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来,老人坟头那枯黄的野草,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样子一直浮现在眼前。难以名状的酸楚与不安,无法排解的压抑与惆怅,笼罩心头,挥之不去。唉,年代已那么久远,为何还有这般思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脆弱,还是为她们痛苦的人生而伤感?
奶奶,一个善良,温柔的女人。我和奶奶未谋过面,她的事是母亲从三大娘那听说的。三大娘比奶奶还年长几岁。
那是民国时期的一个冬天,那天是冬至。阴冷的风吹着零零散散的雪花,从天空中飘落下来。一大早,族里的长辈和三大爷,三大娘出了村去迎娶奶奶了。乡野小路孤寂不见人影,那独轮车的咯咯吱吱声,驴蹄的扑扑嗒嗒声显得特别刺耳。独轮车上的红包袱中包着粗布做的棉袄棉裤和一双棉鞋。寒风中,小毛驴埋头前行,三大爷时不时地捣弄一下驴身上的那袋小麦,和半袋杂粮还有头天晚上刚从窖里扒出来的红薯。奶奶的父母就为了这点粮食,把那不满十七岁,白净秀气的大女儿给“卖了”,“卖”给了一个和他们年龄不差上下,而且还带着两个儿子的男人。临近过年,这驴身上驮的粮食或许能帮一家人度过寒冷而又难熬的腊月吧!
奶奶就这样被娶过来了。迎进屋里的奶奶,手足无措,畏畏缩缩,低着头,茶饭未进一口,在炕沿上坐了整整一天。
爷爷的家,堂屋是两间低矮的土坯房,灶屋是用几根柱子支起茅草棚。草棚四周用高梁杆乱树枝绑在一起,里外糊了一层泥巴的围墙,这灶屋即是生火做饭的地方,也兼牲口铺磨房。爷爷家的光景也就是靠河坡里二亩多荒地和那盘石磨。
冬至过后,腊月初几吧,也就是奶奶刚过门没几天。那天,狂风挟着硕大的雪片铺天盖地,风整整吼了一夜,满院的雪有一尺多深。奶奶早早地起了床,先去给牲口加草料,然后就去清扫院子里的积雪。冻得红肿的双手,几乎拿不住扫帚,好不容易把院子扫出一条道,又丢下扫帚清理牲口铺,给牲口铺垫草木灰。灶屋收拾停当,气都没喘一口的奶奶,掂起水桶去村口的老井打水。当她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把水掂回家时,水已剩下半桶。天已经大亮,奶奶坐在灶火旁的墩子上,看着灶膛里的火苗发呆。尖叫的狂风也未能叫起来那个年龄和父亲一样大的男人,也更别提那俩比自已小不了几岁的“儿子”。此时的奶奶也是欲哭无泪吧!
说话间,就到了腊月初八。俗话说,“吃了腊八饭就把年来办”。乡下人过了腊八就开始磨面了,高粮面,小麦面等粗粮细粮都要磨一些。每年一到这几天,灶屋里的这盘磨就闲不住了,上午东家磨,下午西家磨,有时还能磨到深夜,这样能持续到小年。奶奶也只能趁左邻右舍的空了。那天晚上,奶奶把粮食都弄到磨前,准备磨面了,那个能叫爹的而且还邋里邋遢的男人,只是把驴套上磨,便腆着脸和他的儿子比着,早早地缩进了被窝。奶奶,一个少言寡语只会干活的人,自已一个人忙到天亮!
腊月里的这段时间,是家里“丰收”的时候,每家磨完面后,要留下一瓢麸皮作为锻磨钱的补偿,再加上压磨的麸皮,还真不少。爷爷会把这些麸皮拉到集市上,换些年货来。
蒸年下馍了,奶奶蒸了一天,杂粮馍,好面馍,堆了两大锅盖。第二天,爷爷牵着毛驴驮上半袋白面和一些馍送给了奶奶娘家。这也许是爷爷这辈子做的能对起奶奶的一件事了。
第二年的麦收过后,奶奶病倒了。在这个家奶奶像牲口一样,没明没夜。几天后,爷爷以地里庄稼活忙为由,把奶奶送回了娘家。在娘家的几个月里,她的病渐渐好转,可自打那天送回娘家,爷爷从未登门看望过。到了收秋,可能听说奶奶的病好了,才登门要接奶奶回去,一向温顺的奶奶说什么也不愿回那个家。隔几日,爷爷叫上三大娘带着小儿子,又去接奶奶,叫小儿子下跪不起,加上三大娘的苦苦相劝,心软的奶奶无奈地又回到这个家。
几年间,奶奶给仅比自已小一两岁的”大儿子“娶妻生子,给“二儿子”盖了两间西屋成了家,自已也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这里面有多少辛酸,多少苦难,恐怕只有奶奶一个人知道!
父亲四岁那年爷爷死了。奶奶不想拖累大儿媳,把两间堂屋给了大儿子让他们单过。刚过门不久的二儿媳,刁钻刻薄,也另立门户,奶奶把西屋给了她们。自已带着年幼的孩子在堂屋的旁边支了个地扒扒,娘仨搬了进去。
日子越来越难熬了。强悍的二儿媳妇,还时不时地偷走所剩无几的粮食。为了节省粮食,奶奶每至逢春季都带父亲和姑姑去地里挖野菜,一样样的野菜能晒几箩筐。冬天,活少,为了节省粮食奶奶就去扫磨房墙上扫飞箩面,掺着野菜蒸菜团子。祖祖辈辈生活在河沿的村庄,一场暴雨就能把庄稼淹了。仅靠河坡那几分荒地打的那点麦子,让奶奶雪上加霜。正是那些干野菜让娘仨儿熬过了漫长的严冬。第二年临近初夏,姑姑和父亲因长时间吃菜团,肚子胀鼓鼓的,直直躺在那里。麦子快要成熟了,奶奶一次次往自家麦地去,想弄点麦仁给他们俩熬点稀饭,别人家的麦子都泛黄了,可自已家麦子却没有泛黄的迹象。为了孩子,那天天没亮奶奶走进了一大户人家的麦地。一把麦头刚撸到
手里 。一个熟悉地声音从背后传来:“明了,去家里给孩子弄点面贴补一下!”奶奶无地自容,这是村东头瓦房院里的大爷。奶奶常给他家磨面,帮工,每次磨完面总是让奶奶拿一瓢回家。"人家没少帮衬,我怎么能偷人家!"原来奶奶是走错了麦地。那件事过后,她总是觉得对不住人家,一病不起,撇下了不满八岁的父亲和年仅十二岁的姑姑,离开了人世,结束了悲苦凄凉的人生!
村子南边,添了一座孤苦伶仃的坟,村口,多了一个终日泪流满面的孩子!
奶奶离世时,虽然只有三十来岁,但在我心中,一直是一个,善良,和蔼,慈祥的老人形象。至今,我对爷爷还是特别的怨恨!
三大爷和父亲是堂兄弟,奶奶离世后,三大娘把父亲接到了他们家,托人让十二岁的姑姑去别村做童养媳。姑去他们家时,那家的儿子在上学,说是童养媳,不如说是他们家的使唤丫头。每天有干不完的活,稍有不留意,她的那个婆婆逮住什么就往身打。扫帚,木棍,姑姑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大概几年吧,姑和她儿子圆了房。随着儿子的降生,一家人自然是很高兴,姑的日子也好过了很多。可好景不长,孩子不满半岁,染上了水痘夭折了。这可倒好,本来就嫌弃姑姑的婆婆,更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天天骂来骂去。姑姑遗传了奶奶的性格,好歹都不多说一句,只知道埋头干活。那与生俱来的倔强让她无论受到怎样的辱骂,不言语,不流泪,唯一让姑姑流泪的是不满17岁的父亲在那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不知道是生是死。姑姑一边承受着对父亲的担心,苦苦支撑着,表姐生了。表姐的出生,并没有给她带来好运,而且让她的婚姻走到了尽头!
五十年代初,应该是五五年,暂且叫姑父吧,可能是因为有文化,参加了工作,在乡里当了干部。这其间,他的那个娘三番五次的让他离婚,回一次闹一次,说是姑姑鬓角长了"鬓花"妨了她的孩子,不能给他们家续香火。那个耳根软的人,劝说姑姑离婚不离家,把婚离了,时间不长,就领回一个梳着长瓣子能说会道的女人。姑姑为了表姐,在他家院子里一角的小土坯房里度过了大半生。
长期的压抑与苦闷,她得了抑郁症。整天恍恍惚惚,见谁就说有人要害她,几年后在痛苦中死去!凄苦一生的姑姑没能进他们家的坟地,在他们村的西北方向靠河沿处,留下了一座孤单的坟!
我对姥姥的记忆大概是从七八岁开始,那时姥姥孤单一人。姥姥家离我家很近,有一里地。她常常来我家,每次总是从上衣大襟里兜,掏出一些吃的给我,至于是什么,已模糊不清了。姥每次来我们家,十有八九是在母亲的斥责声中无奈地离去。很多次都是快到中午了,斥责过后的母亲,从未留过姥在家吃饭。我们姊妹几个呆呆地看着姥一步一步蹒跚地离开院门,竟没有一个人上前拉住她不让她走。姥姥是一个人性情持别好的人,从来没有大声说过话,更不用说发脾气了。到现在也理解不了,我那个暴脾气的娘为什么会那样地对待自已的亲娘!父亲常常说母亲,“就找不到她恁糊涂的人"!
站在我们庄子后面,就能清楚地看见姥姥的那间小屋,那小屋的东西我仍然记忆犹新。小屋后墙放了一张床,靠门口东墙垒了一个小锅台,一盏油灯在锅台上方的搁板上。靠西边门后用土坯垒的放面板的台子,靠床头的西墙边有一个放粮的屯子。这就是姥姥的家当!
姥姥没有男孩,在我们这叫"绝户头",是没人看得起的。姥姥有四个女儿,母亲老大,那三个女儿都远嫁他乡。一年半载都不曾回来看望,三女儿更是远嫁几百里外的南乡。因为把她送的远,生姥姥的气,出嫁十几年暏气不回。听父亲讲,五九年大锅饭,姥爷实在熬不下去了,去遥远的南乡找三女儿,(那时,靠两条腿走路,几百里已经很远了)结果死在了南乡。年景好了以后,是父亲去南乡背回了姥爷的遗骨。
改革开放后,姥姥分了二亩地,年近7旬的她还得自已种地。每当我上下学路过姥姥的村子,看到小脚的姥娘在洒满白霜的红薯地艰难地一钉钯,一钉钯刨红薯时,我的心难受极了!上中学那年,姥姥得了偏瘫。村子南边的路旁多了一座孤坟,那就是姥爷和姥娘的坟!
现在我每次回家乡,路过时,总要停下来凝神观望!我的亲人们,愿你们在另一个世界一切安好!
二0一九年深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