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缕秋风拂过窗棂,带来一丝凉意,我便知道,秋天已经悄然降临。清代词人董以宁在《虞美人・秋思》中写道:“雁字横空时,窗纸忽生凉。案头信笺未拆,已染半角秋光。”他以细腻的笔触,勾勒出秋日的萧瑟与惆怅,将时光流转的无奈与人事变迁的感慨,浓缩在寥寥数语之中,引得读者仿佛置身于那幅充满诗意与哀愁的秋景图中,久久不能自拔。
秋意透过词句扑面而来,我的思绪也随之飘远。秋风总在某个黄昏轻叩玻璃,像四十年前母亲用晾衣竿轻敲竹匾,筛落的桂花簌簌坠入陶瓮,将整个季节酿成琥珀色的乡愁。我总在这样的时刻听见衣袖里窸窣作响——那是藏在夹层中的车票,边缘泛起毛边,恰似父亲卷烟纸未烫平的褶皱。
窗外的梧桐叶在暮色里簌簌作响,恍惚间,那声音像极了母亲织毛衣时针脚摩挲的轻柔韵律。那件靛蓝色的毛衣,至今还压在樟木箱底,它宛如一个时光宝盒,封存着四十年前的月光。每一道细密的针脚,都凝聚着母亲无尽的爱,浸透着岁月的霜色。小时候,总是穿着母亲织的毛衣满世界疯跑,那时只觉温暖,如今回首,才懂得这一针一线里,藏着的是母亲细腻而深沉的牵挂。此刻我才读懂孟郊笔下“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深意,母亲的爱,都缝进了这毛衣之中。
父亲总爱在廊下卷烟,烟丝簌簌落进他粗糙的掌心,那画面,像极了那年离乡时,站台上飘落的梧桐絮,带着丝丝缕缕的惆怅。玻璃罐在晨光里泛着琥珀色的光,母亲把腌好的梅子酱塞进行李夹层时,鬓角的白发突然变得格外刺眼,仿佛秋霜提前落错了季节。那一刻,我才惊觉,岁月早已在父母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火车鸣笛穿透薄雾的刹那,母亲追着月台小跑,风灌进她宽大的蓝布衫,鼓胀如即将启航的船帆,那是她对我深深的不舍。父亲执意要替我扛那个旧皮箱,他的脊背弯成老屋门前的枣树,扛起的却是对我的关爱与责任。行李箱轮子碾过铁轨的震颤,我听见父亲在卷烟纸窸窣声里说:“累了就卷支烟。”那句话被晨风卷走时,我看见他指间烟卷的纸边微微毛糙,像未愈合的创口,那是生活的磨砺,也是他默默承受的爱。
南方的梅雨季总带着梅子酱的酸涩,就像游子心中对故乡的思念,挥之不去。出租屋的窗棂凝着水雾,我用手指画腊梅,却总也画不出老家院子里那株的神韵。母亲在视频里展示新腌的雪里蕻,陶瓮沿上结着晶亮的盐霜。她说西厢房的瓦松又长高了三寸,父亲接话时,卷烟的火星在镜头外明明灭灭。潮湿的夜半,我常错觉听见晾衣绳摇晃的声响,像极了母亲摇纺车时棉线破空的轻吟。那些熟悉的声音和画面,成了我在异乡最温暖的慰藉。
地铁通道的穿堂风最像故乡的秋风,流浪歌者拨着褪色的吉他,弦音里回荡着父亲卷烟时哼的小调。我把硬币投进琴盒,金属相撞的脆响,恍惚是母亲往腌菜坛里投粗盐的动静。写字楼玻璃幕墙映着流云,有时会错觉看见老屋炊烟的形状。咖啡凉透的午后,抽屉里未拆封的家书微微鼓起,仿佛母亲又悄悄塞进了晒干的桂花。故乡的一切,就这样在不经意间,闯入我的生活,让我在忙碌的都市中,有了片刻的宁静与思念。
腊月收到寄来的包裹时,阳台上的积雪正化成细流。棉絮里裹着三只青瓷罐,梅子酱、雪里蕻、桂花酿,封口的油纸还拓着母亲的手纹。父亲附的信笺上烟味犹存,字迹被烟灰烫出细小的洞,像他总也卷不齐整的烟卷。这每一样东西,都承载着父母的爱与牵挂,跨越千山万水来到我身边。我在阳台上栽了株腊梅,北方的严寒里,它固执地保持着江南的疏影。每当花苞在月下绽开,就能听见八百公里外,老枣树的枯枝划过瓦檐的轻响。那是故乡在向我召唤,告诉我,根永远在那里。
视频通话时,母亲总把镜头对准空饭桌,笑着说:“给你留着碗筷呢。”她眼角的皱纹里盈满灯光,那是家的温暖。父亲的身影在画面边缘忽隐忽现,卷烟的白雾漫过斑驳的砖墙,与四十年前的晨雾重叠。他们开始反复讲述我幼时的琐事,那些故事被摩挲得发亮,像河滩上经年的卵石。有次突然静默,电流声里传来极轻的、陶瓮启封的钝响,那是家的味道,是岁月的沉淀。
昨夜暴雨突至,我在雷声中惊醒。雨水顺着空调外机轰鸣,竟像极了老屋天井的滴水穿石声。赤脚踩上冰凉的地砖时,恍惚回到儿时的夏夜,石板上还留着白昼晒过的余温。打开手机,家乡正发布台风预警。母亲发来语音,背景音里是父亲加固窗棂的敲打声。她说院里的腊梅绑了稻草绳,声音里带着风雨欲来的潮湿。那一刻,我无比渴望回到他们身边,为他们遮风挡雨。
开始习惯在深夜卷烟。烟丝是托同乡捎来的,盛在母亲寄梅子酱的空瓷罐里。手指抚过粗砺的烟纸,忽然懂得父亲为何总也卷不齐整——有些心事本就该是毛边的,就像对父母的思念,永远无法规整。青烟升腾时,看见四十岁的自己站在月台上,身后是父母渐渐缩成黑点的身影。而此刻的烟雾里,老枣树的年轮正多出一圈,母亲腌菜的手掌皲裂又愈合,父亲卷烟的动作愈发迟缓。时光匆匆,他们在慢慢变老,而我对他们的爱与牵挂,却与日俱增。
决定春节回家的那晚,梦见老屋的腊梅开了。月光把花影投在砖墙上,风过时,整面墙都在摇晃,像母亲年轻时绣的流水纹。给父亲打电话,听见他急急熄灭卷烟时,烟灰缸里传来细碎的迸裂声。母亲抢过手机说要晒新被褥,声音忽远忽近,仿佛正抱着棉絮穿过天井。挂断后收到快递通知,寄件人那栏写着父亲的名字,物品注明是“捆腊梅的麻绳”。那麻绳,就像一条无形的线,连接着我与故乡,连接着我与父母。
此刻我站在归乡的站台,秋风卷着梧桐叶扑进怀里。父亲依然抢着拎行李箱,脊背弯折的弧度里,多出一截我这些年往里塞的岁月。母亲蓝布衫的衣角在风里翻飞,比记忆中单薄许多,却依然像一面倔强的帆,引领我回家的方向。老远就望见院墙上探出的腊梅枝,四十个春秋凝结成苞,终于要在今夜绽放。父亲点燃烟卷的火光里,母亲揭开陶瓮的刹那,我闻到了时光发酵的醇香。那是家的味道,是爱的味道,是我一生都无法忘怀的味道。月光漫过站台,与四十年前离别时的光影悄然重合,而我终于站在了归途的起点。
秋风瑟瑟,秋意绵绵,此般情境,心中情思翻涌,遂作《五律・秋风辞》(新韵):
秋风吹梦远,
梧叶又昏黄。
衣线母织暖,
烟丝父卷长。
梅浆思旧味,
书信念高堂。
车站台前望,
寒枝映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