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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国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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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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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

杨花落尽子规啼。暮春的风掠过青石板巷,将最后一瓣桃花揉进泥土时,谷雨便踩着二十四番花信风的尾音,轻轻叩响了季节的门扉。这是春季的最后一个节气,正如《群芳谱》所言:"谷雨,谷得雨而生也。"当雨丝开始细密如筛,田间的苜蓿初绽新叶,等待一场透彻的滋养——雨生百谷的密码,藏在天地交泰的默契里。

关于谷雨的起源,总绕不开仓颉造字的传说。黄帝于春末颁布诏谕的那天,云端忽然降下金色谷粒,像一场漫天花雨,落满九州原野。百姓奔走相告,谓"仓颉造字,惊天地泣鬼神",连玉皇大帝也以"谷雨天"为人间贺礼。这个带着神话光晕的节气,从此刻进农耕文明的年轮:每一颗谷雨时节落地的种子,都裹着先民用智慧驯服自然的勇气。儿时在祖母膝头听这个故事,总盯着她鬓角的白发出神。她粗糙的手掌抚过我额头,说:"这雨是老祖宗给的福泽。"后来读到《淮南子》"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的记载,忽然懂得,谷雨不仅是一场自然的甘霖,更是文明破土而出的注脚。当布谷鸟在远方啼响,农人们踩进湿润的田垄,种下的何止是苜蓿?分明是对文字与劳作同等敬畏的古老信仰。

"谷雨如丝复似尘,煮瓶浮蜡正尝新。"南宋范成大的诗句总在雨落时漫上心头。乡下老宅的清晨,细雨织就薄雾,邻家阿婆的陶瓮早已咕嘟作响。新酿的米酒翻着蜡泡,像极了被春雨泡软的夕阳,连空气里都浮着几分微醺的甜。这时若推开柴门,定能看见后院的老牡丹,正用一夜春雨催开胭脂色的花苞,连枝头的樱桃也偷偷红了脸颊,生怕负了这最后的春光。晨起总能听见布谷鸟的催促。"村北村南,谷雨才耕遍",戴竹笠的农人踏碎晨露,蓑衣在雾中晃成淡墨点。我曾赤足跟着堂哥学撒苜蓿种,湿润的泥土裹住脚趾,指尖的草种簌簌落进田垄,惊飞了几只觅食的麻雀。如今回想,这不正是元稹笔下"暖屋生蚕蚁,喧风引麦葶"的鲜活图景?麦苗在远处翻涌成绿潮,桑树林间,家燕正忙着衔泥筑巢,它们翅膀掠过的每一寸土地,都在谱写生命的诗行。

最爱故乡山谷里的谷雨。雨丝斜斜掠过竹林,沙沙声与泥土香在舌尖漫开,像一帖叫人微醺的药。那年和邻家小妹偷摘樱桃,紫红的果子刚落进竹篮,看园的老伯就挥着竹竿追出来。我们踩着湿滑的石阶狂奔,溅起的泥点在裤脚绽开褐花,却把酸甜的果香和老伯气呼呼的笑骂声,一起揉进了记忆的褶皱里。"小崽子们慢些跑!"他的吆喝混着雨珠敲打竹叶的声响,多年后仍清晰如昨,恍若看见两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在雨幕里笑出了彩虹。"纸鸢跋扈挟风鸣",不知是谁家的蝴蝶风筝掠过溪面。我蹲在青石板上看蚂蚁搬家,祖母撑着油纸伞走来,伞骨上的水珠坠成帘幕。"当心凉了脚。"她掏出帕子裹住我湿漉漉的脚踝,指尖的温度透过粗布传来,像春日里晒暖的棉絮,带着阳光和皂角的香气。远处传来碾米坊的轰鸣,混着谁家铁锅爆豆的噼啪声,雨丝将这些声响泡得柔软,酿成了童年最温润的背景音。

谷雨前后,正是牡丹盛放的时节。祠堂前的老牡丹足有半人高,碗口大的花苞裹着露珠,像美人晨起时未施粉黛的脸庞,娇艳里透着三分慵懒。我总要踮起脚尖,用指尖轻轻触碰花瓣,凉丝丝的触感传来,仿佛能听见花开的声音。范成大说"牡丹破萼樱桃熟",可我总觉得,樱桃红得太急切,哪里及得上牡丹的从容——她不急不缓地开在春末,像是知道自己肩负着送别的使命,要把整个春天的雍容都凝在这一苞一瓣里。二十四番花信风里,楝花是最后的留白。当细碎的紫花铺满青石板,我便知道春天真的要走了。祖母曾说:"楝花开过,就要穿单衣了。"她站在屋檐下,望着远处的麦田出神,白发被风吹得飘起,像一朵不肯凋谢的棉花,在暮春的风里轻轻摇晃。那时的我不懂离别,只知道追着花瓣跑,看它们落进溪水里,变成流动的紫色星子,却不知每一片飘落的花,都是春天写给夏天的情书。

雨停时,暮色已漫过西山。空气里浮动着苜蓿的清香,远处传来农人归家的吆喝,牛蹄踏在石板路上的声响,像极了祖母捣蒜时的节奏。我坐在门槛上,看檐水滴落进青石板的凹凼,一圈圈涟漪荡开,映着逐渐亮起的灯影。母亲在灶间忙碌,火光映红她的脸庞,铁铲翻炒的沙沙声里,飘来槐花香饼的甜腻气息。“来,喝碗热汤。”祖母端着粗瓷碗走来,碗里浮着金黄的蛋花。我捧着碗吹气,看热气模糊了她的皱纹,忽然发现她的眼睛像雨后的潭水,盛着整个春天的倒影。远处的布谷鸟又啼了一声,声音比清晨时低沉,像是在和春天告别。我忽然懂得,谷雨的雨不是终点,而是时光的窖藏——它将春日的葱茏、劳作的汗水、孩童的欢笑,都酿成了岁月里的琥珀。

岁月流转,如今在城市的高楼间听雨,再也闻不到泥土的芬芳。但每当雨丝敲窗,总会想起故乡的老牡丹,想起祖母帕子里的温暖,想起那个在雨中奔跑的小女孩。原来有些东西从未离开过——就像谷雨的雨,无论落在何处,都会在心底的田垄上,长出一片永不褪色的春天。当最后一朵楝花坠入溪涧,当布谷鸟的啼声渐远,我知道夏天就要来了。但我不再为春天的离去而感伤,因为我明白:生命的奇妙,就在于每一次告别都孕育着新的开始,就像谷雨的雨,看似是对春天的挽留,实则是对盛夏的邀约。那些藏在雨丝里的故事,那些刻在记忆里的温柔,终将在时光的深处,绽放出最璀璨的光芒。

情难自已,遂赋诗一首,以寄乡思:

《七律·谷雨》(平水韵)

仓颉书成谷雨频,天垂仙粟惠黎民。

风摇嫩麦翻青浪,雾润新桑隐秀身。

老圃牡丹凝晓露,幽林杜宇唤耕人。

遥思故里村醪熟,檐下听春醉晚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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