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性咽喉炎已伴随我多年,平日里喉咙总是又嘶又痒,讲话时声音沙哑,还时不时会咳嗽几声。虽说这毛病有时让人难受,但每次不适时吃点药就能缓解症状。就这样,我与它和平共处了十多年,期间也一直没出现什么大碍。
可近一两个月,嗓子沙哑的情况愈发严重,到后来连说话都变得十分困难且咽口水会发生剧烈疼痛。在老朋友的提议下,我去医院做了个喉镜检查。没想到检查结果是声带上长了个黄豆般大小的息肉,而且还伴有脓肿,医生建议马上手术。
我深知声带是人体极为重要且脆弱的部位,其厚度仅2.5毫米,宽度才5毫米。要在如此纤薄狭窄的声带上精准切除黄豆大小的息肉,同时还要清除较大的䑋肿病灶,这简直如同在米粒上作画一般,手术难度不言而喻。我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双手不由自主地紧紧交握,感觉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沉重而短促,仿佛稍微用力,就会惊扰到我那不堪一击的声带。
我忧心忡忡,万一手术刀偏离哪怕一毫米,是不是我以后就只能发出嘶哑破碎的声音,甚至连简单的交流都无法进行?我热爱的读书、与家人朋友的欢声笑语,难道都将成为过去时?我试图安慰自己,现代医学如此发达,医生肯定经验丰富,可内心的恐惧却如影随形,怎么也驱散不去。
十多年前,医生就针对我的症状多次叮嘱,要我每两年做一次常规喉部检查,然而我却从未照做。那时我总以为身体并无大碍,觉得检查纯粹是浪费时间与金钱。如今想来,实在是愚昧至极。过去长期的烟酒过度、工作中大声呛人以及频繁熬夜等不良嗜好,致使声带不堪重负,息肉悄然滋生。每每回想起这些,心中便满是懊悔。望着医院走廊里穿梭不停的病人和医护人员,我满心忐忑,只盼着手术能顺利进行,还我一副健康的声带。
医生为了安慰我,一个劲儿地说这不是什么大手术,不用太担心,手术后住几天院,按时打针吃药,注意休息,很快就能出院。他说得云淡风轻,可我的心却依旧沉甸甸的。那声带如此薄如蝉翼,要在上面动刀,简直是在走钢丝,一个闪失就可能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而且手术还得全麻,这对身体本就虚弱的我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也让我更加忐忑不安。全麻意味着我会彻底陷入无意识状态,身体的各项机能都将失去自主控制。虽说医生具备专业素养和丰富经验,但这世上终究没有百分百的确定性。万一在麻醉期间遭遇突发状况,比如心脏难以承受麻醉药物的作用,或者呼吸功能受到抑制,而我的身体又如此虚弱,根本无力抵抗,那后果简直不敢想象。一念及此,我的额头就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心跳也不受控制地加速,整个人仿佛深陷恐惧的泥沼里无法脱身。
这时候,医生打印出了七八页文字让我逐一签字。我当时就懵了,心里直犯嘀咕:不是说这不是大手术,也没有生命危险吗?那为啥还非得让我签字呢?医生赶忙解释道:“虽说现在的医疗技术以及抢救设施都已经很完善了,可您本身有心脏和脑血管方面的基础疾病,在手术过程中,还是存在意外状况的风险。”
不签吧手术就没法做,用不了几个月,自己恐怕就会变成一个比哑巴更痛苦的“哑巴”,签吧手术又存在如此大的变故,我内心陷入了激烈的挣扎。理性让我不再犹豫,顾不得仔细去看那纸上写的具体内容,直接在那七八页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还捺了手印。
手术当日清晨,护士早早就送来手术服,我依照要求将上衣反着穿好,又戴上那顶蓝色的手术帽,随后在两名护士和亲属的护送下,拖着沉甸甸的脚步,向手术室迈去。一路上,我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起来:这一脚踏进手术室,还能不能睁着眼睛出来,可就全看老天爷的意思了。万一手术出现什么意外,我就这样被困在手术台上,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心里满是对未知的恐惧与对家人的愧疚,各种念头在脑海中交织缠绕,让我感到无比的煎熬。
我缓缓躺上手术台,头顶那六盏尚未开启的聚光灯,已让我心生寒意。我隐约听到周围的护士们谈笑风生,而她们丝毫未顾及正躺在手术台上我的感受。只是问我姓名、对药物是否过敏、此前有什么病史等例行问题,一句安慰话都没有。此时的我满心茫然与无助,紧张与不安潮水般淹没了我,闭上双眼,我思绪陷入混沌杂乱。
紧接着,护士开始为我固定身体各个部位,并将仪器上的各类导线连接在我身上。这时,“嘀、滴、滴”,我的心跳声通过扬声器在手术室空间回响,声声都敲打着我紧绷的心弦。我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无助地躺在台上,呼吸似乎停顿,脑子已被掏空。很快,我感觉到护士给我推了一针,刹那间,视线变得模糊起来,随后便陷入了黑暗的无意识境地。
不知过了多久,仿若有个声音将我唤醒。我慢慢睁开眼,下意识抬手想在自己眼前晃晃,确认自己是否还是原来的自己,然而全身仿佛散了架似的,手臂毫无力气。喉咙处传来轻微的痉挛疼痛,这让我心中一松,庆幸自己还活着。这时我发觉头顶没了聚光灯,天花板也不是手术室的样子,看来这里应该是术后临时观察室。我刚想张嘴说话,医生赶忙制止,告知我术后7天是禁声期,因为说话会引起声带振动摩擦,致使刚做完手术的创口受到牵拉,影响愈合效果,甚至可能造成创口出血,肿胀加剧,延缓恢复时间,对日后发音还产生影响。我默默将这些记在心里,满心都是对未来的忧虑,万一真成了哑巴可怎么办?但又转念一想,能保住性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护士推着车,车上的我挂着点滴,连着医疗仪器,印证了“站着进去,躺着出来”那句话。我缓缓被送回病房,就此我开启7天的禁声生活。
我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一只手背上扎着输液针头,另一只手被血压仪的袖带束缚着。心率监测仪的导线如藤蔓般缠在身上,鼻孔里插着氧气管以维持血氧平衡,脖子上绑着的两块冰袋缓解喉咙的燥热与肿痛。我的身体仿佛被施了定身咒,动弹不得,哪怕是微微点头、摇头或打个手势这样的小动作都被无情限制。
起初,面对医生和护士的病情询问,我心急如焚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用脸部的表情艰难地回应着。我努力地挑眉、眨眼、抿唇,试图传达我的感受,却让人一头雾水。医生似乎读懂了我的窘迫,他轻轻地握住我的手,与我约定了一个简易的沟通办法:认同就弯曲一下手指,否定则摆摆手指。那一刻,我心中涌起一丝感激,这微小的约定,仿佛是黑暗中的一丝曙光。
喝水进食,这本是平常生活里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如今却成了极为沮丧的折磨。开水与白粥的温度必须与体温一致,过冷或是过热,都会刺激我浮肿发炎的声带,严重影响术后的恢复。当温热的开水送至我的唇边,我张了张嘴,却无法用言语诉说那水温究竟是否适宜。我只能无助地眨眼抿嘴,满是无奈与局促。后来,我想到一个方法,将瓶装矿泉水抱在怀里,让水与我的体温趋于一致。喝水时,喉咙舒畅了,让我心中满是欣慰,仿佛在绝境中寻得了一条生路。
又比如,额头的汗珠顺着脸颊缓缓滑落,那丝丝痒痒的感觉令人异常难受。当急需纸巾擦去那不断冒出的汗珠时,我却只能眼睁睁任由流淌,只能在这无尽的煎熬里,让身体自行去适应。而当需要拿取放置在稍远之处的日常用品时,我也唯有眼巴巴地望着,满心焦躁地等待他人能察觉我的需求。每一个这样的瞬间,我都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无力与脆弱。
在常人看似短暂而我觉得极其漫长的这几天时间里,我深深地领悟到言语对人的重要性。以往习以为常的表达,如今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哪怕只是局部表达受限,生活都会陷入极大的不便。每一个想要的倾诉、想要表达的意见、想要寻求的帮助,都被那无法言说的困境所阻挡。我像是一座孤岛,被隔绝在正常的交流世界之外。好在第三天起,部分医疗设备撤去了,我虽还不能说话,但点头、摇头、挥手等手势勉强能解决一些日常交流的问题。只是当家中或单位有要事需要我详述时,我依旧会陷入困境。我是右敝子,这时,我会让护士将点滴挂在左手,让家属拿来纸笔,用右手颤颤巍巍地写下心中所想,再拍照用微信传过去。每一笔的书写,都像是在诉说着我的无奈与坚持,那歪歪扭扭的字迹里,满是我对正常生活的渴望与对病痛的不屈。
在病房里的夜深人静时,我想起了村里哑巴日富。我们少年时不懂事,孩子们在村子里玩耍时常捉弄他,欺负他。他那愤怒又委屈的眼神,那“咿咿呀呀”比划的手势,还有那因无法言说而憋红的脸,如今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他一生未娶,独自在村间辛苦劳作,默默忍受无尽孤独与困苦,他这一辈子的经历,常人根本体会不了。和我短短几天的“哑巴”生活相比,我所受的苦简直就是九牛一毛。这七天,我饱尝生病的痛苦无奈,更体会到哑巴的艰难。我想出院后,我要尽早回村看望日富,为儿时不懂事向他躹躬道歉,日后更要给予他关怀与帮助。
这七天的哑巴经历,宛如深刻的人生启示,让我懂得摒弃无良嗜好,珍视身体健康,更懂得对他人苦难的体恤与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