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砸在柏油路上,溅起的水雾模糊了街灯。男人推开酒吧的门,水珠顺着衣角流下,在门槛上滴答作响。吧台后的调酒师正用布反复擦拭一枚银质钥匙。吧台上堆着几颗柠檬,皮皱得像老人的脸。
“朗姆酒,不加冰。”男人把头发撩起,坐在吧台前。
调酒师闷哼一声,从架子上取下酒瓶。瓶身标签被潮气泡得发皱,倒酒时,他的手很稳,酒液在杯底形成漩涡。
“你的朗姆酒。”
“谢谢。”
男人接过酒,调酒师看了一眼男人,他手腕上有道疤,藏在袖子里。
“有客人来了。”调酒师侧身朝吧台后的门帘里喊。
门帘被掀起,来了位小妹。她来的时候男人没注意到她。
“有人来了就叫我,这段时间工资翻倍。”调酒师摸着那女孩的头。
女孩点点头,开始用布擦拭酒杯。
男人才注意到这样一个女孩,她的个子只比吧台高一点,那几颗柠檬刚好挡住她的脸。
“给我抹布。”男人说。
女孩有些呆滞,但还是把抹布给了他。
男人的手指又红又肿,他把抹布攥成一小团,在吧台上剔除掉一小块一小块污点。他的动作就不像在擦拭,而是在舔舐伤口。
“您不需要…”
“什么?”
“没什么。”
头顶的灯摇摆得厉害,昏黄的灯光在这一处避难所里能够包容住全部,那些模糊的,湿润的,全部都被抛在脑后了。在这里每个人都是这样的,他的情绪早就已经不重要了。
风声呼啸而过,又戛然而止。一个女人在门口停滞,她衣服潮湿得能直接可看到皮肤下的血管。
“一杯长岛冰茶。”
女人冲着吧台招了招手,然后坐在男人边上。
女孩擦拭酒杯的手停下了,转身去架子上拿她需要的东西了。
窗外的雨突然下大了,雨点把招牌上的字冲刷得模糊不清。女人看向窗外,玻璃上的水痕就像柠檬片的纹路。
“这雨真要把人淹死。”
她看了男人很久,男人没管她。
“您的红茶。”女孩说,把酒送到女人面前。
女人什么话都没说,她抬手捋头发,腕骨凸显得像刀背。酒杯里的红茶倒映在桌子上,宛若一滩淤血。
“您好。”
“您好,有什么问题吗?”
“长岛冰茶,”她的声音沙哑不已,“酒。”
服务员低下头,她的指甲嵌入掌心,血痕在衣角洇开。
“我太需要他了。”女人说,没人知道她在跟谁说。
“对不起女士,给您带来麻烦了。”调酒师掀开门帘,走过来站在女孩面前,把酒杯挪走。“我会重新给您制作的。”
女人看向窗外,她的下颚在摇晃的光中勾勒出一抹弧度。
调酒师举了个躬,带着服务员回到门帘里面了。
“就剩下我们两个了。”女人说,转过头来看男人。
“真好。”
“其实一点也不。”
“怎么了呢?”
“你太像过去的影子了。”
女人说,她的眼睛像吃了柠檬。
窗外的雨疯狂的撞击,灯光摇晃起来,但大厅里面只能听见呼吸声。
“您好,您的长岛冰茶。”
女人把柠檬片扯下来,送到嘴里,酸汁顺着下巴流进衣领。她流着眼泪,又喝了一大口酒。
“为什么,为什么…”她轻捏住杯子,指节发白。“你为什么会在这。”
男人的眉毛上挑,冰块在酒杯里摇晃。
女人又喝了一大口酒,吐了点在桌子上,像一片淡水湖。
“对不起,对不起。你太像他了。”
“没事。”
女人没接话。
“你说的他是?”
“我的丈夫,他之前常来这。”
吧台的灯光变暗了,发散出雨水混合柠檬的味道。
“我也常来这,没准你可以跟我说说呢?”真是奇怪。
“算了吧,算了吧。全都算了。”女人肩膀剧烈地起伏着。
“您好。”男人说。
“您好,有什么可以帮助到您的吗?”
“来一杯长岛冰茶,怎样比较好喝?”
“多加点柠檬汁比较好。”
“那就多加点柠檬汁。”
“好的。”
“刚才的服务员呢?”
“她身体不舒服,回家去了。”
“哦。”
酒杯开始晃动出沙沙的声音,就好像小雨落在水坑里。
“为什么会点长岛冰茶?”女人说。
“想喝了。”
“这酒一点也不好喝。”
“我想试试。”
“哈!试试!”她用力抓了抓头发。
“有什么问题吗?”
“这东西不合适!不合适你!“女人吼道。
男人看着她,女人把脸撇过去。
“对不起,是我的问题,我喝醉了。”女人把头撇过来。
“没事。”
“您的长岛冰茶。”调酒师把酒推过来。
“谢谢。”
男人抿了一口,清晰的柠檬香直冲头顶。
“还不错,你丈夫爱喝吗?”
“别说了。”
“容易醉,我有点晕了。”
“你真是他妈的一个混蛋。”
“没那么坏吧。”
“没那么坏?你到底想说些什么?你一点也不知道,他就是那样的人,说一堆假话。”
“这世界上,谁又有几句真话呢?”男人叹了口气,想从口袋里面摸烟,没摸到。“没那么坏,生活也好,社会也好,世界也好。应该没那么坏…”
吧台的光只能够看得清人的轮廓了。
“你的手腕怎么回事?”女人突然说。
“挺坏的,都是以前的事情了。”
“那最近呢?最近怎么样。”他们就像一对朋友。
“最近啊,活得快死了。”男人终于摸到烟了,烟盒里的最后一根。
“不是没那么坏吗?”
“哈哈,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他打个哈哈,吸了口烟。
“酒馆打烊之后,你还有别的去处吗。”
“回家,家里有人等我呢。”
“妻子吗?”真是莫名其妙。
“不,是我酸楚的灵魂。”
男人说话的时候,看了眼长岛冰茶的柠檬片,他觉得那就像他的肉片一样。
漫长的沉默。
“如果可以的话,等下能去你家坐坐吗?”这话很轻,就像一声叹息。
“为什么?”
“因为活着,活着就需要存在,存在,存在,一直存在。我想去你家坐一晚上,我不会影响你做任何事情的,你如果想做什么就做吧,我不会反抗你做的,任何事情,求你了,任何事情。这些能让我存在。”她把衣服领口往下拽了拽,哀求道。
空气中蔓延出一股柠檬香,混杂着雨水,烟还有酒液的味道。
“我有一个很爱的人。”男人没看她。
女人喝了口酒,趴在桌子上。
“我想要活着。”过了很久,她说。
“所有人都想。”真的吗?
“你不像他,你不会莫名其妙的找人解决你说不出的内在。你也不像我,你不会对已经发生的事情而愧疚,你存在,你才是真正存在的。但一切都他妈的很坏,这他妈就是一个纯粹的重口生理性问题,有的人想要存在,但是他们被一系列因素挤压死了,他们的灵魂也跟着一起消散了!有的人不想存在,他们一点也他妈不在乎,但是他妈的就是给他们那么多在乎,那么多他妈的在乎!那些他妈的东西根本就不应该活着,活着来死了去,价值你只有价值,你的价值是柠檬,你的价值是雨水,你的价值是那一杯长岛冰茶。”
“你喝醉了。”男人说,他的眼神柔和了。
“我没醉,我想要幸福。”
“你一定会的。”
“谢谢你,我希望你能永远幸福。”
女人从口袋里摸索,三根香烟,一些零散的钞票,一副手套,两张电影票,还有一个新鲜的柠檬。她把那些全部放在桌子上,然后推到男人面前,一瘸一拐地冲到雨幕中去了。
男人喝了口酒,然后把柠檬片送到口中,酸汁顺着下巴流进衣领。他流着眼泪,又喝了一大口酒,他总觉得自己的一部分补充了。
“走了啊,那位女士。”调酒师端着酒走出来。
“我记得我没点酒了吧。”
“我自己喝,我想和你一起喝会。”
“随便吧。”
男人看了眼窗外,窗外的雨渐渐变小了,但还在淅淅沥沥。
“真累啊。”
“就只剩下你了吗。”
“对。”
“调酒师还真是辛苦。”
“哈哈,那倒也不是。”调酒师开始擦拭酒杯,那个酒杯今晚第三次被擦拭,前两次是女孩擦的。“只不过清闲惯了。”
“那个女孩子呢?”
“她啊,其实在吧台后面睡觉呢。”调酒师侧过身子,指了指门后面。
“你的女儿吗?”
“哈哈,要是我女儿也好啊。”
男人有些诧异,他伸手把烟头灭了,火星溅在酒杯里滋滋作响。
“那孩子啊,只剩下这里了。”
“我一直想让她在一家气派点的店里干活,但是后来想了想,现在这样好像也不错嘛,就是有几天需要吃泡面,哈哈。”调酒师继续说。
“为什么会收留她呢?”
“她实在是太可怜了,我是这么认为的。”调酒师喝了口酒。“在她身上我看见了我自己。”
“你是个好人。”
“你手上那道疤怎么回事?”
“我以前在沙滩边上玩闹摔出来的。”
“刚好碰到了尖刀?”
“对,刚好。”
调酒师说不出话来,他从货架上取出一个酒瓶,酒瓶的标签“1983”已经破烂得只能看出个大概,但整体散发出一股柠檬香。
“我欠你的。”调酒师说。
男人没说话,他把口袋里全部的钞票一股脑地拿出来,散在桌子上。
“那女士给的,她希望那孩子永远幸福。”
他走出了门,没拿那瓶酒。
姓名:程靖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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