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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淀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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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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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七点钟

傍晚七点钟

杨晓敏

傍晚7点钟,哨所照例开过晚饭。

副排长、老兵和新兵3个人,一溜儿钻出伙房,恹恹地站在了精气如剑的斜阳笼罩下。

新兵慵散地伸了个懒腰,抱怨说:“真没劲,要是在屋头,这时候肯定和我妈我爸看电视新闻了,这鬼地方……”他没说下文。

“得了,耐着点吧。”副排长眯长眼睛,望望硕大无朋的太阳,“要是我爹活着的话,我真应该给他搬把躺椅,放在葡萄架下,泡上一杯清茶,他喜欢这样。对他来说,萤火虫是演员,蚊子就是歌唱家。”他爹瘫痪好几年了。

“这么说……”老兵拧紧眉毛,怀疑地盯住他,“你爹当真死了?有多久了?果然你是个不孝子孙!”

副排长把手插进裤兜里揉搓一阵,又空手出来做了个摊开动作:“两个月前,连长在电话里告诉我爹病危的消息。当时排长接兵去了,你知道我无法要求退伍!”

“我没说你不是哨所的大功臣,可你是个不孝子孙!为了替你尽孝,你妹妹连大学都没敢报考!”

一只叮当作响的罐头盒,像只摇头摆尾的小狗,准确地旋落于他俩中间,新兵趋身过来嚷道:“别磨嘴皮子了,尽是废话,忠孝不能两全,亏了我一个,幸福十亿人嘛,个人不作出点牺牲,谁会在你屋头挂个‘军属光荣’?怪不得副排长这一会情绪不正常,原来是爹死了。人死不能复活,重要的是,别让自己的青春也烂在这屋。以后退伍,还得有强壮的身体建设‘四化’呢,懂吗?”

副排长与老兵无语相对。他俩同年入伍,在这海拔 5000米的喜马拉雅山哨所,一块待了5年。

新兵用脚拨拉着罐头盒,按捺不住:“喂,世界屋脊上的国脚们,今天咱玩哪种?”

哨所坐落在西藏高原西南方向最偏僻的一隅。由于经纬度的关系,它和祖国内地每天保持着两个小时的时差。早晨天亮得晚,黄昏天暗得迟。加上高寒夜空星月闪烁的大气层,夕阳西坠之后,辽阔的雪山草原显得神秘莫测,犹如与世隔绝的外星一般。生活在这里的人,常会被这漫长的时光弄得手足无措、神经错乱,因为白天总是无止境地长,仿佛只有太阳神不歇息地在头上巡逻。倘若按夏时制作息的话,子夜零点时分,西天的峰峦背后,才会收尽它周围的亮斑。

接下来他们要玩的这种游戏,其实十分简单幼稚,听起来更使人兴味索然。哨所周围是相对平坦的高山台地,枯黄的杂草构成色彩单调的大甸子。每天吃剩的罐头盒被利用起来,充当着“足球”的角色。一种方法是,3个人大致横成一排向前推移,执球者可以随时踢向另外两人中的一位,接球者必须在球未停止滚动前用脚截住并重新踢出去。如果球路偏斜出大致规定的范围,算作违例。凡违犯规定者要接受惩罚,即在草地上翻一个跟头。第二种方法是,沿途中设有许多“大门”,3个人在拼抢中,踢进得多的为赢,否则受罚。每5个球一核算。假若他们踢的是制式足球,这些游戏本该是幼儿园孩子们的事。难度就在于他们踢的是罐头盒,不规则的形状带来许多制约,常因为球路刁钻古怪不尽如人意地改变方向逗得他们哭笑不得,一会儿捧腹一会儿争吵,或者为某一球的得失争论得面红耳赤。为踢出某些出人意料的技巧,又不遗余力地不断总结经验。几乎每天晚饭后,他们都在亢奋的情绪中,打发这孤独而寂寞的时光,宣泄尽年轻人剩余的精力。踢罐头盒是哨所为数不多的游乐中持续得最久的一种“传统保留节目”。

今天他们玩第一种方式。

“当——”新兵开球了,罐头盒一个漂亮的弧旋,直射老兵脚前。老兵丝毫不敢怠慢,左脚轻盈一挡,右脚跟进狠命一点,球紧贴地皮,像地鼠一样窜溜到副排长跟前。副排长起脚直射,谁知球一个鲤鱼打挺,斜着一个拐弯,他踢空了。副排长自认倒霉。他不情愿地翻了一个跟头。

老兵冷眼相视,说:“活该,谁让你不孝。”

副排长拍掉身上的草末,喉结上下蠕动几下,咽下一口唾液。紧接着他突然起脚,把罐头盒向老兵踢去,这球凶猛异常,本来可以使老兵猝不及防,可惜他踢得太偏了,超出了规定的距离。新兵判副排长违例。他只得又悻悻地翻了一个跟头。因看不惯老兵又一次瞥来的眼神,他便挖苦说:“其实,你比我更昧良心,让翠翠守活寡。”

几乎等于是致命一击,老兵的脸腾地红成酱色:“你,就你知道得多。”

“哼,不然你儿子也该4岁了。”

老兵语塞。他入伍时已21岁了,在他爹的恳求下,他和未婚妻翠翠领了登记证。在离开家乡的前一天,他爹又逼他和翠翠举行了简单的婚礼。他不愿回忆那个令人煎熬的新婚之夜。他怏怏地坐在椅子上,浮想联翩,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翠翠两腮泛红,含情脉脉,望着冷若冰霜的夫君,暗自流泪。直至红烛燃尽,雄鸡破晓,新人都未曾拥衾合欢。这时候,一阵锣鼓响,他知道该与故乡、亲人告别了,才猛地抹了抹眼,说:“翠翠,我这是对你好。”

趁老兵沉吟着,再介绍一下与踢球有关的事。踢球时,他们总是两手挺随便地插在裤兜里,就像街市里那些闲散在路两旁的游人一样。这时候,西斜的太阳极容易被几团立体感很强的云朵遮住,随着云朵的运动,灿烂的光线在厚薄不匀的云层下透出来,会呈现出各种艳丽的图案来。黄澄澄的暖人,红艳艳的刺激,灰赭色的让人费心猜疑,总之,边境上的确每天都有一个令人愉快的黄昏。他们踢球时极少说话,因为住所一个专用词汇,都被重复来重复去,听到它们,只会让人感到一阵腻味而不能容忍。除非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开尊口,否则,他们宁愿用眼神和面部肌肉来表达某些意思。然而在踢球时,他们都从不马虎,劲射时腮帮鼓胀,斜勾时潇洒从容,绝不亚于球星贝利当年练球时的认真劲儿。罐头盒一路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宛如天庭里迷人的音乐,在大自然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怡然自得地鸣奏销魂幻想曲。他们酷似绿色精灵般地跳跃着,舞蹈着,使亘古不变的雪山莽原不再寂寞,不再死气沉沉,昭示和复活出旺盛的生命力。

新兵“啪”的一脚踩住老兵踢来的球,先自认受罚,翻过一个跟头后,似乎对副排长刚才的话若有所悟,抬头望老兵:“你真的那么憨,连关在屋头的新媳妇都没敢沾边?”

看来不说不行,老兵恼了:“我憨又怎么样,哪像你这个解放型的城市兵,早早地把自个儿未婚妻的处女封条给揭了。”

新兵面不改色:“别打岔,翠翠是你老婆。”

“咱这儿是什么地方,是哨所,是边境线。入伍那天换军装,一领到大头鞋毛皮鞋,我就知道要到这地方来。从俺家到成都都要翻九九八十一座大山,从成都到拉萨要翻九九八十一座大山,从拉萨到哨所还要翻九九八十一座大山,咱西藏兵有旦夕祸福,我不能图一夜痛快,误了翠翠终身。”

“你别说得那么玄乎。”

“玄乎?去年李老兵是为何死的?还不是得了个急性阑尾炎,没抬到团卫生所就完了!还有程排长,如果这里条件好,早点能检查出来,也不至于让肝癌到了晚期还认为是肚子疼。”

“不过,领过登记证跟结婚不一样?你别恼,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翠翠还不是个‘二婚头’寡妇?”

“浑蛋,翠翠是清白身子,我真的死了,她仍然可以以黄花闺女的名义另找对象。”

新兵又揶揄说:“我还是不信,谁能证明你这个馋猫没吃腥?”

“我死了,难道连妇产科的人也都会死光吗?”

沉默不语的副排长上来拍拍新兵的肩膀,说:“你不懂,他说的都是真的。是我不该提这个话头。在我们家乡,一个黄花闺女比一马车寡妇都值钱。他这样做,或许……是对的,尽管对翠翠来说,太残忍了点。当兵的,尤其是咱们在西藏,应该想复杂些。”

“那你干吗还多此一举?领一张纸占住翠翠?”新兵还是不饶。

这话把老兵问住了。是啊,为什么……多此一举?压根儿把翠翠当做姐姐多好。她爹与我爹在逃荒要饭、闹土地改革时患难相交,她爹作为公社走资派,前些年被红卫兵乱棒致残,临终托孤,我爹能不答应吗?多好的翠翠呀,长得好,心眼儿好,谁不夸是方圆十里八里的一枝花呢?她还比我大两岁哩,和她一样大的姑娘,孩子都该上学了,可我……真对不住她。

“踢吧!”老兵狰狞着面孔叫道,新兵再不敢饶舌。由于老兵神不守舍,踢球接球频频失误,只好连续受罚。到目的地时,他已经翻了18个跟头中的13个,沾得一身都是草屑。最后,新兵一脚劲射,罐头盒完成了使命。

残阳跌到西山凹中。

副排长和老兵各自仰面卧在草地上,诸多心事,此时仿佛也荡然无存。

尔后他们坐起来小憩。山那边透来些许凉意,这是风头。

“我们天天踢来踢去,连个喝彩的观众都没有,真没劲,我的表情和动作太浪费了。”

“哎,都说城市兵脑瓜儿灵活,我看跟猪的思维差不多。”

“你别伺机报复,说你在洞房里当缩头乌龟的是副排长,不是我这个新兵。”

“我从不欺负新兵蛋子,可你说这里没观众,说明你并不聪明。”

“是没观众嘛。”

“我说有!”

“在哪儿?”

老兵伸手指着暮色苍茫中的层峦叠嶂,表情有些神圣:“是它们,大山是观众。”

“那,那太阳准该是裁判呢!”

老兵赞许地冲新兵笑笑。

“可惜它们都不会说话呀?”副排长盯着远方,动情地接过话头:它们是不会说话,只是无声的观众和裁判。沉默是一种伟大的力量。它们信任我们这些边塞哨兵,是朝夕相处的朋友,你慢慢会对它们产生感情的。”

西山凹依然升腾着一派亮光,和黎明前的鱼肚白差不多。

新兵说:“喂,副排长,老兵,你们说,我在这里看不到电视,听不见歌声,不能跳舞,没有姑娘,这么稀里糊涂地待上几年,会不会变得像你们一样傻气?”

他俩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僵硬,尔后又迅速地打量一眼对方,像新认识似的。副排长说:“你真的认为我们傻吗?”

新兵天真地点点头,默认了。

老兵嘴角一阵抽搐,暗示出一种骄矜:“小子,听着,过几年到成都,要当心,别让人家把你装到夜壶里,还以为是天阴了呢。”他用地道的中原话骂他。新兵愕然,似懂非懂。

他们开始做最后一项工作,摆罐头盒。这一带有一堆一堆的罐头盒。他们每次把踢来的罐头盒摞在一起,叠成金字塔形状。尽管呼啸的山风一夜间又将金字塔吹翻,但第二天又被重新摞起。今天,刚好摆出一个塔顶,煞是好看。

雪山上流下来一条小溪,宛如摆动的乳白色带子。朦胧中,可以看到野兔从水边欢蹦着上山了。稍远的水上游,几只饱食的黄羊卧在那里,只把头微微昂起。

他们照例在溪水旁抹了一把脸,仰头望哨所,远远的,哨塔只有罐头盒垒起来的金字塔那么大。

西天不再有亮斑。新兵看看表,时间刚好是23点整。

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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