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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淀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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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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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 逢 (外两题)

作者: 薛培政

普通餐馆、家常菜肴、不出名的白酒。五位中年男人陪着一对老年夫妇。

这是三十多年前某连队指导员和他带的兵,个个气度不凡。如今,退休的指 导员,在家乡县城颐养天年;五个兵分别是省直的处长、市直的局长、国企的老总。

可这些带“长”、带“总”的人,到了他跟前,一如当年恭恭敬敬,毫无半点虚情假意。 闻听指导员要来省城,这些昔日的兵们争尽地主之谊,有的预定宾馆酒店,有的规划旅游路线,有的临时调整安排。可到跟前,指导员却悄悄地住进自订的小宾馆,安排妥了,才通话说到了。 傍晚,当几个兵匆匆赴约后,脸上都挂不住了,纷纷提出要换地方。 指导员发话了,俺知道你们现在都能办点事儿,管俺老两口几顿饭,安排个住处,也不费啥事,好意俺领了。 可话再说回来,俺一个退休老头儿,这次来省城,一是想趁你们的空儿见个面;二是陪老伴儿看看景致,有个落脚地就行,何必铺排张扬呢? 见开始上菜,指导员招呼大家入座了。 酒已打开,是指导员自带的家乡酒,让兵们越发窘迫。 望着国企老总欲拨手机,指导员两眼一瞪制止他道,咋了,喝这酒会小你身份?那年,连长带你们到团里比武夺魁,俺拿出探家带回的两瓶酒犒劳大家,数你小子喝得凶,把瓶下酒喝得一滴不剩。说完,引来一顿大笑。 大杯酒倒上了,一桌人仿佛又回到当年。

做梦都想你们哪!指导员一句话,说得兵们热血沸腾,血脉喷张,都一仰脖子把酒干了。 三杯酒下肚,指导员的话匣子打开了。 这些年,看你们个个有出息,俺是真高兴啊。可是,咱们见次面不容易,漂亮的话,俺就不说了。 老伴儿知道他又要说什么,赶忙想用眼神阻止他,可他的话已传进大家的耳朵。 你们每个人的优点,俺清楚,每个人的缺点,俺也不避讳,多说几句刺耳的话,也影响不了咱们的情分。 听到这里,老伴儿的脚在桌下动了。他眼睛一斜道,你踢俺的脚也没用,俺带的兵,俺心里用数。 说着,他对市财政局长道,你在连队当过军械员,就因库门把得紧,人送外号“铁门栓”。现在你当财政局长了,当年那股认真劲儿不能丢,要替政府管好财,当好家,千万不能当败家子,天天与钱打交道,切不可动半点小心思。说得财政局长连连点头。 他呷了一口茶后,把脸转向省府行管处长。你有眼色,脑瓜灵活,又会办事,让你搞行管没选错人。他话锋一转道,可你缺点也明显,平时爱面子、重义气,这容易招惹麻烦,一定要把纪律规矩牢记在心,绝不能为图面子失掉原则。行管处长一个劲的说是。 这时,指导员已有几分醉意,显得更“啰嗦”了。 ……

在叮嘱过省厅人事处长和市交通局长后,他把脸扭向国企老总。 为啥把你放到最后,因为你是唯一受过处分的兵。这会儿,大家的表情都严肃起来,夫人的脸黑得都能拧出水。 那年你出差,借道旅游超假一天,俺和连长商量要对你处分。有人讲情说,这事压一压就能过去,而俺硬是拍了板,就是告诫全连官兵纪律不容变通。 指导员讲起这段往事,依然底气十足,铿锵有力,颇有挥泪斩马谡的意味。 又共饮下一杯酒后,他似乎更动情了。 这些年,听俺在电话里经常提醒你们要走正道、行正事 、做正人,老伴儿嫌俺长了一张‘婆婆嘴’。 说到这里,他盯着兵们问道,你们在部队时,谁没挨过俺的批评,可你们说,是不是有利于成长和进步?如今,你们都身居要职,奉承顺从的话听得多了,难免会飘飘然起来,俺这张‘婆婆嘴’就不能闲着,要多敲打、勤提醒,让你们少犯错、不犯错。 指导员的这席话,把兵们又带回往日的岁月,一股敬佩之情在他们心中油然而生。 快到散场的时候了,兵们要为他安排接下来的行程,他脸一黑道,谁也不要管俺的事,老规矩,听俺的! 都清楚指导员说一不二的脾气,几个兵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立正,敬礼!敬军礼的手久久不肯放下。

                  血 脉

 1941年的仲冬,寒凝大地,一片萧瑟。 交了三九,呼啸的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漫天的大雪下了一天一夜,还没见停的迹象。 被皑雪覆盖的山村,滴水成冰,寒气逼人。 黎明时分,村北那座低矮房舍里的灯亮了,菊儿娘坐在被窝里,一边抱着啼哭的孩子摇晃,一边哼着摇篮曲,望着怀中慢慢睡着的孩子,不无爱怜地说道:“俺的乖儿啊,这么小一点就离开了亲娘,咋不让人心疼啊——”她顿了顿,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不由得叹口气:“唉,这又是风又是雪的,也不知你亲娘转移到哪儿了。” 披衣坐在床头的男人,望了他们娘儿俩一眼道:“孩他娘,趁孩子睡着了,你也赶紧再睡一会儿,自打这孩子进了咱家,你也够累了。”

那盏忽明忽暗的油灯熄灭后,一切都归于宁静,外边的雪下得更大了。 半月前,菊儿娘怀的第二胎,出生没几天就夭折了。 那天,村妇救会主任进家来,一边好言安慰,一边低声告诉她:“嫂子,前村八路军有个女干部刚分娩,就赶上部队要紧急转移,带着孩子咋能打仗?俺想抱过来让您来养活这孩子。”

“共产党八路军是咱们老百姓的救命恩人哪,打鬼子,搞减租,帮助咱们穷人翻了身。八路军把孩子交给俺,是信得过俺,俺愿意!”她眉头也没皱一下,就应承下来。 当晚,妇救会主任便将孩子抱了过来:“这孩子叫石柱,就交给您了!”“您就放心吧,俺只要有一口气,就不会让孩子受委屈!”菊儿娘送走妇救会主任后,望着怀中瘦得皮包骨头的小石柱,不由得轻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心疼道:“可怜的孩儿啊,从今往后,俺就是你的亲娘!” 由于日寇封锁扫荡,加上连年旱灾,家里的日子已难以为继。那天,眼见盛粮的面缸见底了,再瞅家里能卖的东西所剩无几,菊儿娘索性撸下手腕上的镯子递给男人。男人的手像被烫着似的缩了回去:“孩他娘,这可是菊儿她姥姥留下让你到关东找她姥爷的信物,咱们可当着老人的面起过誓,无论如何都要保存好它!”

“哪还顾得了恁多?看村里共产党员赵大叔,上个月为掩护乡亲们转移,连命都舍了,咱这点东西算啥?再说人家八路军拼死拼活打鬼子又是为的啥?咱要连个孩子都养不好,良心上咋过得去啊!” 在一家人百般呵护下,小石柱会站立了,会挪步了,当听到他奶声奶气喊“娘”时,菊儿娘心里一暖,欣喜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俺的乖儿啊,这要让你亲娘听见该多好啊!”

又一年寒冬来袭。疯狂的日军加紧了对抗日根据地的封锁,敌机隔三差五地轰炸,据点的鬼子三天两头“扫荡”清乡。 为躲避搜捕轰炸,乡亲们在深山里凿挖山洞,鬼子来了就跑上山躲避。那些日子,菊儿娘整天提心吊胆,一步都不离小石柱。 有天傍晚,正忙做晚饭,村子里忽然有人喊:“鬼子来了!”接着,村东响起了枪炮声,村子里顿时就像炸了锅。裹着小脚的菊儿娘一手抱着小石柱,一手拽着菊儿,拼命朝丈夫挖好的山洞跑去。眼看着鬼子越来越近,菊儿却瘫在地上跑不动了,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菊儿娘心一横,一把将菊儿推进灌木丛中:“妮儿,听娘的话,老实呆着别动,娘一会过来接你!”,匆忙拔了几把荒草盖在上面后,抱着小石柱跑上山去。

晚上,举着火把搜山的日伪军,鬼影似的窜来窜去,菊儿娘紧紧搂着小石柱,心里急得像火烧一样。一夜没有合眼的她,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等鬼子走后,就像发了疯了一样,跌跌撞撞跑向菊儿藏身的地方,拼命扒开灌木和杂草,看到菊儿浑身颤抖不止的样子,她使劲捶着自己的头,对菊儿道:“妮儿,别怨娘狠心,柱儿要是有啥闪失,娘良心上过不去啊!”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上级下达指示,所有乳儿必须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听到这个消息,菊儿娘的心就像要被人摘走一样,难过得茶饭不思,夜不成眠。可转念一想,孩子本来就是人家的,人家亲娘不更想孩子吗?心里转过弯子的她,赶忙把家里仅有的一点布头拼起来,连夜给小石柱做了一件衣裳。 临走那天,菊儿娘一边给孩子穿衣一边哭。小石柱也仿佛懂得了什么,紧紧抱着她不松手:“娘,俺不走,俺不走——”娘儿俩脸贴着脸,哭成了一对泪人。

 小石柱走了,菊儿娘的眼也哭花了。多年过去,人们依然见她挎个篮子,盛着小石柱爱吃的煎饼果子,站在村东那个土坡上,痴痴地翘望着通往远方的那条小路。累了,菊儿娘就坐在旁边石头上,轻声哼起那首不知哼了多少遍的歌谣:“藤缠树,树缠藤,青山树藤脉相连……”

                      突 围

 在一座农家小院里,我见到了老英雄李子良,他看上去就是个非常普通的老农。可县退役军人事务局负责信息采集的人说,他极不平凡的经历,足够写一本书。 尽管老人言谈清晰,但一听说我要采访,他一句“比起那些死难的战友,俺没有啥好显摆的”,就让我吃了闭门羹。 眼看采访要冷场,我忙给陪同的乡村干部使眼色。在大伙恳求下,老人用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从床头柜里取出个黄色布袋,将一枚枚荣誉勋章,一股脑儿抖在方桌上。在场的人不由得啧啧称赞,说:“了不起,真是名副其实的老英雄!”

“俺不是英雄,廖国栋才是真正的英雄!”老人情绪激动,眼含泪花,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那是1942年冬天,日本鬼子调集重兵向鲁中抗日根据地发动了大规模的“扫荡”,企图 “铁壁合围”一举歼灭根据地党政机关和主力部队。 战斗在傍晚打响,八路军某营凭借险要的地势顽强地进行阻击。敌人利用炮火优势向我方阵地发起一阵阵炮击,阵地变成了一片焦土。空中呛鼻的硝烟还未散尽,山下集结的日伪军,又蝗虫般向山上冲锋。 苦战多天,坚守在前沿的某营营长报告,全营只剩下十几个人,且弹药几近消耗殆尽……面对敌众我寡、异常严峻的情势,军区首长和地方领导紧急磋商,决定立刻分路突围。 天渐渐昏暗下来,夜幕终于降临了。

一阵刺骨的寒风迎面吹来,吹得残留的灌木叶子瑟瑟作响,我不禁全身颤抖了一下。 这时,就觉得一个宽大的巴掌拍在我后背上。回身一看,是保卫干事廖国栋。他将我拉到一旁,小声命令道:“一会儿突围开始,你跟机关转移,我随营掩护!” “不,我是一名战士,我要留下掩护!”我握紧了手中的“汉阳造”。 “你个犟驴子,这时候还跟我较劲儿?忘了谁带你参加八路军的?”他声音虽不高,却带着几分严厉。 “廖老师——”望着他那严肃的面孔,我仿佛又像以往见到学堂里威严的廖先生一样,含泪轻轻叫了一声,将头扭向一边。 “听话,都是八路军战士了,还掉眼泪?”他上前替我擦了擦眼泪,“我是共产党员,必须坚守到最后!”他又为我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神情严肃地叮嘱我:“突围时要跟紧,千万别掉队!” “嗯!”我抬头凝望着他,一股难以名状的离别滋味,顿时涌上心头。 “不用为我担心,我好歹兄弟三人,有个三长两短,还有人为爹娘养老送终。”他说到这里,深情的望着我,“李大叔为打鬼子献出生命,李大婶就你这根独苗,将来仗打完了,要好好孝敬她老人家。”说着,他掏出一张纸条和一支钢笔,塞到我手中:“这是我家的地址,将来有机会了,替我回家看看双亲。——哦,革命成功别忘了学文化,要积极向党组织靠拢,争取早日成为一名共产党员啊!”说完,他一把夺过我手中的枪,趁着夜色冲向阵地最前沿。 突围开始,首长铁青着脸命令营长:“我现在带着机关突围,你带战士们坚守阵地钳制敌人兵力。我们走后半个小时,你们也迅速撤离!” 营长郑重地举起右手,敬了个军礼:“请首长放心,我们绝不放过一个敌人!” 一阵密集的枪炮声过后,首长带机关突围的方向,渐渐平息下来。 在连续进攻失利后,敌人以数倍的兵力,疯狂向阵地上逼压过来。营长带领战士们边打边退,最后被敌人紧逼到悬崖顶上,为了不当俘虏,他们纵身跳下崖去。 老人讲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过了好一阵子,他缓过情绪后道:“仗打完了,全国解放了,俺做的头件事,就是去拜望廖干事的父母。费了好大劲,才在深山区的廖家坳找到他的家。” 老人说着,眼泪又不由得涌了出来,他说:“唉,直到这时,俺才晓得,他哪有兄弟三人?他也是个独子,家里就剩个老娘,他是用自己的命换来了俺的命啊!” 老人顿了顿,呷了一口茶后,道:“若是说战争年代里 ‘生死' 是一面镜子,国栋就是俺身边最好的镜子。大半辈子了,俺没有忘记他嘱咐俺的话,入党后处处照着他的样子做。俺本来在部队已提为排长,可考虑再三,还是申请复员,在廖家坳安了家,一是要替国栋尽孝,二是要带领乡亲们战胜贫穷过上好日子。” 老人讲完这段往事,又在旱烟袋里按上烟丝,重重的吸了一口烟后,长叹一口气,说道:“相比那些年纪轻轻就牺牲在战场上的战友,俺还有什么值得炫耀呢?” 听了老人质朴的话语,我们不由得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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