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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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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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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永别了我的眼泪+银朱

署名:银朱

一、

我决心不再哭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从今天我产生这个想法的时刻开始,我的眼睛里不会流出一滴眼泪。虽然我才刚刚初中毕业,但我有一种预感,我流眼泪的历史仅限于这短短的十五岁而已,以后不管我要活多久,泪腺都不会再分泌一滴泪水,鼻子再也不会为那些小事酸楚任何一下,我再也不会哭丧着脸走在街上,冷风一吹就掉下泪来。我从此以后就是男子汉了,想到这件事,我没有丝毫自豪感,只有壮士断腕的悲壮。没错,我要说:永别了,我的眼泪!

论受欢迎程度,我比不上昊哥,抄家伙打架的能力落后于刺头儿,家境也输给了矮子,可我还是和他们三个一起玩。但是如果不是他们,我恐怕在这个班里根本交不到朋友,被排挤是必然的。因为我不是本地人,不会说方言,学习好,又比全班同学都聪明。那些人哪里懂我!同样是熬夜看书,他们看的是劣质廉价的武侠修仙小说和垃圾盗版三流杂志,而我躲在被窝里读妈妈的朋友给我送的《高老头》和《汤姆索亚历险记》。虽然我年纪不大,但成为作家的愿望其实已经好久了。小学五年级元旦晚会上,我们玩“击鼓传花”传到我,问我有什么理想的时候,我一本正经地站起来说:“我要成为一个作家。”大家在旁边都笑死了。可恶的心理委员笑得最起劲——他这个人啊,根本就不配当心理委员,只是因为他会讨好班主任所以才被选上的。我每次竞选班委都会落后,大家觉得我不够开朗,不够负责,可能还因为家里不够有钱,不在家长会上给他们分文具套装,所以才不选的。这群人我早就看透了。不管是小学生还是初中生,就是一个样子:势利眼!我相信上了高中也会是这个样子,大人们就更是了。我一点儿也不期待高中生活,对成年后的生活也没有想法。我的爸爸妈妈做生意很忙,没时间管我。暑假的时候爸爸要去外地进货,妈妈在百货超市里面工作,负责用烧水壶冲泡黑芝麻糊,给客人试吃。最近中考结束以后我几乎天天和昊哥、刺头儿、矮子黏在一起。我用天生的作家本能察觉出来,我和他们三人有些不同,但他们还是十分欢迎我的加入,虽然我不坏、不会打架也没有钱。

我说我以后不会再哭了。可我这个月才哭了两次,一次是因为家里开的小卖铺被偷了后委屈地哭了,一次是和三人组一起去唱K的时候忍不住哭了。我们县城的卡拉OK真的特别烂,电话彩铃里面的曲子在那里都找不到,只有一些老掉牙的粤语歌。那天老板说老婆过生日,要给我们免费加一个小时。矮子是麦霸,已经唱了两个小时陈奕迅,即使是他嗓子干哑,更别提五音不全的昊哥和刺头儿了。我总是把几首歌练得很熟,生怕出错,每次去卡拉OK都唱这几首,唱完这几首我基本上就是黔驴技穷,只能坐在破破烂烂、一股烟味的皮沙发上给唱歌走调宛如驴叫却又丝毫不自知的昊哥拼命鼓掌。那天我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忽然想起一首爸爸在我面前唱过的老歌,有时候闲下来吃完晚饭,爸爸总是会站起来在客厅里走走,把他那盘得快要包浆的老磁带塞进收音机里,放那些听得我耳朵生茧子的曲子,一边还要深情款款地跟唱。这首歌爸爸一唱就要掉眼泪。这首歌是纪念爸爸的哥哥的,他很早就去世了。

那天我只是抱着试一下的心态点了那首歌,当前奏开始播放的时候,我脑子里自动出现了歌词,于是不知不觉地唱了出来。我没告诉你,其实我也是一个音乐上的天才:很多歌我只要听上三遍就能跟唱。大伙儿已经醉了不少,偷偷带来的啤酒也在地上东倒西歪。我唱着唱着,忽然感觉眼睛里热乎乎的,不用说一定是流眼泪了。我很害怕被大家发现:“哎哟,刘伟怎么哭了?”所以我拼命眨眼,想把汪在眼眶中的泪水压下去,但是声音已经开始变调,好在歌只剩下最后几句,我坚持着唱完,泪水迅速干涸在脸上,变成黏黏的条条,绷得我的皮肤好痒。

只有我知道自己哭了。矮子说,这是很好的老歌,我居然会唱,都让他有点刮目相看了。刺头儿完全不懂音乐,但是这次他听完曲子之后,罕见地没有骂人。昊哥呢,摸了摸鼻子,满不在乎地说,我虽然唱得好,但还是没他好。最后他来了一句,刘伟,你把自己唱哭了吧?

我当时觉得丢死人了,只好解释说我当时眼睛被香烟熏着了,疼的。可昊哥说,这次我哭,他们原谅我,因为他也差点听哭。我大为感动,差点就决定去当歌星了。昊哥这才唉唉唉地打断我,说要是不想饿死路边,还是断了这条打算。

我是个爱哭的人。但从今天开始,我再也不会哭了。我开始思考一些更深刻的东西。比如说人生、哲学、死亡之类的。我觉得作为一个初中生居然有这样的反思意识,实在是很了不起,所以我在心里特别尊敬自己,我希望班里的同学们也能像我尊敬自己一样尊敬我。可惜他们都太傻了,不懂我。三人组是最懂我的人,起码他们不会打断我的话,当我给他们兴高采烈地讲我编的故事的时候,当我给他们义愤填膺地讲我对社会的看法的时候,他们总是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或发出声音应答。我宽容地认为,他们就算不能百分百吃透我的深邃思想,作为朋友能吃透百分之五十也是非常不错了。毕竟他们可是一群不学无术的小混混,而我是无冕之王,屡屡选不上语文课代表的语文第一。

从上初中开始,我就跟在他们后面,经常一起干点偷鸡摸狗的事儿,帮老奶奶把小猫从树上救下来也干过。可是最近,自从爸爸的商店被偷以后,爸爸妈妈就不允许我和他们玩了。这件事岂有此理,纯粹就是在冤枉人!偷东西的是另一群小混混,这是警察告诉我们的,他们连收银柜里的假表都没有放过。那些钱可是供我姐姐上大学的积蓄啊!爸爸妈妈一边报警,一边低声下气地向那些八百年吃不了一顿饭的亲戚借钱的卑微模样至今还历历在目。三人帮我找到那群家伙,又找到一群外校的大哥和这些小偷恶斗一场,把几个罪魁祸首打进医院,自己也英勇负伤。这本该是报仇雪恨的时刻,爸爸妈妈却恩将仇报,逼我和他们绝交,好像是第一次听说我有这样的朋友似的。

钱没拿回来,因为他们手段狠,销赃快;监狱他们也没蹲多久,因为他们也是未成年人。既然法律的武器帮不了我,那我就只好诉诸现实的武器了,这是很简单的事实,我也是有手段的人!不就是打他们一顿,让他们长长教训,有什么大不了的?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狼性十足,心脏被某种充满毒素的液体污染了,就像是纯洁不复,让我感觉很自豪。

我的家人都是很软弱、很无力的一类人。我清楚地明白,现实是残酷而可怕的,以他们的力量根本无力与之抵抗。为什么爸爸的商店会被偷?无非就是因为他没有手段、力量太弱。昊哥给我讲,那群小混混老早就开始盯梢我家的商店了,就是看准周末爸爸提前下班,准备第二天去钓鱼的档口干这码事的。报警的时候妈妈在警察旁边喋喋不休,一个劲地用那种快要断气的家庭主妇的声音不停地埋怨、诉苦,警察的眉毛俨然形成一个可以夹死苍蝇的锐角,一脸又可怜又可恶的表情。我这一家人都令人非常厌恶。爸爸软弱无力,丢了钱就只会在家里唉声叹气,而妈妈在一旁不停地刺激爸爸,怨他没有男子气概,不能好好地保护家里人。两个人大吵大闹,互相埋怨,到后来把我也扯上,说我不好好学习,考不上好的高中,在学校还交不到朋友,完全是个窝囊废,要是继续这样发展,还怎么当老师(这是妈妈为我划定的理想职业),教书育人啊?我生气极了,于是大声地喊:“我不仅有一群朋友,而且你们见到他们绝对会害怕!他们比你们有本事,有能耐,还有思想!他们会反抗,有革命精神!你们这些大人连孩子都不如!”

说完后我躲进自己的房间,把门锁上,从书架上翻出那本《飞鸟集》,读着读着眼前一片模糊。门外,妈妈的哀怨变成哭诉,哭诉又变成怒吼,成为爸爸在沉默中爆发的催化剂。外面传来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声音,就像晴空霹雳,又像冰河破碎,我软弱地湮灭于静默。那支鱼竿,它还好吗?明天是周末,爸爸本来要去海边和钓友一起钓鱼的。平常的一天,爸爸钓完鱼回来会给家里人做一碗鱼汤,我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坐在餐桌前开开心心地聊天,但明天不一样。都是因为窃贼,那群该死的混球,那群不学无术的社会败类,害得爸爸妈妈失去了笑容。

所以我要报仇!抱着这样的想法,我掏出藏在床垫下面的压岁钱,请三人组去宏宇大厦顶楼的旋转餐厅吃了顿饭,那里会做咖喱蛋包饭和拉花摩卡咖啡,服务员看起来特上流,连顾客都是西装革履的商务人士,我们这伙不良少年在餐厅里一坐,自带一种吸引全场目光的磁力。

“伟哥儿,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大方了?”

我讨厌他们叫我这个外号,但是此刻有事相求,只好忍住不悦,气势汹汹地开口:

“铁路局职高那群狗娘养的东西把我家商店给偷了,妈的!”

“就偷你家?别人家商店没被偷?”

“我也想知道啊!但是偏偏就是我家被偷了,隔壁的店好好的,毫发无损!”

“这一看就是等了很久、一堆人一起干的嘛!”

我知道这里面最渊博的矮子想说的是“蓄谋已久”“团伙作案”,不过我没纠正他。

“说不定,你家门口还有油漆做的红色标记呢!你注意到了吗?伟哥?”

一想到红色标记,我的心一下揪住了。这么说案发现场确实有类似的记号,警察过来做笔录的时候,在被砸了若干个陷坑的扭曲的铁门旁边,确实有一个奇怪的标记,只是爸爸妈妈包括姐姐都没有发现,我发现了但也只是无视。

“标……标记要是一个倒着的V……那就是……可……可以进……”

与外表不同,沉默寡言的刺头儿意外拥有很细腻的声音,为了防止别人觉得他是娘娘腔,他从来都很少说话,久而久之,也就有了口吃。

“要是有记号就可以表明他们是有计划有打算的作案,从法律上来说,可以判得更久。”

诉诸法律的结果就是,这群社会败类在监狱里蹲了几天便被放出来,罚款金额也少得感人,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别提了!那群警察也是废物!”我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你们帮我想想办法吧!这口恶气要是不帮我出,就不算哥们儿,老子不想再做孙子了!让这群生孩子没屁眼的狗东西见识见识我们6中兄弟的厉害!”

“刘伟你等着,老子要是没给你报血仇,下辈子就做你儿子,我去9中摇人,等着!”昊哥很帅气得像喝酒那样将咖啡一口干了,撂下一句让我安心的誓言。

“我去搞定门卫!”

“我……我去搞定老师!”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我急吼吼地伸出右手,昊哥的小拇指和我的小拇指紧紧纠缠在一起就像要进行摔跤运动。昊哥黑黢黢的手指甲被咬秃了,指关节上糊满干透的血痂。我很佩服这种受伤之后任由伤口自然愈合的人,如果是我的话就会忍不住抠在愈合阶段发痒的伤口,把血痂抠下来然后在嘴里吃掉。唔,有点像咸味的山楂条。

二、

之后的事情你也知道。因为9中原来是以培养体育、艺术生著称的普高,升学率奇差,生育率奇高,培养了一群无处释放青春活力的差生,他们每天不是打架就是打炮(所以我根本不想当老师,以我的水平来说,只配教这种垃圾中学的垃圾学生)。那群高中生实在是太厉害了,不愧是常年混迹篮球、足球队的猛将,一出手就把那些只会偷鸡摸狗的窝囊废吓得屁滚尿流。就在离学校五百米开外的巷口,不良少年们火拼的经典地点,两拨人像黑帮港片里拍的那样分成两拨,乱哄哄地互相进行问候父母的例行公事后便抄起家伙开干。那场面别提有多壮观了,一时间,哭嚎声、怒吼声余音绕梁,响彻不绝;刺刀利刃、甩棍木棒虎虎生风,残影飞舞;你一脚我一拳,宛若古战场上拼死拼活的烈士,战得酣畅淋漓,打得越发勇猛,真可谓是:“传闻一战百神愁,两岸强兵过未休。”战罢我们两拨人都负伤惨重,脸上挂彩,身上带血,虽然放着狠话,表面上都不服气,但还是各让一步,握手言和,一边撤退一边扭头大放厥词,被晚风中吹得东倒西歪。

——以上内容全部都是我编的。

现实比想象来得更热血。昊哥、刺头儿和矮子带着9中摇来的铁哥们来到约定地点等了足足两个钟头,结果那群孬种根本就没来,果真是一群废物!这件小事不仅惹怒了我们四个,更惹怒了9中的大哥,他们觉得这是铁高正式和9中开战的预兆,是早该被引燃的导火线。男人嘛,可杀不可辱!约好的地点你不来,那不赤裸裸是在挑衅吗?

结局就是,这本该是一场小规模无硝烟的敌后战场游击战,却变成了大范围枪林弹雨的正面战场阻击战,最后不知怎的,居然发展到周围五、六所高中的风云人物都搅和进来。简单来说就是谁揍了谁的小弟,谁的小弟又惹了谁的大哥,谁兄弟的女朋友向谁建言献策,谁的佞臣太监又谗言说尽,这么一搞,就有点周室大乱、诸侯争霸、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意味了,我这个受害人,一度差点成为众星捧月(或众矢之的),到最后谁还记得只是我家丢了点东西。或许这个时代,我们这些年轻人需要暴力,需要战争,需要挥汗如雨、需要燃烧生命。现代战争不也是这回事吗?随便找个借口,两个互不相干的国家就可以迅速扯破脸皮变成敌人立刻开战。为什么国家只是单单一号召就有无数的年轻人奔走呼号,为国效力?恐怕不是什么爱国精神在作祟,爱国精神也只是青春朝气的真子集罢了。

经由此事,我们6中一战成名。昊哥的腰子被捅穿连缝七针,矮子的屁股被爸爸抽肿,刺头儿的眼睛大半个月不能视物,我的石膏么,上个月才刚取。我们的关系更铁了。

去年冬天刺头儿因为打架被抓进少管所关了两个月,被放出来的那天我们三人前去接他。说实在的,刺头儿其实蛮可怜的,他家里只有爷爷奶奶照顾他。他爸爸在市里打水泥,妈妈跟粮油店老板跑了,就连刚被放出来,也都是我们过来迎接。

刺头儿之前那桀骜不驯的宛如刺猬般根根挺立的头发现在变成那种光溜溜的样子,我们看到后都忍不住笑了。不过看在好兄弟的份上,如果被人笑话也应该连带我们一起。所以我们也去理发店把头推成青色的、即将破壳的鸭蛋的样子。我看着镜子里自己那泛青的脑壳,忽然感到一阵可怖。这脆弱宛如蛋壳的脑袋里,居然装着大脑和神经那些脆弱的东西,只消拿锤子轻轻一砸,一定会迅速破壳,流出蛋黄一样浓稠灿烂的脑浆的吧?我的眼前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之前被打破脑袋的铁高学生,那金色的蛋黄忽然变得鲜红可感,腥气四溢,仿佛流淌在被太阳烤得发烫的柏油路上。我打了数个寒战。人的头被打破后及时送医,应该是可以活下来的吧?

公交车站旁边,有中年男人支着小摊卖皮草衣服,那白灰相间的条纹和质感很像猫。

“是猫皮啊!是猫的皮吗?”

我莫名其妙地喊起来。

“不是猫的皮,是狸子。五十元一件,要买吗?”

中年男人很是娴熟狡猾地应答道。想必一定有很多人问过同样的问题。我一时半会真的上钩了,事后想来,这种价格怎么可能买到狸子皮,中年人只是在信口胡诌骗过我们这种县城里没见过野狸子的孩子。况且这种质感,本来就是猫的皮嘛。

登上公交车,半是出于疲惫,半是出于迷茫,我们几个一言不发。到站了,有人站起来下车,留出一个空位。大家默默把空位让给我,我坐下去,从兜里掏出盗版小人书看了起来,时不时抬头看看行车路线图。低头的时候,我发现地上一道像尿一样细长的水痕从我的脚下蔓延到很远的地方,抬起脚才发现是雪水融化的结果。

车站到了。闻久了车厢里汽车尾气冷酷而发臭的味道、人的油脂暧昧而温暖的味道混合成的浊气,忽然吸进去一口清新透彻的冬日冷风,晕车的头疼缓解不少。我们四个挤在肠粉馆里吃晚饭。

“喂,毕业以后你们打算去哪?你们先说。”我一边往碗里加辣椒油一边问。

“我不想读高中,我爸说没必要,直接跟着他去鞋厂帮忙,还能多长几年见识。”矮子抬起头,小眼睛里微光闪烁。

刺头儿耸了耸肩。

“老子去哪儿不都一样?就是进厂了也无所谓,照样把那群孙子治得服服帖帖。”昊哥放出豪言壮语。

“我没想好。读高中是我爸妈安排的,我自己干什么都行。不过将来我最想成为的,可能还是作家吧。”

刺头儿嗦完最后一口粉,终于说,他愿意做一辈子流氓,在巷子里和人奋战到死!我们都笑了。

“我们去偷东西吧?”

昊哥忽然说。

“可是昊哥你之前不是说,偷东西的人是罪犯中最垃圾的一类吗?比起抢劫、欺骗、杀人,偷窃是最没胆量也是最没本事的犯罪,因为小偷都不敢正面对抗受害人,那种偷偷摸摸的行为真的太猥琐、太龌龊……”

“废话!那也得看人。我最近改变主意了!看在好兄弟的份上告诉你得了。我想买最新上市的苹果5,就这么简单。如果不能快点搞到一笔钱拿下苹果5,我就要在那群高年级的哥们面前没面子,以后说话也不灵了。”昊哥就是这样一个无羞无耻的人,很容易便把自己的欲求轻轻松松地袒露给大家,换作我就不行。这也是我长期以来很佩服他的一点。

“我……我愿意出力!”刺头儿第一个宣誓忠心。

“原本我可以买给昊哥当生日礼物的来着,不过最近我家最近做生意亏损蛮厉害的,欠了好多债,实在顾不上了。不过我还是愿意鼎力相助!”抠门的矮子给自己编了个蹩脚的借口。

“我还没试过偷东西,不过我很想试一试。有钱的话,我肯定会第一个分给昊哥。老实说,我最近在参加一个少年宫征文比赛,题目太无趣了,又是那种阳光正能量的祖国花儿擦屁股纸,当代青少年哪有这种朝气蓬勃的精神状态?全都是溜须拍马的一纸空文罢了!我写的文章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要厉害,那群蠢货评委绝对欣赏不来,我未必能获奖,不过如果真的能获奖的话肯定是一笔大钱,到时候一定要给昊哥分一半来帮你圆梦。”我势在必得地说了一大堆。他们对我投来赞许的目光,多半出于我忽然勃发的勇气与坦诚相待的衷心,绝不会是因为对于我要参加征文比赛而进行的默默祝福与崇敬。他们也是一群不看书的俗类。

三、

前不久,W市里开通了地铁。对于通勤的上班族而言,地铁实在是非常伟大的发明。市里早就该修地铁了。我坐过一次地铁,那还是姐姐刚回来的时候。我的姐姐现在上大三,在北京读土木工程学,因为最近几年国家一直在修建桥梁和大厦,学这个专业的话可以赚到很多钱,爸爸妈妈对姐姐很满意,经常让我向姐姐学习,把她当作榜样。姐姐上高中的时候谈恋爱,被爸爸妈妈发现后差点自杀,听歌用的mp3和青春恋爱杂志也难逃一炬。就算这样她还是考上了大学,还选了不错的专业。这之后,爸爸妈妈对姐姐的态度就来了个三百六十度转弯,从之前的数落和贬低变成了“刘伟,你要以姐姐作为榜样啊!”

我和姐姐坐在地铁上的时候,迅速暴露了自己是个土包子的事实。姐姐趾高气扬地告诉我,她在北京坐了无数次地铁,而我居然连买票都不会,然后心平气和地帮我买票,带我进站。姐姐问我听过什么是“地铁剖腹产”吗,我说不知道,于是姐姐便神秘兮兮地说,北京的地铁没有护栏,有个怀孕的女人在站台旁边等车时被反社会的变态推下去,当场就被地铁碾死了,连肚子里的婴儿都被压出来了,所以叫作“地铁剖腹产”。姐姐就是这样,总是喜欢把不知道从哪里道听途说的恐怖故事讲给我听,从小的时候就以把我吓个半死为乐。这之后,我一连好几个晚上都做了和地铁相关的噩梦,有时候会梦见铁轨上黏着挥之不去的人体器官和残肢,有时候梦见自己坐在车上却不知为何掉了下去,然后莫名其妙被绑在铁轨上,被飞驰而过的地铁碾成两半(可能受到我看过的西部牛仔电影的影响)。

当昊哥提议在地铁里行窃的时候,我的心脏都快冒出嗓子眼了。因为我早已不知不觉变成了“地铁恐惧症”,那幽深的隧道、飞驰的列车、无尽的铁轨,无一不是我的噩梦。可还是哆嗦着点头,别提有多怂包了。

正式行窃之前,我们还进行了多次彩排,分别扮演偷窃者、盯梢者、被偷者和警察。我偷东西的时候总是笨手笨脚;很快就被扮演警察的、眼疾手快的昊哥逮捕(昊哥真适合当警察!他逮人的时候那咄咄逼人的样子,加上比我高半个头、低沉严厉的嗓音,每次都要把我吓个半死);而明面上默不作声,背地里却用眼神疯狂暗示我的刺头儿发送给我的暗号又总是被过于紧张而六神无主的我错意;至于扮演受害人的矮子呢,也狡猾得像个狐狸,仿佛是故意想整我,每次都跟玩“电报取消”似的一惊一乍,一分钟之内要自查十次(如果人人都像他这样,那小偷早该灭绝了!)几番训练下来,我们的角色敲定了:最为敏捷的昊哥和刺头儿作为行窃者,我和矮子打掩护,顺便帮忙处理赃物。

在过去我是个容易羞惭的人,常常因为不能面对自己、面对自己的欲望而感到愧疚。我内向、爱哭、容易脸红,经常害羞,所以一直想磨砺自己。当昊哥说出“我们去偷东西吧?”的时候,我激动极了。这是我也不能理解的激动。当时为了装出一副冷静的样子,我说了那么一大堆话,但实际上我确实在写作一部小说,想要投稿给少年宫。那天回去后,我彻底脱胎换骨了。那部小说我只写了个开头就因为怠惰放弃了,羞惭和害羞也一直是我的毛病。当我决心偷窃、发誓获奖的时候,这两样目标就不得不摆在我眼前,成为既定事实的目标。我清楚地明白,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小偷被警察逮捕,另一方面我也一定会成为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作家,现在需要做的只是把中间部分填满,自然而然地滑向应有的结局。不过,在漆黑犹如死亡的绝望之中,我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希望,那就是不顾一切地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少年宫文学奖,如果获得文学奖项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种,我也会感觉自己即将滑向腐败发臭泥沼的人生会迅速升华成光辉万丈的太阳,一瞬之间把那些曾经瞧不起我、蔑视我的同学老师和家长远远地甩在狂突猛进的青春绚烂阳光之后。

第一天去偷东西的时候,我很不娴熟。地铁站里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在过站的时候,我居然被反将一军,自己的零钱包也不见了。去他妈的!看来公共场所图谋不轨的不止我们几个。回程的路上在检票口,我居然又被人摸了大腿,气得我紧跟其后,把那人的鞋跟踩掉,然后冷眼看着拥挤的人群中一个平平无奇甚至有些老实随和的中年人一边“哎呦哎哟”地说着对不起,一边像蘑菇一样缓缓蹲下来把鞋子穿回去。看到了吗?这就是本市的精神面貌,这就是取所谓“普通人”的平均值得到的结果,都是一样的货色!明面上装得正经八百,背地里却偷摸男初中生的大腿。本市的精神面貌!

既然说了开头结尾,接下来就是具体内容。这会儿正是上班高峰,为了捞个盆满钵满,我们几个克服困意起了大早。为了防止被一眼看穿,我们还找来校服穿上,伪装成含辛茹苦勤奋好学的学生。一切按计划进行。我打着哈欠坐在角落里,抬起半眯的眼睛帮刺头儿望风。只是一瞥,便立刻犹如全身过电,瞠目结舌。

昊哥黑蜘蛛般的手指上那微微肿胀的柔曼的浅粉色伤疤像草莓味口香糖一般散发出罪行迷人的甜美气息,巧克力纸般坚硬方正的钱包在灵巧的指间滑动、跳跃,转瞬间湮灭在袖口之中。倒霉蛋受害人穿着房地产中介似的紧身西装,廉价布料下瘦小的身体里不可能藏着年轻的野心。他那超越自身年纪的、宛若老马一样疲倦温良的神态里只有渴望成家立业、还清贷款的希冀。他的钱包里会有什么?银行卡还是现金?这些我都不关心。我只知道,他一定买不起苹果5,恐怕用的还是小联通三星之类的手机。

昊哥浅褐色脸颊上绽放出蔷薇色的光泽,咸而有力的汗珠清澈地凝固在额角,瞳孔失焦失距,眼珠却炯炯有神。他被一种暧昧不定的情欲捕捉住,夹在生死两岸,飘忽游弋。

房地产中介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动作。他一定是痴迷于自己几近完美的罪行,所以才露出这种表情的。

我被那华丽犹如盛典的罪行深深震撼了,心灵犹如千万朵礼花一同绽放。我目不斜视、一言不发、口唇发干、皮肤发紧、心脏狂跳、冷汗剧流,我的指甲嵌入皮肤,双腿失去平衡、呼吸忘记节奏,完全疯了。

不!不能看他!快点把眼睛转回来,看地面,看窗户,看行程图,或者看看对面的女学生。行窃准则第一条:不要东张西望。行窃准则第二条:不要和同伙有眼神接触。当时的我,一定是带着那种小女生仰望心仪的男生时的那种既兴奋又害羞,眼中光芒闪闪地把视线投注在他脸上的吧?就像虽然胆小瑟缩但是在保卫自己爱人时挺身而出的言情小说女主角那样,我也坚强地咽下激动与胆怯,平静如死水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昊哥去偷其他人的钱包了。他在我心中的形象愈发光芒万丈、高耸入云,好像一座以乌云密布为背景的神像,正午恢宏的艳阳穿透乌云,以神勇之姿为他披上凯旋的轻纱,他的身下是一匹白马,凝固的笑容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啊,一个自信的微笑,彻底俘虏了我!我被无与伦比的幸福笼罩着。我的心中忽然长出阴暗可疑的小小触角,在把我自个儿营造出的幸福的铜墙铁壁上凿出微妙不可察觉的小缝。暑假只有短短两个月,我们马上就要上高中了。我心里的不安似乎被坐实了:这两个月过去,高中开学后,我们四人似乎就再也不会见面了。虽然我们的关系很好,但只能依靠日常点点滴滴的高台垒筑来坚实起来,倘若离开面对面的交流,通过长途电话来保持联系,我没有什么信心能让友谊如同曾经那样坚不可摧。不如就这样死掉算了,就让我们的美好友谊停留在这一刻。但立刻,这样阴暗的想法被昊哥神像反射出的无匹光芒驱散……

我们的行动大约持续两小时之久。这一趟车程大概也有不到一个小时。在终点站,我们所有人被列车员赶下车。在一家肮脏的啤酒馆里,我们四个在环形卡座里围得密不透风,商量如何分赃。原本我们打算把所有钱都给昊哥,但刺头儿和矮子还是觉得劳有所得,自己也应该分一点报酬,毕竟风险摆在眼前嘛!昊哥板着脸说他七我们三,其他的别想。我们却觉得,他四我们六也不错。我们商量半天也没得出个最终结果,又不想因此扯破脸皮破坏友谊,只好带着宽慰的窝囊劲儿使劲喝酒。

我把装满赃物的阿迪达斯牌书包放到桌上,拉开拉链,把里头的钱包一个个往外掏。有些皮夹打开以后根本就不是钱包,而是一些没用的证件,里面随意夹着几张钞票罢了。刺头儿把钱包里的家庭合影一张张掏出来扔在桌子上。趁着酒劲,我口齿不清地大声念出来我的猜想。

“这个玫红色的钱包显然是女士的,她是个爱慕虚荣的女人,手腕上还挂着潘多拉的手串儿呢。她应该很爱自己的孩子,钱包里另一张照片是婴儿的满月照,蛮丑的,不知道这些女人为什么这么喜欢婴儿。”

“这一家五口看起来蛮幸福的,估计在W市有房,生活幸福着呢,打工仔大可羡慕死,毕竟买房够这些垃圾忙一辈子了。”

“这个人是单亲爸爸,一个人照顾孩子,钱包是假的都起皮了,还粘在照片上。”不知为何,这张照片让我想起了我的父母,他们经常被欺骗,高价买下一些根本不值这个价格的假冒伪劣产品。我想起小学时在离我们这个沿海县城很近的市区里开过一场进口货物博览会,当时爸爸租来的相机没电了,于是在附近卖电池的展区高价买了几节五号电池,可是电池装上去以后半小时就被耗完了,当爸爸回到那个展区的时候发现卖电池的老板已经逃跑了。戏剧性的一幕至今依然在我眼前栩栩如生,我记不清那老板到底是不是飞奔而去,但那滑稽可怖匆忙逃跑的背影好像真的一样。可恶!就是因为爸爸妈妈太老实太轻信他人太容易上当受骗,我家才只能做小生意而做不成大生意的,一年前合资人卷款跑路的事情不也证明了这一点吗?活在这个世界上,爸爸妈妈还要被骗多少次啊?我要守护爸爸妈妈。所以我有时候会粗暴地打断他们的话,焦急地说:“这是假的!他们是骗子!又被骗了!”爸爸妈妈就是这样的人。

“我们是不是做得太过头了?”都怪我过于旺盛的想象力,一旦联想到这些钱包的主人以及背后的一个个家庭,我的心里就发酸发怵,就像凭空伤害了一群和我本来风马牛不相及的无辜的人那样。我感觉我们就像一群异常恶劣的坏孩子,随意在林间点火作乐,把最微不足道的、通过人际关系编织的密不透风的蛛网烧得破破烂烂。

大家都没有理我。矮子带着半是迟疑、半是欣喜的神态摩挲那一沓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剩下两人看起来拿不定主意,眼神中有畏惧的成分。

我拿起信封看了看上面潦草漂亮的字体,应该是一段便利贴式的省略主语的短语。(人名),XXX大学附属医院,心脑血管科。这笔钱是拿去给人治病的呀!我压住心头狂跳,特别想说点调侃的吓人话,但良心不安使我闭嘴。

“没有地址,我怎么可能还回去!”刺头儿铆足了一口气涨红了脸怒喝道。

“谁叫你还回去了?给我留着!这笔钱老子有正事要干的!”昊哥脖子上也青筋毕现。我清楚地明白,他们现在这个样子回去之后是必然睡不好觉的,因为他们此刻已经吓坏了,像被逼到角落的野狗那样越是恐惧越是叫得大声,仿佛要用血脉偾张的虚张声势把恐慌盖过去一样。他们只是不良少年,又不是没良心的野兽!换做谁此刻都会不安的。

虽然我已经以最大能力抑制自己对于这笔钱背后的故事展开想象,但我还是连续一周都没有睡得安稳,到最后居然偷吃妈妈的安眠药入睡。这是我一生中干过最可怕的事情。在夜里,我仿佛听得到失主椎心泣血的唾骂与悲号,每一滴在夜里流下的泪都像冰雹一样砸在我身上,我脆弱的宛如鸭蛋般易碎的脑壳……

四、

我们不停地偷东西。我们偷得更凶了。就像是一开始就杀了人的罪犯,如果一开始就干了绝不能被饶恕的罪行,后来的犯罪无论如何与之相比都只像儿戏一般,这种去人道主义的比对法让我的心在一夜之间从一掐就出水的嫰枝变成久经磨炼的老辣枯树皮。

站在地铁里,我对周围的人虎视狼顾,恶狠狠地在心中呐喊:“我是疯子。我是你们这些所有疯子中最为疯癫的疯子!”我相信我绝对摆出了一副气势十足的阴暗表情,但实际上,当我无意间瞥到窗玻璃中反射的倒影时,惊讶地发现,这原来是多么稚嫩、瘦小和纯良的一名少年。

有一次在地铁里,我们居然遇到刺头儿的初中同学。当时我们已经忙活了足有大半天,可以说是收获颇丰。我在车站买了瓶啤酒坐着和他们等下一班列车时,出来另一伙哥们儿,打头的那位穿着军绿色夹克,老远看到刺头儿就开喊:“这不狗娘养的吗!喂!X你的!”

“你……他妈说啥?”刺头儿把棒球棍往地上一杵,脸色通红地往前一跨。我们赶紧一边把他拉住,一边冲那边喊:

“哪个地儿的啊?谁的拜把子?敢不敢说个名儿?啊?啊?”

“喂,冷静,冷静。”我用耳语对刺头儿说。

那伙人实在太多了。我们打不过。

见我们退缩,那伙人更嚣张了:“王X勇你说你妈是不是婊子?你妈和卖肉的人睡觉!你妈和好多人睡觉!妈的!真脏!真恶心!看到你就想吐!去死吧你!”

“X!”刺头儿用力一挣冲上前去,拿着棒球棍劈头盖脸直奔军绿夹克。

“打人是吧?啊?挺有能耐的啊!”

“你他,他妈放开我……咱,咱俩一打一!”

“怎么个事怎么个事?”地铁的保安来了。

“跑啊!”我们像被吓坏的鸡似的顾不上梳理羽毛便四处逃窜。

我们一路狂奔,气都来不及喘。刺头儿的汗水混着泪水掉在水泥地上被蒸干。

“下次再见到他们,我……我要……”刺头儿哽咽了。

唉!我这人最见不得好兄弟哭。我宁愿哭的是我自己。这会儿我嘴真笨,居然一句好听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傻乎乎地不停说:“哥们儿我理解你,我真的理解你……”

刺头儿他妈初中就出来工作了,在发廊工作,长得很漂亮。有一次我去剪头,出来一个漂亮阿姨,我还以为是他姐姐呢。要是我妈被人这样说,我绝对要把他的头切下来当球踢!

常规的一天,我们四个在外面疯闹结束回家后,妈妈把我叫过来,让我早点睡觉,明天有饭局要参加,来的人有我的姐姐和爸爸朋友大学教授的儿子。晚上我洗了个热水澡,把自己弄得清清爽爽地宛如脱了一层皮,镜子里那个怯懦害羞的少年眼露凶相,寒光四射,忽然龇出不齐整的牙齿对着自己像狼崽子一样笑起来。我被自己逗乐了,开始对着镜子做鬼脸。矮小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在窄小的瘦肩上铺陈起匀称的肌肉,就像柳树抽条一样忽然从易受伤害的柔枝变成可以在春风中鞭打游人的富有弹性的韧枝了……我稀疏的体毛不知何时变得浓密,声音也变粗了(前些天我还以为是自己感冒了),没错,我马上就要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了!前天我还是羸弱的少年,今天就要脱胎换骨。昨天的我和今天的我也不是同一个人,偷窃时的我和写作的我不是同一个人。我清爽舒适地睡着了,天还没亮就起床,开始整理卧房、帮忙做饭,做这些事的时候,我脸上挂着一种残酷的喜悦。

爸爸告诉曾经的好哥们兼大学教授,姐姐想考他们学校的研究生。我盯着饭桌中间的红烧草鱼,那翻白的双眼有乒乓球般的弹力,小时候我最喜欢吃鱼眼睛。不过眼下,这条鱼头正对着大学教授,鱼尾对着我。我讨厌爸爸窘迫可怜的语气,心里郁结不断于是从包里找到那本《基督山伯爵》看了起来。这本书我已经看了许多次,页脚被手汗浸染得皱皱巴巴,这本平装书上面写着“青少年儿童版”,里面用光滑的铜版纸描绘插图,基督山伯爵比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还帅(顺便一提,我不喜欢〈泰坦尼克号〉这种哭哭啼啼的娘炮电影,刺头儿还看哭了,真是好笑)。此刻我正在回味已经看了无数遍的逃狱情节,基督山伯爵假装成尸体躺进裹尸袋里,狱警来了,把他扛在肩上准备和其他垃圾一起丢弃,咸腥自由的海风,灿烂温暖的骄阳仿佛打在脸上……

“刘——伟!刘——伟!”

妈妈又在用我最讨厌的那种拖长了音的调子呼唤我了。

“放下你的书!给你教了多少次要尊重老师!”

我怔怔地放下书,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被吃了一大半的红烧鱼,魂早飞到基督山岛上去了。眼下,我们一家和大学教授一家正聊得热火朝天。

“……你家萱萱考英语四级了吗?”教授之妻是一个说话利索、趾高气扬的职业女性,在外企上班。她像我家以前给姐姐请过两个月的电子琴教师那样,涂着白如墙壁、光如蛋白的粉底液。她种了睫毛、文了眉毛,把头发染成紫红色。我的母亲素面朝天,在她面前有些悲戚地抬不起头,说话有气无力。

“她去考了,成绩还没出呢。”妈妈软弱地说。

“妈!我考了,挂了。”姐姐发出抗议。

“我也考了四级,”刚上大一的教授儿子阿杰幽幽地说,“过肯定是过了。不过分数就没那么好看了。”

“我家阿杰可优秀了!他不是打算出国嘛!最近正在学习雅思——雅思要过了才可以美国留学。他天天在家里背单词,做英语卷子。萱萱要是有这种学习的态度也一定能过四级的!”

我垂下脑袋,手指翻开书本的下一页。

“别看书了!刘伟!听着点,”我的头抬了起来,爸爸过于严厉的声音迅速软化下来,“多听着,多学学!学学人家阿杰的学习态度,你要是有人家努力的一半,爸爸妈妈还用给你找辅导班吗?”

“爸爸!我都考完试了,能别提了吗?”

“和你爸犟什么嘴呢!饭桌上注意一点!”爸爸色厉内荏地低吼起来,那眼神好像在警告我:不许在教授面前丢你爸的人!

“好了好了,孩子青春期嘛,不听话是正常的。我家阿杰在他那个年纪简直浑得没办法,我们头疼死了!小伟同学喜欢看书是挺好的习惯,继续坚持下去可以成为作家的嘛!我家阿杰就没他那么喜欢看书。小伟你多吃点,饭都凉了,这个年纪要好好长身体呀!”

大学教授从发绿的厚镜片后面向我投来温柔和煦的目光。他善解人意的表情让我嫉妒极了。真是的!大学教授要是我爸爸该有多好,知书达理又有学问,工资还高。我爸爸要是教授,我就会在家长会上大出风头,班主任收集学生档案表时也一定会暗暗发出赞叹,从此对我大为尊敬。如果是这样,我怎么会因为忘带作业被班主任臭老太婆罚站在办公室两节课,眼泪鼻涕全部流下来混在一起黏在下巴上。如果我爸爸是教授,那群浑小子又怎么敢偷我家里的东西。初一那年体育委员笑嘻嘻地拿着一本盗版杂志给我看,说这是在我家小卖铺里拿的,自己没花一分钱:“哟,‘伟’琐家里居然还卖盗版杂志,小心我举报给工商管理局把你家商店给砸了!”人与人之间怎么可以怀抱这么大的恶意?我的眼前渐渐模糊,大脑因为盐分过载而混沌一片,不知不觉中,我挥出了流星般飞速沉重的拳头……体育委员的脸在我面前模糊成车窗玻璃上的肉色雾气……一拳,一拳,一拳,一拳,又一拳!我拼命地挥拳,尺骨痛得要命就像打在石头上一样,人的肉体原来是这样迟钝无力的东西。就像暴风雨突如其来那样我迅速被按在地上——现在轮到我挨揍了。脸上的眼泪鼻涕与体内流淌的酸涩的血液共同编织成疼痛的悲号着的画卷。我顺手拿起一块真是称心如意的石头向他的脑门狂砸,他就像被赶猪器刺痛的猪一样哼哼起来,没命地和我抱在一起疯狂扭打用四肢攻击对方。虽然我耳鸣得厉害,却清楚地听到鼻梁骨里某种软硬交叠之物发出的“咔嗒”一声,这恐怕是我作为人类的开关,因为这东西一响,我就迅速失去意识了。

经此一战,我成功荣登校园通报批评告示栏,一寸照里那个剃着学生头的神态呆板温良的矮小学生就是我,那个罪行累累下手残忍的不良少年也是我。病床上,体育委员半个脑袋都缠着绷带抽泣着向围成一圈的老师同学告发我的罪行,而我歪着嘴角鼻梁贴着渗血的绷带冷冷地看着他如何胡言乱语。

“握手言和,以后决不再犯,听懂了吗?”教导主任双手抱胸如是说道。

我们俩掌心对掌心,重重握下去,恨不得把对方的手从反方向扭断。

“好的。”我俩咬牙切齿地说。

那之后,我转到了另一所初中。刚到那所初中还没把椅子焐热的时候就有几个出了名的麻烦精主动过来和我结识,我也是在那时认识了昊哥、刺头儿和矮子。我初来乍到便抖出自己因为打架被退学一事,这些浑小子就像黑苍蝇闻见臭狗屎那样主动找上门来,围在我身边转悠呢。我很快便显露出外强中干的实质,反过来成了跟在他们身后的小弟。我脑瓜聪明,学习自不用多说,这学校烂,糊弄两下居然也有不难看的排名,爸爸妈妈还以为是我学习刻苦。

再说回酒局。吃到酣畅淋漓之时,教授让儿子阿杰起来发言。阿杰因过劳而疲惫不堪的惨白脸颊上拧出肥皂一样软弱可怜易溶于水的笑容,发表了一番肥皂水一样呈弱碱性黏糊糊蜇得耳朵死皮起泡的言论,里面动辄引经据典,比喻盘根错节,形容纵横捭阖,爸爸妈妈姐姐听了激动得手舞足蹈连连喊好。

后来,当少年宫征文比赛的获奖名单出来时,我不抱什么希望地去看了看,上面没有我的名字。

五、

在夏末的最后一天,我、昊哥、刺头儿和矮子走在冒着暑气炎热发烫的街头,把早已走过一万遍的路又走了一遍,穿在脚上的铁鞋不是被踏破的而是被烧烂的。呸!这该死的柏油马路!昊哥唾骂道。我的鞋底被粘在上面了。昊哥的橡胶鞋底此刻已经变成一种介于固态和液态之间的中间态。

昨天晚上昊哥发疯似的给我们打电话。话筒里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激动:“你知道陈XX吗?就是杀了十几个人的连环杀人犯,他现在跑到我们城里了,被全国通缉,你知道抓到他以后有多少钱吗?二十万!二十万啊!我们去抓他吧!”

二十万!这个数字令我心潮澎湃!我从未设想过自己拥有这么一大笔巨款的样子。连彩票中奖的幻想我也只敢假定为五万。二十万是我家工作五年的工资。二十万分成四份,我们每个人也可以成为富翁。我面带笑容已经开始不停地联想该怎么花这笔钱了。我首先要去外贸商城里买一套得体的进口羊毛西装,再去高档海鲜大饭店美美吃一顿配上人头马XO酒,最后去电玩城把推币机里所有的硬币塔都推下来。我连连答应着,连续做了一晚上稀奇古怪的梦。在梦里,我们四个买辆帅气豪华的跑车,绕着这个沿海的破败小城飞驰。环山高速路上,海风飒爽,阳光灿烂,我们可以像《城市飞车2》里那样肆无忌惮地把油门踩到底,除了不能随便撞人,我们怎样都行。开车其实一点儿也不难。刺头儿之前偷了一辆桑塔纳,我们四个都没学过开车但是一碰就会,恐怕这就是天赋。

我去爸爸的库房翻来翻去。他以前和舅舅合伙开过修车店,存了不少工具。我拿了麻绳、锤子、斧头和扳手,还把自己的BB枪也带上了,里面的子弹可以射死麻雀。我找到了什么?爸爸打鱼时用到的电鱼器。这些东西一定可以放倒通缉犯。

我起了个大早赶到约定地点,等了半天三人姗姗来迟。昊哥用力吞云吐雾然后又疯狂咳嗽,好像要把肺给咳出来一样。大家的表情都和吃了屎似的。

我们的钱被偷了。这件事是上周才发生的。一个月以来我们在W市地铁二号线饱经风霜、筚路蓝缕、千辛万苦收集来的饱含泪水与汗水的艰辛的四千三百二十块钱啊!还有那些算作零头的钢镚儿,我们都没舍得买汽水喝而是仔细地把它们攒在小荷包里。而如今这些钱分毫不剩了。这些钱原本是昊哥来保管。昊哥是不可能监守自盗的,我绝不会怀疑昊哥。我崇拜地仰望着昊哥嘴唇上发硬发青的胡须,那胡须绝不是不洁净的萎靡的年级主任嘴唇上的那种胡须。秃头的理科老师为了展示些许男子气概,即使头顶斑秃依然要留着细密的小胡子,不过因为他本身体毛稀疏又细又软,嘴唇上的胡子也是这副不成气候的窝囊样子。年级主任像葫芦一样的五头身和可笑的北方口音在我们看来毫无威慑力,我们都暗地里嘲笑他。可昊哥的胡子是根根直立坚挺的,刮过之后在脸上留下迷人的青痕,就像刺头儿的头发也是根根直立,矮子浓厚的腿毛。之前我以为自己不长体毛洁白得像个婴儿而感到自卑,不过最近我也开始长出胡须和体毛。昊哥要是骗人就不是真男人,就不能长出真胡须。

昊哥严肃而沉痛地告诉我们,这笔钱放在家中只有他知道的角落,可昨天去看时却不翼而飞。这不是他干的。如果是他干的他愿意给我们当牛做马一辈子,下辈子转世当我们的孙子,当我们的狗。说罢用那种势必要捉住真凶的神态握紧双拳。

刺头儿显得很颓废,眼袋耷拉在眼白下好像要孵出飞蛾,橘皮爆珠烟抽了一根又一根。矮子一脸毫无所谓的样子,不停地往嘴里塞泡泡糖然后吹出一个个泡泡又吞回嘴里就像丛林树蛙。

原本我兴高采烈,从家中带了这么称心如意的武器,现在塞进他们手里时,大家却都提不起劲。

为了开心起来,我们跑到市中心逛了一万遍的商场里又逛了第一万零一遍。我们先在旁边的烟酒店买了两袋散装白酒,又弄了包红河,最后用剩下的钢镚儿买了几瓶汽水,直奔负一层的弹子机。我们花光了所有的钢镚儿。

“你们说,通缉犯会逃到哪里呢?”

“肯定是人少的地方。”

我们沿着大路一直向前,遇到店铺就掏出复印的黑白通缉令,问店铺老板有没有见过这个人。所有老板都把头从左摇到右。

“还有招待所,小宾馆!他总得找地方住吧?”

我们把旅店的门一家家敲开。

“身份证?”

“没有!你们谁带身份证了?”

我连身份证都还没办过,更别提带了。

“警察证呢?”

“我们是来找通缉犯的,你听说过这个人没有?”

“没有!快走!”老板没好气地挥了挥手。

“X!那老板绝对有问题,看他心虚的样子。估计旅馆里住了不少犯罪嫌疑人,就怕我们叫警察。”

“喂,你说,通缉犯不会去发廊了吧?”矮子故意对刺头儿说。

“他要是……剪头发,不就被认,认出来了吗?”

“头发这么长不理,也很奇怪。”

在一家男士皮包店,刺头儿偷了一副赛车手套,上面镶着银色发光的水钻,戴了一会他摘下来塞给我:

“刘伟,你生日过了?”他把舌头捋得笔直问我。

“十月份,还没呢。咋?”

“这个送你。”

“如此厚礼,我怎么好意思收?”这样说着,我还是迫不及待地往自己手上戴。

我之前在校门口骑我爸的小电驴被他碰到一回,那时他牵着一个直流鼻血的女生问我能不能借下车,他要送人家回家。我答应了。当时没指望他能给我点回报,别把我爸车刮坏就不错了。结果没想到,嘿,这小子还挺懂得感恩的。我喜滋滋地戴着手套,觉得自己帅气威猛,天下无敌。

午饭我们吃了粉,我没放辣,矮子加了很多醋。

“昊哥,你爸回来了吗?”

“回来了回来了,昨天还在和兄弟喝酒呢。”

“你妈呢?还没回来?”

“三年没见了,不知道!”

“你弟呢?”

“还在上小学。咋了?”

“我就问一下。对了,昊哥,你真不清楚钱是谁拿的?”矮子搔着耳朵问昊哥。

“小偷吧,可能。我家住五楼。”

“入室抢劫?别开玩笑了。妈的!你爸嫌疑最大。”

“我呸!”

“叫他还回来,别以为是做老子的就可以随便欺负儿子!”

“别要了。得了。给他吧。”昊哥低声说。

“我X!你说啥呢!”矮子当场急了。

“我说,把钱给我爸得了。”

“开什么玩笑!老子辛辛苦苦弄来的钱……我X,你真是疯了,李天昊,你真是有病……我X……”

“X的闭嘴!听老子说!我爸在外面欠了十万,钱还不完了!催债的刚来过,把我家房子抵出去了,老子没地儿住了!住你家行了吧!要不就给我闭嘴!”

我们都安静了。

过了一会儿,矮子嘴里嘟嘟囔囔骂骂咧咧地来了一句酸溜溜的话:“咋当爹的这是,孙子啊!”昊哥瞬间炸了。

“X!不许说我爸!”昊哥咆哮着扑上去,桌子差点被掀翻,碗飞出去,被我接住。

“去去去,要打出去打!”老板把我们赶出门。

乌云像残破的抹布,破洞处渗出金灿灿的阳光。今天不会再下雨了。

“周志豪,你他妈给老子注意点,”昊哥站在阳光底下,棕色的瞳孔像琥珀一样澄澈,“老子跟你玩不是因为你家有钱,而是因为老子看得上你。”

说完,昊哥打了个手势,扭头就走。我们急急忙忙跟在后面。昊哥是真生气了。

“什么狗屎苹果5,老子爱要不要,但是你骂我爸,我忍不了。他就是我爸,你想骂我,我都能忍,你骂谁都可以,就是不能骂我爸,因为他是我爸,听懂没?”

“昊哥我错了,我道歉,”矮子跟在后面像个陀螺,呜呜地哭起来像条癞皮狗,“我找我爸给你家借钱,你别生气了,我X,求你了昊哥。”

“你记住,不许骂我爸。”

“我再也不了,我再也不了,原谅我吧昊哥,真的对不起……呜呜呜……”

我们顶着日出乌云慢悠悠在县城边缘走着。沿着大路一直走到尽头就是树木茂密的山坡,越过山坡就是海。

我们坐在平坦的草地上,用美工刀拆开白酒喝起来。

“刘伟,通缉犯不会找到了。”昊哥咬着袋子慢悠悠地说。

“不,我相信他就在这里,这个小城里。他哪儿都跑不掉。”

“我说,有了这二十万,你打算干嘛?”

“我?我会拿走五万离开这个城市。我讨厌这里,我要离开。”

我讨厌这个燠热、破败、肮脏的小县城。我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没有归属感。

“那你想去哪里?”

“我想去美国,或者法国!”我固执地说。

“你能去美国当间谍,把日本人给灭了吗?”矮子笑嘻嘻地插嘴。

“我会帮我爸爸把债还了。”

“剩下的五万怎么办?”

“不知道。”

“你呢?”我问刺头儿。

“带我妈走。”

我们都没吭声。

过了一会,矮子讨好地说:“如果是我的话,愿意把五万块钱给昊哥你,帮你还债。”

“你最好真的是。”昊哥铆了胖子一拳。他脸色酡红,手里的袋子转眼见底。

我们站在山顶,往海边望去。落日余晖像被撕碎的布帛飘在闪闪发光的海面上,灰蓝色的天空像被烟头烧穿一个红色的洞。远处乌云厚重,像医务室的消毒棉,染上番茄般烂熟的颜色。我闭上眼,眼皮烙印出青紫色的陷坑——是太阳的拓印。

我闻到烟味。

“小心火灾!”昊哥笑着夺过刺头儿手中的烟蒂丢在地上踩灭。

我打开包望向里面,可惜地说:

“这些东西真是白带了。”

“我们来烧火吧。”

我们用斧头砍下树枝在海边的沙地上堆起柴堆,点燃篝火。我们围坐在篝火周围。

“好冷啊。”矮子说。

“冷,就动起来,”刺头儿跳过来把矮子扑倒,“挠他!”

我按住矮子的胳膊,昊哥和刺头儿铆足了劲挠他胳肢窝。矮子最怕痒了,一会儿怪叫一会儿尖笑,和鬼似的。

“我不行了……哈哈哈哈……妈的,放开我……”矮子笑得快岔气了,眼泪都流出来了。我刚一放开他,他就直起身,狠狠给我来了一蹄子。真是头驴!我气得把他的鞋子脱掉,扔进了海里。

矮子尖叫着:“你们欺负我!”

他急急忙忙把衣服甩下来扑进海里。我们也脱掉衣服冲进海里去追他。海水已经开始退潮了。

被太阳暴晒一整天的大海在夜晚温暖得像羊水。我们在水里摔跤,不停地踢到别人的肢体,又因为海水温吞的阻力感到一种奇妙的暧昧。我闻到他们身上的汗臭味与海水的咸味混在一起,变得热气腾腾。在水中,我们四个手拉手牵在一起,身体随水波起起伏伏。黑暗中我们看不清彼此的脸。远处的防波堤就像我们脸上洁白的牙齿。

浪大了。我呛了一口咸腥苦涩的海水。我的眼睛被糊住了,拼命地眨着眼。

矮子忽然松开一只手,用胳膊背面擦着脸上的海水说:“我看不见了!”

我们小小的圆环被打破。我发现自己踩到水底的次数变少了。浪更大了。

“我们回去吧!”我说。

“你怕了?”昊哥挑衅地笑了,“你怕了?”

“我不怕!但是太危险了。退潮了,我们回去吧。”

“你就是怕了!胆小鬼!胆小鬼!刘伟,你是我们中最胆小的胆小鬼!”昊哥不知为何情绪非常激动。我们都喝酒了。他喝得最多,在黑夜里脸是酱油色。

“好了!李天昊!”刺头儿呵斥道,“你真的喝多了!”

我们二话不说,用脚划着水,用胳膊架着昊哥一点点向岸边挪去。远处的灯塔一闪一闪,那是陆地的方向。昊哥还在大喊大叫,有时会像灵活的鱼一样从我们手中滑脱,有时他会踩我们的脚。他激烈抵抗,像疯了一样。

为了把昊哥从海里弄到岸上,我们浪费了许多体力。从登上小丘开始,我的肚子就饿了。为了寻找通缉犯,我们都没有吃完饭。不过到这个时候,我的肚子倒是饿得麻木,已经感觉不到胃酸灼烧胃袋的焦灼。我的四肢都很热。

破出水面的一瞬间,我们几乎同时剧烈地发抖。

“好冷啊!妈的!”矮子大喊大叫,嘴唇乌青,“我想抽烟!”

刚才下了一场毛毛细雨,由于在海里,我们没有察觉。篝火已经熄灭,木头湿了。我们试着点燃柴堆,但是失败了。

我们的衣服也湿了。我们四个孩子只能赤裸着抱在一起取暖,就像雨天的四条狗。我们的肉体涨满咸湿的气息,充满肉感的温暖,我们上牙打下牙,上气不接下气地默默挤在一起打颤。谁的胳膊谁的腿,谁的眼睛谁的嘴,散发寒意的热气,鼓胀发白的嘴唇,被泡湿的皱巴巴的手指、脚趾。我们不分彼此,互为表里。

“回家吧,我好冷……”

矮子沉沉地说。

“懦夫!胆小鬼!废物!垃圾!”昊哥哆哆嗦嗦地咒骂道,“你要回家,就自己去!你以后,也不许,和我们一起,玩!”

矮子发出受击的鸭子的叫声,不说话了。

抱了一会,我们身上的水渐渐蒸发,于是我们又穿回衣服。我们都打算回家了。

昊哥站了起来。他披上一层黑夜制成的纱。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昊哥的裸体。昊哥的四肢匀称而健美,像条古铜色鲨鱼似的具有闪闪发光的坚硬的肌肉。他的那里奇怪地挺立着,倔强而坚定。我低下头,陷入以我为名的深深的自卑之中。

“外面太冷了,我要回到海里去。”

突然开始下暴雨了。雨点劈头盖脸地掉下来砸到我脸上。这是老天在对我吐唾沫。我感觉我被雨水扇了耳光。我的心底浮现出深深的屈辱和痛苦。

“回来!”刺头儿大喊,“危险!”

昊哥向退潮的大海狂奔。我们一边在后面追着,脱掉衣服,踢掉裤子,一边大喊“回来”。

我摔倒了。我的脸陷入泥沙之中。退潮的海岸线向大海深处蔓延五十米。这是陆地的胜利。我面朝湿漉漉热乎乎的沙地,嘴里啃了一撮沙子,沙子没有任何味道。我感觉嘴里发苦。暴雨拍打着我的后脑勺,我听见狂暴的水声和激烈的风声。我几乎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爬起来,吐掉土里的沙子。雨水几乎立刻覆盖我整张脸,我拧了一把衬衫下摆,撩起衣服把眼睛里的雨水擦干。

我向前走。我向着海的方向走。我看不到灯塔。我向前跑。跑。跑。大海还在退潮,我看不到一点海水的痕迹。我走了很远很远。终于,我看到浓重如墨的海水。

我走入海水。海水刺骨寒冷。我哆嗦着,继续前进。海水淹没我的脚踝,海水淹没我的膝盖,海水淹没我的腰肢。暴雨还在下。暴雨还在下。暴雨还在下。

我看到海面上漂浮着三个东西。

那东西是褐色的,细长的。

僵硬的。

就在这时,地平线微微发出光亮。日出了。

海水开始涨潮。海水裹挟着飘荡的尸体向我涌来。

我大哭着,狂奔着,逃向灯塔。

姓名:朱迪

高校:中国地质大学(武汉)

学院:艺术与传媒学院

专业:广播电视学

地址:湖北省武汉市洪山区中国地质大学西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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