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司机

一

今天，是我多年滴滴出行以来候车时间最短的一次。

已经快下午五点了，初夏的太阳依旧那么燥热。看着小区大门口来去匆匆的车辆，我躲在一棵树荫下，点开高德导航设定用餐目的地，又点了打车选项。然后习惯性掏出香烟火机，准备抽烟候车。没想到不到三秒就有人接单，仔细一看，手机显示一位叫梅师傅的滴滴车距离我小区门口的位置不到一百米！这么巧，一辆白色滴滴车就在我旁边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仿佛是在专程等我。

平时晚上出去应酬，我尽量打车，倒不是城里堵车和停车麻烦，而是喝酒后车子反而是个最大负担。现在滴滴打车行业发达，确实给人们带来出行十分便捷。之前出租车公司一家独大时，打车的困惑，相信大家深有体会。我想，打破垄断开放市场，应该是每个行业公平竞争良性发展的唯一出路。呵呵，今天滴滴车秒接单，就是有力的证明。

这辆白色的小车驶到我跟前，我报了自己的手机尾号验证后，开门进入了副驾驶位。

司机低头并不熟练地设置导航，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向我歉意一笑，说：“对不起，耽误您时间了！”

这时我才发现司机眼睛布满血丝，显然没有休息好。未等我搭话，司机又继续说道：“我第一次来苏州，开滴滴车才几天时间，操作还不熟练。”

我连忙笑着说：“不急不急，今晚是老乡聚餐，没有重要事情。”

司机哦了一声，便开始按照导航的提示，望着前方专注开车了。

司机梅师傅约莫五十出头，中等个子，浓眉大眼，脸庞消瘦却轮廓分明，显得刚毅有力。望着司机的侧脸，我想如果用气宇轩昂来形容他也并不为过，只是紧皱的双眉和深深的鱼尾纹，隐隐透露出岁月的沧桑和生活的无奈。

凭我直觉，这位大龄梅司机兄弟的经历也许并不简单。

二

我有一个坏习惯，每次打的时喜欢坐副驾驶。因为前面视野开阔，也因为我喜欢和司机聊天。愉快的闲聊可以打发路途的沉闷无聊，有人说：人与人，即使最短暂的接触也需要缘分的，既然大家有缘，又何必白白浪费这珍贵的时光呢？！

当然，几年前我也遇到过一次例外，那天的司机也许是吃错药了，他不但不说话还一直板着脸孔，结果一路郁闷熬到终点。后来我想，这个司机九成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内心非常压抑和克制，一旦开口，语气反而会伤到我。但是今天这位司机，凭我阅人无数的经验，应该是个有故事的不凡人士。

我开始打开话题，问道：“梅师傅，听你口音好像是河南人吧？”

“是的，您怎么听出来的？”

“我有很多河南朋友。”

我并没有说谎，南征北战大半辈子，难免要和这个人口大省的人打交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继续说：“多年前，我介绍一河南小伙子到一关系不错的台资企业面试被拒招。据说之前他们深圳总厂的河南工人聚众闹事，台湾老板下令禁用河南人。我打电话给负责人事的台籍经理说，这是地域歧视，他可以去劳动部门告你们的。好在人事经理变通，把人介绍到他客户工厂上班了，事情便不了了之。”

讲完，我也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话题一经打开，不是老乡胜似老乡，他一言我一语地滔滔不绝聊了起来。谁想我们认识才不到半小时，倒是像失散多年的老朋友。

原来，梅师傅是河南郑州人，来到苏州才七天时间。第一晚住在老乡合租的出租房，他原本想跟着老乡去工地干活，老乡向他诉苦：干工地活苦不用说，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活少。即使干了，也担心老板中途跑掉白干了，言下之意劝他另想办法另谋出路。

这晚，他睡在老乡合租房客厅的破沙发上，一夜辗转无法入眠。原本想投靠老乡找一份苦力活暂时渡过难关，谁想老乡自己都日子都难以为继，两家合租一套毛坯房子。还好，多年的生意头脑让他想到了滴滴平台，想到了自己二十几年的驾龄又有了用武之地。第二天，他向某滴滴平台租了这辆国产纯电车。

梅师傅很平静地介绍着自己短暂的从业经历，突然他侧头问我：“您应该不会看不起滴滴这一行吧？我现在从零开始……我是农民出身，什么苦都能吃的。”

“不偷不抢不骗，凭劳动赚钱养家光荣呀！我也是农民出身……”我本想说现在还有很多大学生硕士生在送外卖、送快递，也想说我们这代人吃的苦比你们还要多。职业原本没有贵贱之分，但是觉得这话题有点伤感，于是转移话题问道：“几天下来，生意应该不错吧？”

“还好吧，每天早上六点开始接单到晚上十二点休息。”

“……”

“一天下来有四百多元，扣除车子租金130元，充电50元，吃饭30元，算起来一个月应该有6000元左右……”

我打断他的话，说：“你房租还没有算进去呢？”

“暂时还没有租房，车子租金押金还是向朋友借的。我打算开一段时间滴滴车再去找个合租房，我每天最后一单完成都会到小区门口附近停车休息，晚上就睡在车上。用水、上厕所都在保安室解决，保安大爷都很好说话。您下单时，我刚好在门卫室旁边的树底下休息……哦，已经到市区了。”

这时只听导航语音提示：前面一公里右转上环城高架……聊天的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就到市区了。

三

苏州，是个包容性的一线大城市，我刚来时仅有六百万常住人口，现在已经超过千万。素有天堂美称的苏州，四季分明、风调雨顺，她始终走在全国改革开放的前沿，确实是创业和居住的人间天堂。

滴滴车很快驶入了城市高架桥，高楼林立的城区在西斜的红润阳光照射下显得分外美丽壮观，高峰期的车流填满了整个高架桥，无数车子相互裹挟着，形成一道整齐涌向前方的巨大洪流。

我并没有心情去欣赏眼前这真实却显得虚幻的美景，心里却一直在重复着梅师傅刚才说过的一句话：我现在从零开始，从零开始……似乎要强迫我牢牢铭记。不知道为什么，眼前只是一位萍水相逢的普通滴滴司机而已，却硬生生在我心中形成一个很想解开的谜团。

我突然问道：“你家……几个孩子？都成家了吧？”

梅师傅停顿了几秒，内心似乎有所触动苦笑了一声，说：“男孩今年30岁，已经有女朋友了，女儿还在读高中。”

“一男一女两枝花，你很有福气呀。”

“谁知道呢?儿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爷俩在一块总谈不到一块去。女儿近来学习成绩一落千丈……”

看得出他不想谈及这对儿女，停了停又接着说：“儿女大了也不听话了，之前我开建材公司时生意红红火火，他们都很听话，我的话就是圣旨。如今倒霉了没钱了，他们除了埋怨就是牢骚。现在（我）说话他们根本听不进去。”

见他情绪有点激动，我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可是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人在遇到困难时，最最需要的是亲人的支持和宽慰，偏偏我对这位司机的具体情况根本不了解。也许他事业失败的损失，远远超过了这个家庭的承受能力导致家庭瞬间被击垮，使得原本好好的家庭一夜之间回到了解放前。

好在他很快又平静下来了，却转移了话题，说：“现在的人心呀，哎，你风光的时候，周围都是朋友。你落难时，大家都避得远远的，好像你得了麻风病。那天租车包括押金还缺少2000元，于是开口向好朋友借，之前他遇到周转困难时，我是几万几万的借给他。这次他只转给我500元钱，还说了一大堆困难……”

这时，导航提醒右转下高架，等到了出口时我提醒他时已经来不及了。他连忙转过脸来，连连向我道歉：“对不起，光顾着说话，绕路了耽误您时间了。你选的是一口价订单，不会让您多出钱的。”

我知道，滴滴司机最怕的就是客人投诉。我一边回答没关系，一边却在想：我们经常开车错过高架或高速出口，虽然说错过就错过了，可是错过必然要付出代价的，浪费的时间和燃油原本是不应该的。但是，如果人生错过最优路口，那将是一番命运的改变，真的细思极恐。

四

几分钟后，车子终于离开缓慢行驶的高架，驶入了同样拥堵的地面道路。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我要求梅师傅打开窗户抽支烟，并递了一支给他。他接过香烟看了看，说：“华子呀，不好意思我的烟拿不出手。”

他哪里知道，我平时也抽不起华子，今天老乡聚餐，总要顾及一下面子。虽然有时候面子和虚荣没有本质的区别，但是有些场合中面子就是面子，和虚荣不同。

梅师傅点燃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地吐出烟雾，只见烟雾刚到窗外就被一阵风吹得无影无踪。他望着烟雾消散的车窗外，长长嘘了一口气，不无感叹地说：“今天和您聊得非常开心，我终于把几个月来憋在心里的郁闷全部发泄出来了，现在心情好很多。”

他又吸了一口烟，接着说：“原本在疫情开始生意明显滑坡时，我准备缩小建材生意回乡下县城开一个小店。可是全家人反对，因为好不容易在省会城市立足站稳，他们已经习惯郑州的大城市生活。前年，那个台湾大公司撤走了，加上房地产萧条，整个市场就像多米诺骨牌塌方。我的所有瓷砖板材等库存严重积压，随着新型建材产品的不断更迭，我很快血本无归。后来，车子被抵债了，省城房子被银行拍卖了……”

我知道，这个时候我说任何安慰鼓励话都是多余的了，因为他已经为他的失败付出了惨重代价。过去的日子，他一直在为自己因生意失败导致的负罪感压得透不过气来。当一个人所有的梦想，经过艰辛的付出最终变成南柯一梦的时候，我除了有种兔死狐悲的感受之外，还能说什么呢？

滴滴车终于到达目的地，下车时，我伸手握住梅师傅的手，真挚地说道：“其实一上车我就看出你不简单，祝你早日渡过难关！”

他用力握住我的手说：“谢谢您！也祝您好运！”

梅师傅松开手的刹那，我发现他的眼睛湿润了。

目送着白色滴滴车远去，然后消失在洒满夕阳金辉的城市中，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在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川流不息的车流中，在同样的天空下，同样的环境里，类似梅师傅的故事一定不少。事业生意惨败固然可悲，但是像梅师傅这样没被困难压垮，不向命运低头， 逆境中仍然坚强不屈者又有多少呢？！

（2025-5-16稿于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