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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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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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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怀念

 哀毁骨立

父亲是1997年过世的,离现在已有二十八个年头了。父亲得的是恶病,发现的时候,已到晚期。此刻回忆父亲,要写下关于父亲的文字,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父亲离开太早了,在57岁的人生盛季!

我依然记得,父亲去世的那天,二哥木呆呆地说:“我们要永远记住父亲。”二哥道出我们兄弟姐妹的共同心声,而“永远记住”于当时的我来说太轻微了,我几乎痛不欲生呢。大哥看到我们都太悲伤,安慰我们道:“时间长了,会慢慢淡去的。”我当时心想,不会的,我的伤痛与对父亲的铭记是刻骨的,永远不会淡去。

大哥说的是事实,只不过我当时不能接受父亲离开这个事实罢了。时间真像一块能长大的石头啊,时间越往后,越能把我的伤痛镇压在心底,我对父亲的思念真的趋于平淡了。现在,有关父亲的一切从头忆起,就像把绷带解开,又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我因此再淋漓地痛苦与痛哭一次!

记得初失父亲的日子,我天天背地里哭泣,有时会在梦中哭醒。我本来身体就不健壮,那段日子,我简直是哀毁骨立。学校里的一位领导私下跟我的爱人交谈,要他多宽解劝慰我。

我的学校离安葬父亲的那个山头不是很远,在黄昏时刻,我常常一个人走出校园,越过森林与田园,走向父亲的安息地。我站在或跪在父亲的坟墓前痛哭。父亲对生有多眷恋,我的痛就有多深;父亲有多放不下对子女的牵挂,我的心里就有多放不下父亲。我不记得这种境况持续多久,就被人发觉了,并且告诉了我的母亲。有一天我回家,母亲柔声对我说,平时不要到父亲的坟前探看,这样不好。听母亲的语气,大概不只是基于民间的习俗,也含有十分爱惜我之意。“清明节你回来一起祭拜吧。”母亲补充说。在农村,出嫁了的女孩是不能参加娘家的扫墓活动的,我的母亲与兄弟们却能体谅我,又能传承父亲的开明思想,打破陈规旧俗,让我获得一份宽慰。不过,几年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我连扫墓也不去了,大概是“在乡随俗”的思想在起作用吧。

父亲刚去世的两三年间,别人一在我面前提到父亲,我都会失声痛哭。我不明白其中缘由,一位教师家属解释说:还未尽过孝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她的解释很中肯,却不全面。我一位同事的丈夫,年纪轻轻就猝然而逝,我偕同几位同事去看望她,远远望见她的身影,我就控制不住山崩地裂般大哭起来。我想,我的骨子里本就隐藏着对逝去的年轻生命的痛惜,对生命怀着悲悯之情的吧。

父亲是我内心的痛,我绝对不轻易在别人面前谈到父亲,连“父亲”这个词也是。在课堂上,我给学生提示造句,用到家庭成员的时候,我避开“父亲”一词。这种状况至少延续了十年。

就像大哥说的,时间长了,怀念渐淡。生老病死与意外,自然之道,时至今日,我已经坦然接受父亲的离去。

艰苦创业

上世纪刚进入八十年代,生产队分产到户。父亲尽管在镇的合作总店里有一份工作,但店子小,工作少工资微薄,他决定利用工作之余在新时代大干一番农业。父亲用家里分到的一部分良田换了村里大片坡地,家里还有自留地,我家八口人七个农业户口,成为村里拥有最多耕地的家庭。

我家种得最多的是甘蔗、青椒、茄子、香瓜、番薯与刮薯,都是按季节大批量种植,青菜萝卜葱蒜之类,只是补充。我家生产出来的蔬菜,譬如青椒与茄子,除了交给收购站,还有大量挑到市场上卖。单卖甘蔗,我家就会卖上一两个月。那时我们还小,大哥高中毕业之后参军了,农业的重担落在父母与大姐的身上。我家的种植园一年四季没闲着,父母亲与姐姐一天没闲着。他们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在野地里工作,手脚常年横竖着多条裂口。在寒冷的冬天,他们握着锄头的双手,冻得像赤色的腊肠。记得一天凌晨,我被庭院的窸窸窣窣声吵醒了,猛然记起这是缸盖糕的开吃时刻,于是翻身起床。堂屋里,微弱的煤油灯光摇摇晃晃,我们一家老少脸上的笑容荡漾,粳米糕在我们的手中晃动着,好像随时要断落下来,却被我们一口咬了,香甜的味道从嘴巴一直透到肚子里。在农忙时节,奶奶总会做一些糕点犒劳父母与姐姐,我们也跟着享受美食。我们小孩打着哈欠可以重新回到床上睡觉,父母亲与姐姐却扛着收割稻谷的器具,赶着母牛,融进依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院子,走向我们的想象延伸不到的苍茫世界。

我家的母牛,在回忆里是多么亲切!承包荒地伊始,父亲买回一头黄母牛。牛的一只眼睛白内障,被锯掉的两只角弯弯的摇摆着,样子古怪,还不会耕地,因此便宜。这头牛体型大,脾气也大,教会她耕地,父亲用了九牛二虎之力。黄母牛并不比一头壮实的公牛逊色,犁地耙田拉车,样样胜任,而且她是良种。她在我家生下的第一头红色小母牛,我们也留下了。阿黄阿红母女承包了家里所有的农活,比一般的牛辛苦太多。在我家建房子的时候,她们也参加了繁重的建设工作。为了节约的费用,填地基的石块是母亲与姐姐一块块从山岭上捡来的,是父亲赶着母牛俩一车车从山岭上拉回来的,母亲与姐姐的手因捡石块磨出了血泡,父亲的脚底磨出了厚茧,母牛俩肩膀的毛被磨成干巴巴的皱褶。

我一贯不愿意吃牛肉,也是出自对母牛的怀念与尊敬。

1984年,国家的改革开放又向前迈进了,父亲的事业也从农业转向商业。父亲向银行贷款,承包了合作总店的一个项目,办起副食批发部。这时候,家里还不完全脱离农业,只是减少了耕地,那片坡地送人,卖了阿黄,留下阿红。进入九十年代,我家完全转向商业,连阿红也送给了大舅。起先的几年,批发部的生意亏本,好在有一点农业支撑着。诚信经营,薄利多销,我家的生意就渐渐兴隆起来,走向发达。

我非常敬畏父亲。有一段时期,我相当崇拜父亲,觉得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父亲敢想敢干,作风严谨,给予我们有益的影响。我常听到不少老人叨念父亲的好呢。在接爷爷的班之前,父亲是乡干部。那时我们家里的米缸常常见底,一家人饿得面黄肌瘦,但父亲总能把一袋袋的救济粮及时扛到五保户与困难户的家里,不曾抓一把米带回家,连这样的贪念也不起。父亲把这件事告诉我,是要我公私分明,思想端正。父亲对人没有分别心,对穷苦人家尤其疼惜。有次谈到村里特别贫困的一家,我说我不敢到他们家去,他们家太脏了,父亲听后马上正色批评我,我顿时心生惭愧。

父亲是一位有一定成就的农民与商人,而且是有知识的农民与商人。他是单位里的会计,他的同事总以“先生”称呼他。我想,“先生”一词,不仅是文化定位,也是礼敬。

父亲艰苦朴素,唯一嗜好是抽水烟筒与喝酒。父亲一生思虑与劳作过度,并且喝酒,因此得了肝病的吧。

克尽己任

父亲读书的时候,是一位出色的学生,他考上了当时东海岛唯一的一间中学湛六中(觉民中学的曾用名 )。刚入校,一位高中部的学生会干部就来找他这位初中新生,对他说:“祝贺你呀,入学试你考全级第一名!”就这样,父亲跟这位素不相识的跨级邓师兄结成了莫逆之交。父亲故去后,邓伯伯亲自从硇洲岛到我家来慰问我们,还带来他珍藏多年的父母亲的结婚照片。这张洋溢着青春活力的黑白小照,我家没有,弥足珍贵,可惜我们藏来藏去,最后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

尽管生活艰难,父亲却不会忽略子女的教育。姐姐曾说:“父母在培养我们这件事上已经尽力,是我们自己不争气。”父母对子女一视同仁,我作为女孩也有机会读书,这在当时的农村是少见的。姐姐高中毕业,我也凭着读书当上了老师,无形中补上了父亲当年的遗憾。在五个兄弟姐妹中,我是最应该感激父亲的,父亲在我身上花了过多的心血了!

父亲自己爱看书,也爱给我们讲书。我很小的时候,父亲白天劳动,晚上给我们讲《水浒传》《三国演义》。他说,他最想看的是《红楼梦》,却一直没时间看,等老了一定要看。父亲这个愿望没有实现,我成年后,倒是把《红楼梦》狠狠地看了三四遍。耳濡目染,我也养成了爱看书的习性。我读小学的时候,父亲就买回了《唐诗三百首详析》《中国古代寓言》《海瑞的故事》,父亲看,我也看。父亲给我们解读了唐诗的第一首《送綦毋潜落第还乡》,我便永远记住催我奋发的两句: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海瑞临终时说:“我未竟的事业,就留给后人补上吧。” 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哭了很久。父亲说他写了一部长篇小说,还未出版,后来他为了养家,把时间与精力投到创业中,再也不动笔写作了。2018年,我的长篇小说《白云深处》出版——父亲离开二十年了,还能收到我这份迟来的告慰吗?

我初中时代过于沉迷读课外书而不至于毁了前程,得感恩父亲。《白发魔女传》《说岳全传》《燕子李三传奇》等文学闲书,我读得津津有味,废寝忘食。学科成绩跟不上,父亲反对了。父亲苦口婆心劝我,比前比后,总结起来就一个意思:只有工作稳定,梦想才有所附丽。我当面答应,背后却依然故我,父亲因此多次发怒。父亲爱喝酒,容易发脾气,但就算发火,从来不曾打人或损坏器物。有一天晚上,他却因为我看小说一事,把床下的一个大酒坛拖出来,用力地甩向院子。哐啷一声巨响,酒坛破碎了一地。

感谢父亲的严慈并重,我得以及时把时间与精力用在功课上,以优秀成绩考上了广东省外国语师范学校。

“生病并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缺德的事,老天惩罚你,而是你做了太多对不起自己的事。”——我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想到了父亲。

父亲在他有限的生命里,付出太多。致敬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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