,四周郁葱苍翠,与远处高耸的山脉交相呼应显得格外幽静。许知忱在山门外远眺,暗自赞叹建造者的选址考量,忽然想起半个月前在朋友家中聚会的场景。当时朋友趁着酒兴讲了一个故事,许知忱意犹未尽,便问朋友故事的来处,朋友说一年前他去北京,偶然遇见一位的作家讲给他听的。朋友还说作家特别指明这是他家乡流传已久的故事,不是他的作品。许知忱追问作家的家乡名字。起初,朋友以遗忘为由试图敷衍过去,但在许知忱的连番纠缠下,朋友费尽周折,最终从记忆的旧纸堆中丢出一个陌生的地名:东官礼

东官礼流传着很多故事,这些故事惹人遐想,但是太过久远以至于无从考证。参加聚会的好友们无法得知究竟是何种力量作祟,在午夜的钟声尚未敲响前,许知忱做出决定,去拜谒东官礼那里的道观。那天晚上,朋友说这类故事多半是当地人为了夺人眼球而编排杜撰的,告诫他不要相信。他由衷感谢朋友的劝告,仍旧在第二天踏上旅途,对此他留下解释说:

“人生就是不断试错追寻。”


他的房间在山腰最北端,背靠山崖。屋内的陈设朴素,墙壁是淡雅的灰色,桌椅洁净擦得一尘不染,除了床头柜与一盏白纸灯外再无多余物品。这间客房抚慰了疲惫,是一位年轻女冠为他安置的。

她面容清秀端庄,乌黑的头发绾成发髻盘在脑后,皮肤白皙如初冬的细雪。她每天都端来一盆洗脸的热水,再沏上一壶绿润的清茶,时常同他说上话。她声音轻柔,言谈举止都随意自然。许知忱从旁人口中得知她七岁时父母因车祸身亡,幸好一个老道长好心收留,否则她早就在那年雪夜中死去了。

和他一样住在这道观的客人还有十几名,大多是信道的老人。这些人已经度过花甲之年,依然神采奕奕。他们之中有些人曾经被派往山区支教,有些人在乡村修过学校,现如今返回故土在此处颐养天年。他们的生活习惯相似,饮食起卧无不遵照道观的作息时间安排,平日闲暇之际,他们便围坐在院子里的竹席上,听老道长论道讲禅。许知忱自认为不是虔诚之辈,却也偶尔跟着他们一起念诵《太平咒》。

观内的氛围并非许知忱预想的那般压抑,反倒处处透着平和。多日的相处,他与观内一众老少交谈甚欢,他发现除了每日必做的功课与习练外,他们还学习琴棋书画。观主是一位年过七旬的大师,精神矍铄,酷爱书法,他对此说道:“音乐能感天地,弈棋可展明智,书画则使心与道通,正所谓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观主的解释许知忱只得一知半解,他便向她求教。她掩嘴低笑,说他不必把他们与平常人区别开,道士也是人,人都有一致的需求。听完他更不懂了。

许知忱经常四处走动,将浏览到的每一处景观纳入心底细细品味。他去过几趟锁云斋,古色古香的厅堂里供奉着四尊仙鹤塑像,屋顶上挂满了青藤和红丝绒,窗帘随风飘舞,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味。她说锁云斋是观主修行之所,竹林里有间写字的屋子,如果有兴趣他可以走走。笔墨纸砚摆放在那间屋子里,墙壁上挂着一副画卷,画里是一片绿意葱茏的竹林,一只翠鸟从枝头飞落,落在了树梢。林外谈笑声隐隐传来,他说这里的人都很随性,他喜欢这里的安定,她说他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大家也喜欢他的谦逊。两人都有些话没有说出口。

从竹林出来是一方水池,水面宽阔,池水碧绿澄澈种着莲花。许知忱喜欢夜深时,靠坐池边的假山石上,看着水中静莲被月色晕染。他还年轻,见识的烟云不算太多,于是他将自己放逐,什么也没忘,什么也不想,像一匹野马到处流浪。他从不问起那个故事,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他追寻到此的理由。他在追寻什么,他也说不清楚答案。

一天,临近黄昏,许知忱站在道观侧门外的石墩旁,目送最后一批游人远去。有那么一瞬间,他望向他们逐渐模糊的背影,感觉自己已被世界遗弃,他上前几步后回过头来。

殿下宫观里静寂肃穆,行走其间,可以清晰听见凄凄的脚步声。很久,也许不久。平复完心情后,他走在回环曲折的廊道里,细数圆柱数目,意外发现其中一根木柱的顶端刻着几行诗句。诗句用隶书写就:

去寻长不出,门似绝人行。

床下石苔满,屋头秋草生。

学琴寒月短,写易晚窗明。

唯到黄昏后,溪中闻磬声。

许知忱大感稀奇,准备回到房间取出笔墨,把诗抄录纸上。可他走出房门没几步,忽然停下,掉头返回条案前,将笔搁回笔筒。他注视着窗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那时,夕阳映红了半边院墙,墙另一边,漠漠槐夏中次第响起钟声,钟声轻扬,连同晚风将这暮色吞没。他想这样的钟声已经响过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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