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阚七十挂零,一到春节就要到城里儿子那儿去住上半月,说是一家人团聚,村里人都很羡慕。
别看老阚头发染上了白霜,可腰不鸵,眼不花,走路风风火火。当兵复员回来,一直在学校看大门,虽没有个一官半职,但微博的工资混个肚儿圆,还是绰绰有余的。
老阚很满足,“太阳出来照四方”那首老歌常常挂在嘴边,他给唯一的外甥交代:“每天睡觉的时候看看舅舅家的烟筒是否冒烟,要是不冒烟,就过来来瞧瞧,要么是自己病了,要么就是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
村里有很多新规定,老阚都二话不说,积极响应。先是煮猪食不能用柴火,他就改用煤气灶,后来做饭也不准用柴火,村里挨家挨户检查时,他没让村干部动手,主动扬起镐头把土灶劈了,村主任在喇叭里表扬了老阚好几天,说老阚思想觉悟高。
老阚的儿子在城里做了官,吃香的喝辣的,管着全市的住房建筑,开发商苍蝇一般地追着老阚的儿子转,老阚的儿子比较谨慎,常常躲着不见,大前年还在人民大会堂领了个廉洁为官的奖哩。
老阚使不惯煤气灶,那气体臭烘烘的,一闻到就喷嚏连天,打个不停。前几年养的两头大肥猪,去年他把猪卖了,猪圈也塌火了。为了不影响村里的名誉,老阚一改大半辈子的生活方式,白天睡大觉,晚上十点左右吃早饭,半夜两点吃午饭,凌晨六点多吃晚饭,用传统的柴火做饭。他说柴火味道闻得踏实,做的饭香。他晚上烧柴,不愿给村里添乱。
老阚还是以前的老阚,走路后脖子紧挨着衣领,胸脯挺得高高的,即使擤个鼻涕也不弯腰。用老阚的话说:“势不能倒,男人一生不能没有势。”
老阚改变了生活习惯,与月亮为伴后,几个老邻居很少见他,还以为他病了。这天太阳照到头顶时,老王头过来看他,还没进屋,就听见老阚如雷的鼾声,老王头推了推老阚说:“哎,老阚,太阳都晒到屁股了,还不起来?”老阚揉了揉眼睛,埋怨道:“你个老王头,我睡得正香,你耍的哪门子怪,把我搡醒!”老王头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疑惑地问:“你这一个多月咋回事?影子都不见,还以为你得了不治之症哩。”老阚一骨碌坐起来,骂道:“你个臭乌鸦嘴,赶紧给我闭上。我老阚活不到一百,活个九十来岁,不在话下。”老王头知道自己口误,咽下一口唾沫说:“走,哥俩去村头小饭店喝几盅去,算我赔罪。”老阚一边套衬衣一边说:“这还差不多。”
二人走着聊着,老阚还哼了几声“太阳出来照四方”。半支烟工夫,两个人就到了小饭店,四个小菜半斤烧酒,喝着调侃着,从一块儿光屁股玩泥巴说起,到现在黄土埋到胸前为止,老王头不知是喝高了,还是遇到知己想吐点心声,喝着喝着,眼泪巴巴的淌,“他奶奶的,老子不知是得在谁了,死女子四年多不回来看我了,我就不相信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老阚抽了张餐巾纸递给老王头,“老哥别伤心,谁家的锅底没有灰啊?”
老王头揩了揩泪水,短暂的沉默后,举起酒杯跟老阚碰了下,一仰脖子喝了个精光,“你老阚比我老王头好不了多少,你儿子虽说在城里当官好多年了,这几年都没有看到那小子回来孝敬你一趟。咱老哥俩是同病相怜啊!都是子女不待见的孤老头子。”
老阚看看周围的几个食客,对老王头悄声说:“走,把酒菜提上,去我家,这里说话不方便。”
到了老阚家,二人把四个剩菜倒进四个盘子里,把酒杯斟满,对碰了一下,同时喝完,老阚起身拿了两个小酒杯,又抽了两双筷子摆在左右,分别倒上酒,指了指左边的酒杯说:“这是嫂子的。”又指了指右边的酒杯说:“这是你弟妹的。来,哥俩给嫂子和弟妹都敬一杯。”
敬完酒,老阚突然放声哭了起来,老王头吓了一跳,忙问:“你个阚老弟,咋的啦?哭啥?不管咋说,你比哥混得风光啊!儿子在国内,戴着乌纱帽,旱涝保收啊!每年过年还能到儿子家享几天清福!我的死女子在地球那边,不管我的死活啊!”
“老王哥啊!你、你是不晓得,说出来丢人现眼啊!我那小子已经不是以前的那小子了,我过年到城里去,你猜我住在哪里?”
“住哪里?该不会住车站吧?”
“唉,每次都经过车站,连孙子的面都见不着啊!”其实,老阚就是住在车站,一天两顿都是吃的车站盒饭。他要的是村里人高看他一眼。
“你孙子躲着不见你吗?”
“是,不是。不是,是。”老阚不知咋回答好,说是,自己确实不知道改嫁的儿媳妇在哪里,孙子在哪里。说不是,以前孙子见了自己亲热得不得了,咋会不想见自己的亲爷爷呢?
“你个老阚,是不是糊涂了,一会儿是,一会儿不是?”老王头眼睛瞪得像灯笼。
想到儿子餐餐吃的是送饭,老阚怕说出来丢脸,扯了句慌:“孙子去国外读书去了。”
“哦,你明说就是了,还给哥卖关子。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可以多学点本事,坏事怕住在国外不回来了。”
“老哥放心,我孙子肯定会回来的。来,老阚敬老哥一杯。”
“好!”
二人重重地把酒杯蹬在桌子上,老阚抹了把眼泪,破涕为笑,扯着嗓子唱到:“太阳出来照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