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腊将尽,鹿城的风,虽还携着塞外的凛冽,可街头巷尾的红火年味,恰似春日煦煦,到底是把那股子刚硬吹软了几分。我踽踽于城中,望着渐次亮起的红灯笼,记忆里春节的旧俗与新象,便如那泛黄胶片映就的老电影,一格一格在脑海中铺展开来。
犹记幼时,年的开场锣鼓,必是从扫尘敲响。母亲总会郑重其事地裹上头巾,操起那把鸡毛掸子,仿若持着驱邪的法器,将屋梁墙角的积尘,细细驱逐一净,边边角角,绝不姑息,那架势,宛如要扫尽旧年的一切晦气阴霾。我呢,像个小跟班似的忙前忙后,小手紧紧攥着抹布,在桌椅间穿梭,不多时便擦得小脸花猫似的。彼时年幼,尚不懂得这般劳作的深意,只觉着新奇好玩;现今回首,才恍然明了,这一扫,扫出的是对新春的拳拳祈愿,是生活翻篇的庄重仪式,宛如一场虔诚的祭礼,让家在烟火的拂拭下,窗明几净,敞亮地迎接新年的曙光。
年集,那可是春节热络的前奏。东河的转龙藏老街,往昔便是鹿城最热闹的市井之地,人潮涌动,熙熙攘攘,恰似江河奔涌汇流。年画铺子最是夺目,浓墨重彩的胖娃娃抱着鲤鱼,那鲤鱼似要蹦出纸面;威风凛凛的门神秦琼敬德,双目炯炯,透着镇宅的英气。摊主在一旁扯着嗓子吆喝:“贴上这画儿,来年福气满当当!”我被父亲牵着手,一头扎进这热闹里,眼睛忙不迭地瞧,瞧那糖人儿在匠人手中,如何神奇地幻化成孙猴子的机灵模样、猪八戒的憨态可掬;看那红通通的剪纸,“咔嚓咔嚓”几下,就剪出个“龙凤呈祥”,镂空的纸屑纷纷飘飞,恰似岁月散落的吉光片羽。羊肉摊子前,挂着刚宰好的肥羊,摊主手起刀落,利利索索割下鲜嫩的羊肉,这可是鹿城年里铜锅涮肉的必备硬货,为阖家围炉夜话,备好了鲜香热腾。
而街头垒起的旺火,更是年集里的视觉盛宴,堪称焦点。用大块的煤炭,匠人们精心搭就一座塔形的旺火,煤块之间契合紧密,那缝隙都藏着巧思匠心。周边装饰着红纸条,在风中烈烈舞动,仿若烈烈火焰的先行军。从年三十起,它便傲然雄踞街角,静静等着点燃的神圣时刻,承载着人们对新一年日子红红火火、旺火冲天的炽热祈望,宛如一座希望的灯塔,在寒冬里攒聚着新春的力量。
除夕日,鹿城的街巷渐次安静下来,家家门窗贴上红春联,墨香悠悠晕染纸背,金字熠熠闪耀年光。厨房里,母亲和祖母仿若不知疲倦,忙碌得像旋转的陀螺。炸糕的香气最是撩人,黄米面裹着甜豆沙,入锅“滋滋”作响,不多时便炸至金黄。那声音,是年的欢歌;那油香,是年的甜蜜预告。父亲则带着我,拿上供品,踏着皑皑白雪,去往祖坟请祖先回家过年。在那郊外的祖坟前,我们庄重叩拜,敬香添土,这是慎终追远的传承,血脉亲情于年关之际,所具有的庄重的维系,仿若一条无形的纽带,牵连着过去与现在。
年夜饭桌上,铜锅沸煮,羊肉、粉条、白菜在清汤里欢快翻滚,一家人团团围坐,笑语在蒸腾热气里氤氲弥漫。长辈们微微眯着眼,沉浸在往昔岁月里,讲述着走西口的先辈如何在这塞北苦寒之地扎根,如何熬过风霜雨雪,让家族烟火得以延续;讲鹿城怎样从荒滩起步,一步步蜕变,驼铃悠悠变作汽笛长鸣。酒过三巡,父亲起身,依俗给晚辈发压岁钱,崭新票子带着长辈的慈爱祝愿,压岁驱邪,暖了孩子心窝,仿若冬日里的炭火,融融地燃着希望。
守岁时,屋外鞭炮声渐起,噼里啪啦地炸开新春。我强撑着困意,靠在祖母怀里,看她在昏黄灯光下,用碎布缝着布老虎。黑珠子作眼,仿若藏着护佑的神力;彩线绣纹,勾勒出灵动生姿。那布老虎,是要放在床头护佑孩子新岁平安的,一针一线,皆是祖辈的疼爱,柔暖如同三春光辉,轻轻柔柔地洒在孩子心间。
待到大年初一凌晨,全城目光聚焦于旺火。随着一声高喊,火种投入,刹那间,旺火熊熊燃烧起来,火舌肆意舔舐夜空,火星飞溅若金雨纷扬。邻里乡亲纷纷围拢而来,孩子们在火光映照下欢呼雀跃,小脸被映得通红;大人们脸上也映着红光,眼中满是憧憬希望。老人们喃喃祈福,愿风调雨顺,家人安康,鹿城蒸蒸日上。那跳跃的火苗,是新春最炽热的心跳,烧尽阴霾,点亮前程,仿若破晓的曙光,撕开黑暗,迎来新生。
近来,春节的脚步又近了,我约上儿时伙伴重走旧年路。年画摊前,小孩子们瞪大双眼,兴奋挑选,那熟悉的画面勾起往昔回忆,又带来新的惊喜;扫尘时,我也像当年母亲那样,裹上头巾,郑重地拿起工具,虽没了儿时的懵懂,却多了几分对传统的敬意。我跟孩子们讲述祖辈过年的不易,谈鹿城的沧桑巨变。听着讲着,大家的眼眸里都映着年画的彩光,似是对年的意蕴有了更深的体悟。我深知,这春节的文化传承,恰似一场没有终点的接力,一棒接一棒。祖辈们在艰难时日守着这些习俗,为生活添彩;如今我们重温,是让这年味儿在心底扎根,知晓自己从何处来,更把这珍贵的文化遗产,带向未来的岁月长河。
这年味儿,承载着鹿城人的眷恋与希望,无惧岁月流转、不畏惧风雪相欺。它是我们灵魂深处的坐标,指引着归乡之路,也照亮逐梦新程。待新春的旺火再次燃起,又将是一番烟火人间,岁岁年年,温暖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