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
桃花婆哪里知道,从今天开始,她的生活就要发生大变动了呢。
她此刻静静地坐在院子里。院子是镇敬老院的院子。暮春的斜阳淡淡地照着桃花婆躬着的背,她孤单的样子倒与她身边的那棵静默的苦楝树相匹配。一圈树椅围着苦楝树,木制的,不是通常冰冷的水泥板。桃花婆很爱到这儿坐,觉得围树椅的猪肝色很暖和。敬老院里有九位老人,就她喜欢守着院子里这棵唯一的树木。这棵苦楝树已经上了年岁了,龟裂的树干呈褐色,但却挺直,有十多米呢。树冠稀疏,很美,就像村里模样俊俏的姑娘阿莲。阿莲现在已经四十几岁,一位发福的大妈,桃花婆记住的是她少女时代的模样。
桃花婆瘦小的身子缩在树底下,身上罩着一件灰色毛线衣,包着黑纱头巾,活像贴着树头一朵萎靡的蘑菇。苦楝树满树都是花,微风轻拂,淡紫色的花儿簌簌落下。桃花婆成了细碎的花人儿了。金黄的阳光从花叶的间隙里漏出来,也落在桃花婆的身上。唉,这微弱的阳光真刺眼,她愿意躲在阴暗里,静悄悄地不为人知。
桃花婆两粒浑浊的小眼珠,陷在邹巴巴的眼窝里。她望着敬老院的大门口,伸屈着右手的五根手指,逐一机械地点数:1、2、3……
她点到6的时候,用上左手的拇指,一到6就停住,重头再来:1、2、3……
对,就是6。她的媳妇田花每隔6天就来看她,四年来从未变更过。早上,就是在这儿的苦楝树底下,院管告诉她明天星期六,这意味着田花明天就来看她了!院管告诉她这个消息的侍候,她觉得这么快就能见到媳妇真是太好啦,她现在却觉得明天还那么漫长而显得悲伤。她不耐烦地想着,明天真是漫长呀,要等吃过晚饭,还要等一整个晚上,真是熬日子呀。她望着门口的眼光变得恍惚,心里却生出奢望:田花现在就来该多好,田花天天来该多好,能天天与田花住在一块儿该多好!
她知道这不可能,因此很沮丧。
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晃动在她朦胧的视线里健硕的身材,好眼熟啊。这不可能吧,她嗤笑自己。她揉揉眼睛,定睛再看,眼睛立即放出了光彩。那可不是她的媳妇田花来了么!原来慈悲的神一直都在顾念她!
她的嘴唇抖动着,想说什么却还未及说出口,她的媳妇田花就三步两步来到了她的身边。
田花挨着婆婆坐下,伸手轻拍着撒落在老人身上的苦楝花。苦楝花黏在毛线衣上,越拍越黏得紧。田花用手掌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自我解嘲地笑了一下,然后用食指与拇指对着,仔细地把苦楝树的碎花一粒一粒捏出来。
“怎么今天就来啦?”桃花婆问。她被媳妇拥着,很舒服,却又疑虑不安。
“妈,咱们今天就回家去罗。”田花开心地说。
桃花婆今年82岁,一激动,人就变得有点痴呆了。她傻傻地问:“回哪个家呀?”
不过,她问得也有道理。她离开村子里的家已四年,这个 “家”在心里很模糊了。媳妇住在50 公里外的城里,她每年只春节去住上两天,陌生的很。这间媳妇住的廉租房,狭狭窄窄,根本没有家味。现在媳妇嘴里突然冒出一个“家”来——难道媳妇重新“成家”了么?她迷惑,惊惧,也伤心。
“我们村的家呀,角尾村的家。”田花哽咽着说,她故意用手指轻戳着老人的头,“妈妈怎么连自己的村都忘记啦。”
桃花婆呵呵地笑起来,争辩着:“我没忘记,我没忘记。”
桃花婆笑个不停,“家”好温暖啊。
最近几年,她特别喜欢媳妇故意恼她,把她当成小孩那样轻声责骂。
大概“回家去”是件大事,田花觉得有必要简单对婆婆解释一下。但她此刻开口说话有点困难,因为她的眼泪控制不住簌簌落下,比苦楝花的飘落还厉害。她不愿意婆婆知道她在哭,就不出声,两只手往婆婆的身上擢苦楝花更殷勤了。婆婆身上的苦楝花铺了满满的一层,差点把毛线衣的颜色给盖住了。苦命的婆婆,天天坐在这儿,大概从她离开的那刻开始,就盼她等她的到来了吧。从今以后,婆婆就不用等呀盼呀,她们将永远住在一起了。桃花用粗大的手掌抹去泪水,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们回村里住,妈妈不开心么?”田花问。
媳妇的嘴巴对着婆婆的耳朵,婆婆的耳朵灌进一股暖流。
“谁说我不开心?谁说我不开心?”桃花婆撇着嘴,像小孩一样撒娇。
田花甜甜地笑了。
“我以后能天天和妈妈住在一起了!”田花说着,一边又悄悄地流下了眼泪。
桃花婆扭了扭瘦兮兮的屁股,挣扎着要站起来,说:“回去,我们现在就回家去。”
她早就盼望着这一天了。天天与媳妇在一起多幸福呀。
“妈妈真是急性子,”田花又笑骂家婆桃花了,“别急嘛,日头还老高,等我把阿妈身上的苦楝花拔干净嘛。”
“身上有点苦楝花才好,杀虫,也去臭气。”桃花婆说,却乖乖地坐着不动了。她很愿意听媳妇的话。
“妈妈身上没虫也没臭气,干干净净的。”桃花说,故意把鼻子凑在桃花婆的脖子上嗅嗅。桃花婆的脖颈痒痒的,她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
“阿芬姐昨天给阿妈洗得干净吧?”
每逢周一、周四,阿芬就给桃花婆洗一次澡,每次田花付给阿芬十元。桃花婆每星期洗三次澡,洗一次头。周六,田花从市区赶回来给婆婆洗澡洗头,这一次洗漱得最干净彻底。桃花婆非常享受周六的洗头,因为媳妇在给她洗头的时候还给她按摩了头部与脖颈,太舒服啦。
“洗得干净吧,洗得干净吧。”桃花婆含含糊糊地回答。田花也不追问。
“天热起来啦,妈妈怎么还穿毛线衣?”田花用手掌抹着婆婆脖子那层轻微的汗,“妈妈真爱美啊。”
桃花婆嘻嘻地笑起来,却马上收敛了笑容。田花的手掌交织着新茧旧茧,破水的旧茧,死皮硬邦邦的,像铁丝一样刮着她的皮肉。她便低着头不说话了。
说到这件毛线衣,田花很得意。去年年底她见缝插针,终于赶在除夕那天织好。她买的是上等的毛线呢。
“妈,我把城里的工作统统辞掉了。”田花说,大大舒了一口气,好像终于卸下四年来压在她身上的重担。田花在城里打两份工,两份都是又累又脏的体力劳动。
桃花婆依然不出声。她觉得媳妇太苦了,是个苦命的女人。她不相信媳妇这么快就能脱离苦海。她们婆媳的苦,就是神也无能为力的呀。
“我已经回村里把我们家的几间屋子都收拾好了,今天整整洗刷了一天呢。我们以后能舒舒服服过日子啦。”田花伸过头来看婆婆的脸色,想逗她开心。
“萌生怎么办?拿什么养萌生?”桃花婆喃喃自语着。
萌生是桃花婆唯一的孙子,田花唯一的儿子,一位大学生。
“萌生有工作了,不用我们养他啦。”
“不是说六月才毕业吗?”桃花婆胆怯地问。
她忘记了很多事情,却不会忘记孙子六月毕业这件事情。媳妇说孙子有工作了,她一边欢喜着,一边狐疑着,她总怕不幸又会突然降临。四年前,她的儿子闯红灯出车祸去世后,她遇上事情总心惊肉跳,不相信好运会光顾自己的家门。
“他实习啦,”桃花喜滋滋地说,“他实习也有工资,不用家里给他寄钱了。”
桃花婆呜呜地哭了起来,她太高兴了。田花只是握着婆婆的手,并不劝说她,交由她哭个畅快。婆婆这一窝泪水,怕储了四年了吧。好呀,把泪水的根都拔干净吧,以后都是开心的事儿啦。
这时,一位满面春风、步子矫健的中年妇女朝她们走了过来。
“我们回家去的事情,我去跟院管说一声。”
田花撂下家婆,赶紧向着那位妇女迎上去,她粗壮的身体遮住了对方半边身。
“慧姐好呀!慧姐真精神哦。”田花赶着院管亲热地喊着。
“田花什么时候来啦,怎么今天就来啦!”对方也开开心心地招呼着。
两位妇女年龄在上下岁,田花51岁,刘慧大一岁,52岁。桃花婆擦干眼泪,睁大眼睛打量着自己的媳妇与院管刘慧。田花五官端正,只是她太憔悴,衣服也太土,整个人看上去比人家刘慧要老气十岁呢。桃花婆看着刘慧那齐整入时的着装,才想到这几年来不曾见过媳妇穿过新衣服。
半小时后,桃花婆紧紧偎依着田花,走出了敬老院。她终于走出了这个她寄居四年的地方,心情好舒畅!
夕阳最后的一抹微光静静地照着敬老院,院子里零零落落站着一些老人,他们是真正没有近亲的孤寡老人。老人们的眼光羡慕地追随着婆媳俩远去。远远看去,婆媳俩就像一对连体人。他们幻想着有那么一天自己也离开这里,哪怕被一个突然到访的陌生好心人领走也好!
二 夏
角尾村的夏天最美丽。太阳从早到晚暖洋洋地照着,村前村后,金金灿灿,清清爽爽,绿油油的田园风光,给人广阔而自由的感觉。活泼的夏季风总是能找到大道入口,在村子的大街小巷里兜来兜去。风感觉在树荫底下最有价值,因为在这里常常得到人们的赞赏。角尾村有很多树,大榕树居多,树底下常常聚集着壮年人、老人与小孩。大人们悠闲地说着话,小孩子像泥鳅一样追逐着,清脆的笑声直蹿到公路上去。
村西有一条美观又便利的硬底化大道,一边是田园,一边是村民们精美的住宅。极目望去,都是两层三层或四层不等的崭新的别墅。陌生的车辆经过村西,总会被美好的村居景象吸引着放慢车速。
如果游人不是太粗心,会发现大道旁还有一组低矮的平头楼,围墙的红砖已经褪色。简朴的小庭院夹在众多富丽的高楼之间,显得不合时宜。人们一旦注意到它,反而要多看它几眼,心里产生一些疑惑,一些怜悯。
这正是田花与桃花婆的家。
婆媳自从春天搬回家来住后,庭院里的一切已经发生了变化。只是近两米高的围墙挡住游人的视线,看不到里面的温馨美好罢了。
田花家的院门,开在侧面,对着小巷而不是村大道。铁门涂成草绿色,通常只是轻轻地扣上。走进院子,最大的感觉就是干净、整齐、美观。院子大部分用水泥铺地,一尘不染。不铺水泥的三面围墙的墙脚,延绵着细长的花圃。竹节海棠、月季、鸡冠花、虎刺梅、艾草、沙姜、芦荟……,植物竞相开放着红的黄的白的绿的花儿,在盛夏里热热闹闹。人一进门,便立即被五彩缤纷的墙脚吸引住了,目不暇接。只用两个月的零碎时间,田花就把这个不起眼的荒芜庭院变成人见人爱的花园,大家都盛赞她是村子里少有的灵巧媳妇。
院子里还有两棵果树,两棵都是黄皮果树。田花家的黄皮果树,果实累累,圆溜溜的黄澄澄的水灵灵的果儿,是夏天庭院里最得意的精灵,好像拨动一下,它们便能开口唱歌。
最长的那面花墙,足有二十米长,尽头是一间小小的洗澡间。轻声笑语缓缓从洗澡间飞出,蝴蝶们欢快地绕着花儿翩翩起舞,寂静的庭院显得更加祥和与喜庆。这些蝴蝶是这里的常住居民,它们知道每到这个时候,田花就给婆婆洗澡呢。婆媳两个真是乐天派,洗澡的时候也不忘记说笑。蝴蝶们从中能探听到人类中寡居女人的秘密。
桃花婆的右手臂因中风残废,只当身上接了一根木棍。婆媳俩戏称这只失去功能的手臂为“傻傻的手”。桃花婆的两条腿不瘫痪,却不得力,勉强能动,走路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挪着。桃花婆自己不能洗澡,身体虚弱,也不能站着洗。每次洗澡,田花就先搬来一张高高的塑料凳给桃花婆坐着。田花给桃花婆洗澡,有四年了。田花第一次给桃花婆洗澡,桃花婆很不自在,躲躲闪闪,扭扭捏捏,弄得田花也很不好意思,好像看到了自己不该看的私密。三四次之后,她们都习惯了。一进洗澡间坐下,桃花婆马上用自己可用的左手解纽扣。其实她根本帮不了田花的忙,还是手脚灵活的田花逐个把纽扣解开,然后把她的裤子脱下。
田花每次都给桃花婆涂香皂,给干瘪的乳头、胳肢窝多涂。夏天,桃花婆最享受的事就是洗澡。洗完澡后,她一身清爽,神采奕奕。
“妈妈年青时是个大美人吧?”
田花把水喷手的口对着桃花的背部喷水,香皂的泡沫被清水冲走,桃花瘦削的背部白白净净。
“是美人呢,就跟你一样美。”桃花婆得意地笑着,用左手不停地摩擦着大腿上与阴部里的香皂泡沫。田花跟着给大腿与阴部喷水。
“来,喷水到这里。”桃花婆指着右胳肢窝。
田花把桃花婆麻木的右手臂抬起来,边往右胳肢窝喷水边说:“傻傻的手。”
“傻傻的手,傻傻的手。”桃花婆也跟着说,却露出很享受的神态。
“来,也给聪明的手舒服舒服。”田花说,桃花婆就把左手臂抬起来。
喷洗了脖子、背部、胳肢窝以及前胸,田花会扶着桃花婆站起来,又向桃花婆的阴部与肛门沟多多喷水。洗澡的过程很有步骤,慢慢进行,总要花上半个小时。夏日暖暖的,水温温的,田花笑微微的,桃花婆的心甜丝丝的,院子里的花儿果儿蝶儿,悄无声息的……
正当院子静悄悄的当儿,一只强壮有力的手伸进院子的铁壁,把扣着的铁门打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融入了庭院。停在门口竹节海棠上的几只蝴蝶首先得着了信息,它们纷纷向洗澡间那边飞去,要给沉醉在洗澡乐趣中的主人通风报信。
中年男子望着洗澡间的方向微微笑着,泰然自若地走到院子中央。他立在一棵黄皮果树旁,伸手挑了几颗肥大熟透的黄皮果扯下来,用手指揉揉果皮,一个接一个把黄皮果丢进嘴里,眉头都不皱一下。紧接着,他大嘴一张,随随便便地向着干净的地面吐出果核。
黄皮果树下摆着三张椅子,男人试吃了几颗黄皮果,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翘起二郎腿。他环视着这个弥漫着花香果香的庭院,露出怡然自得的神色。
洗澡间的门开了,桃花婆扶着墙壁,慢慢地挪动着脚步出来了。田花跟在后面,却逗乐着说:“妈妈,跑罗,跑罗。”
“跑呀,跑呀。”桃花婆说着,故意摇晃着左手,做出跑步的姿势。婆媳俩嘻嘻地笑着,旁边的蝴蝶们也特别开心,加快了拍动翅膀的速度,散到庭院的中间,在男人的头顶舞来舞去。田花跨着步子,越过了桃花婆,为的是把洗澡用的凳子摆到院子里晾干。
田花一看到黄皮果树下的中年男子,眼睛登时闪闪发亮,脸也微微发红。她却装出很平淡的态度,只简单地说了一句:“田生来了?”然后匆匆转身到洗澡间。
每次桃花婆洗完澡之后,田花接着洗。
桃花婆乐呵呵的,还未见到人,老远就叫着:“田生来啦?”
田花急急关上洗澡间的门,控住不住激动,咧开嘴笑个不停。她熟练地向身上喷水,水珠在她润滑白嫩的身上滚动着。她这丰美的身段,连她自己都满意。她只嫌弃水声太大,让外边的人听到怪不好意思的。停止喷水的时候,她轻悠悠地抹着香皂,侧着耳朵,细听外面的谈话。这个小庭院沉寂太久了,四年以来,缺少人的声音,特别缺少男人的声音。
“桃花伯母越来越精神啦,像个小姑娘哦。”
“你这坏家伙,专门拿我老太婆开玩笑。”桃花婆人瘦小,声音却大,开心的时候笑得就像一个无拘无束的小孩。院子里响起桃花婆咯咯的笑声,田花凭笑声就知道婆婆此刻特别开心。
田生也大笑起来,他那雄浑的男中音,令田花异常陶醉,她感到他富有磁性的声音带着他温暖的气息,像蛇一样钻到洗澡间来……
她两颊飞红,喘着气,丰满的胸脯起伏着,发着热。她赶快拧开喷筒,让清冷的水喷洒她的全身。她两耳嗡嗡,只听到外面的说笑声,再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了。
回家两个月以来,田生几乎天天往她家里跑,帮着干这干那,给她们婆媳带来幸福的期盼。她期盼着,她的家婆也期盼着那个日子快点到来。一切都十分明了,只等着田生开口把日子定下来。
田生是本家族里的人,是田花丈夫成斌的从堂弟,大概两人的爷爷的爷爷是兄弟的那种。两人从小感情亲密,好像亲兄弟。田生现在是村长,成斌去世后,他没少帮助孤寡婆媳。桃花婆是有媳妇有孙子的人,按规定不能到镇敬老院居住,是田生极力争取才得到破例入住的名额。这四年,田花深知婆婆在敬老院过得胆战心惊、忐忑不安,所以一有条件她就把桃花婆接回家中,免得亏欠政府太多,也免得遭别人议论。
当时成斌娶田花,田生就羡慕得不得了,心想如果新郎是自己该多好啊!田花与他同岁,在他心里如白天鹅那样美。那时田生家里穷——当然那时谁家都穷,但他家更穷,娶像田花这样聪明貌美的女子是不可能的。他后来娶的老婆,个子矮小,凹鼻子,阔嘴巴骂起人来丑得恐怖,跟美丽贤惠的田花确实无法比。他就更加不能忘怀田花了。他的一对儿女已经上了初中,他们两公婆在家中还是日日闹得鸡飞蛋打,于是协议离了婚。田生担心后妈会恶对孩子,他一直单身不娶,这鳏夫日子已经五年了,比田花的寡妇日子还多一年。
村里人看出村长田生对田花有意思,是最近两个月的事情。虽然大家嘴上不说,心底下都希望这事能玉成。田生有本事,人也本分,田花桃花这对苦命的婆媳往后也有个好依靠。田花能吃苦,心地善良,培养孩子有办法,说不定田生娶了她,他正在读高中的俩孩子也能考上名牌大学呢。
田花穿着浴衣从洗澡间出来,田生的眼光就离不开她了。桃花婆停住了说话,她斜视了魂不守舍的田生一眼,低着头微笑。
田花呆在房子里久久不出来。她对着镜子试穿一件连衣裙,穿上脱下,脱下穿上。她望着镜子,镜中女人的艳丽连她都感到惊讶不已。这件连衣裙太新潮啦,金黄的底子,大朵大朵的红花,无袖低领,她白皙浑圆而修长的双臂显露无余,诱人想入非非的傲人胸沟也隐约可见——这是她吗?她感到害羞,也得着愉悦。她在镜子前左看右看,琢磨着穿这么露骨怎么能出去见他呢。
桃花婆在外面嚷道:“田花,怎么还不出来,学母鸡孵蛋么?”
家婆这一喊,田花便不再磨磨蹭蹭了,一脚跨出了门口。
田生一眼望向门口,身着一袭艳丽衣裙的田花,简直如出浴的杨贵妃,他看得眼睛都直了。他感到心脏突突地跳,他顾不了那么多,眼光火辣辣的盯着田花看,好像要把她吞噬。
田花被田生盯着看,脸也火辣辣地烧着,难以为情。田生掩饰不住的心醉迷离,让婆媳俩觉得,在他面前她们还有一点可以骄傲的资本。
“萌生的女朋友给寄回来的,”田花红着脸解释说,“小孩子不懂,以为我还是十八廿二呢,放着又可惜,只能穿着,怕不敢出门吧?”
“怎么不敢出门?放十二个胆出门。好看,真好看,还是年青人有目光。”
田花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她穿上这件裙子时,就感到特别有信心呢,生活的幸福感满满的。
今天,田生特别多逗留了半小时,等到天黑了才出去。田花送他到铁壁门口。桃花婆坐在黄皮果树下,望着门口的那一对人,看得出他们在夜色中情意绵绵,难分难舍。
“田生,你该把你们的事情跟孩子们说了吧。”朦胧中,桃花婆发过话来。
“哦。”
——田生赶快转身,消失在黑暗里了。
三 冬
都说秋天是收获的季节,秋实满院什么的让人心充满希望。我看这个秋天田花家就没有什么收获。今年,整个角尾村的秋天都很无聊呢。大榕树下,人影稀稀落落,秋老虎的热浪把人都赶回家里享受空调去了。村子外大片的桉树林也显得无精打采,火热的阳光下,只有秋蝉在声嘶力竭地重复着单调的鸣叫,叫得人心焦气躁。
田花家的院子,花渐渐稀疏,颜色变淡了。黄皮果树的枝头没有果子,净是墨绿墨绿的树叶,显得很老气。院子落寂得好像没有故事了。秋天,秋天是多事的季节,很多事情都讲不清楚呢。有一天,我走进田花的家,看到院子空落落的,连蝴蝶也弃田花家飞走了,我的心就生起了悲哀。我因此想绕过这个季节歇一歇,只想到田野去呼吸新鲜的空气。
直到有一天,冬天里的一天,我到村西的田野闲逛,看到了田花婆媳,我才记起她们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冬天,水田里的稻谷收割了,枯黄的稻茬实在没什么看头。我穿过坡地,踩踏着枯萎的野草,内心升腾着抹不掉的萧索荒凉感。但这片田野也不是完全没有生意,菜园里还有一畦一畦的青菜、番薯与玉米呢。微小的蟛蜞菊依然还很活跃,在萎靡的草地上探头探脑。害羞草的生命力原本就强,碧绿依旧,我的脚趾轻轻一触碰,它们便迅速地合上叶子。烦人的是鬼针草,枝头尽是刺人的小针。我从草丛间经过,一不设防,两条裤脚就黏满了鬼针草的小刺针,我只能回到公路边坐下来慢慢拔。
离我大概两百米的公路边,有一大块玉米地,玉米植株茂盛,像一片甘蔗林呢。正在成熟的玉米棒子很诱惑人,不是吗?一袭白色的连衣裙在浓密的叶片间时隐时现,俊俏的身影撒下一阵阵清脆的少女笑声,响彻整个田野。我正疑惑是哪家邻家少女时,茂密的玉米地里飘来一个雄浑的男声。我辨别出这是村长田生的声音,尽管这个声音为了扮嫩显得有些假,我还是辨别出来了。
原来榕树下村民说的都是真的,田生有女人了,才二十出头的少女,白白净净非常秀气。我很伤心,感觉玉米地里的浪漫真是恶心,便扭头不看。
公路上,两位女人缓缓而来,就是那对梗在我心里的婆媳俩。桃花婆身上又罩着那件灰色的毛线衣,依然包着黑纱头巾,田花穿着古旧的深灰色套装——婆媳俩神情木木的,活像移动着的两朵萎靡的蘑菇。田花望着玉米地,停止推动轮椅。但她只停留了一瞬间,继续举步。看到田花慢悠悠地推着桃花婆向着玉米地靠近,我的心都抽紧了。
我坐在她们经过的路旁,她们却没注意到我。桃花婆呆呆地望着地面田花的影子,说:“你怎么不叫桃花呢,你叫桃花就能行桃花运了,而不是那个不正经的女人。”
田花大概没听清楚桃花婆说什么,低下头问:“妈妈在说什么呢?”
桃花婆说:“没说什么,我感到有点冷,我们就此回去吧,今天不走村东了。”
田花却没听见似的,照样推着桃花婆沿着大道慢慢走去。她们快到玉米地的时候,我赶紧收回目光,不敢看。玉米地里发出刺耳的笑声,久久地回荡在寂静的田野上空,我真想塞上耳朵啊!我望向前方,看到附近的荆棘丛林里,立着一棵细长的苦楝树。晴空之下,苦楝树的树叶已经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有几串枯黄的苦楝子孤零零地在风中摇曳,显得很无助。我忍不住转过头望向大道,田花推着她的婆婆已经远离玉米地了。
夕阳深处,她们细细的影子在公路的尽头渐行渐远。冬风拂过旷野,寒气袭人,我想,她们两个偎依着,应该可以互相取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