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蛋大小的青皮核桃,雨点似的噼里啪啦往下落,地上下过雨不久,遍地的坑坑窝窝便陷没大半个,泥地里往外抠核桃别有趣味。不能太着急,要用食指与中指往下抠又要大拇指往外掀,一会儿额头沁出汗,指甲缝里塞满泥土,圪蹴半天膝盖也酸痛,布鞋底的泥疙瘩直把脚往湿土里拽。耳朵旁嗖嗖穿过无数个从枝头高空似子弹下射的青色冰雹,有的就打在头上、额头、眼睛,下意识用手抚摸使劲揉搓,眼泪禁不住直往外溢。
打核桃的人站在枝股末梢,背紧靠撑住身体的较粗枝干,双脚紧蹬胳膊粗的光滑树股,柏木核桃杆在密叶与枝股的缝隙里轻巧挥动,树下捡拾核桃的人眺望枝头心惊肉跳:略微一阵风,准连人带枝跌落。核桃杆尖稍瞄准刁钻隐秘的核桃,上挑,下別,核桃杆左右横扫猛打繁密的绣成疙瘩的核桃。核桃穿过树叶下落的声音很迷人,呼啦啦,噼里啪啦。这时,最好待激烈的穿枝打叶声后来捡拾。否则,那青色子弹可是不长眼睛的。
打核桃是一件使生活不至于清冷的事。家里老小齐上阵一搭劳作,在捡拾核桃的过程中加深亲情。故乡沟坡连山架岭,草深荆棘野,核桃树粗壮庞大,一两个人拣拾显得单调漫长。打核桃往往在八九月交接时季,很是辛苦,有个人说说话也能解乏。或者故意挑逗小孩说几句童稚的话,引得捧腹一笑;或者说一些村头巷尾的家长里短,不免评论一番是非得失,发一通自己的生活见地;或者翻一翻陈谷子烂芝麻的过往旧事,禁不住感慨世事莫测,叹息人各有命。在这些琐碎的无头绪的闲话闲聊中,祖孙、父子、弟兄、夫妻、妯娌的亲情伦理变得可爱可亲。
夫妻俩打核桃,就显得单调孤寂,成天半晌没一句话。妻子一手提着笼攀,一手握着廉柄,急着在深梢深草中捡拾起每一颗从树上跌落下来的核桃;丈夫只顾狠劲打尽每一个核桃,注意力匀在脚下,匀在手臂,匀在眼睛,哪里敢有一丝的松懈。心里惦记赶忙收拾完一棵核桃,还有另一树核桃在等待。毛老鼠(即松鼠)在这个时节忙碌着储存过冬食物,一棵树上的核桃三五天就能被它们搬运完。又需提防连阴雨,收核桃也在与老天爷抢时机,雨多下得久,核桃的青皮变得黑乎乎,核桃仁灌进雨水也会发黄变黑,一股霉臭味堵在人们心头,这是所有眼看得见的收获在莫测天气面前遭逢厄运时,人们同一心理写照。因此,手里脚下哪敢耽搁功夫。
在一树核桃只剩下很少的几个时,树上的视野有限,这时需打核桃的人与捡核桃的人密切配合。树下的妻子会说在哪片叶子或哪个方向的树梢上还有一两个核桃,树上的丈夫这时听任树下人的指派,甚至不用看,只需按照下面人的指示,任由心灵感觉挥动核桃杆,夫妻间默契得成为一个人。当打尽最后一个核桃,下了树,发现原来树上竟留下那么多个。丈夫心头冒火说:“瞎子眼,长眼出气哩,你看树上还有多少没打完”,可他并不会就为那三五颗核桃再爬一回树。妻子心里恼火:“你能行,有本事,你眼没瞎,你一个人打嘛,叫我这‘瞎子眼'干什么。”这拌嘴里夫妻间的感情自会更融洽,无论树上树下各自劳作太单调了,有个人吵嚷拌嘴,不至于冷清。人长了嘴,再不说话,尤其两口子间,那该多么凄清呀!
打核桃是一件颇危险、辛苦的事。山野沟深,核桃树的长势也就旺盛。有的树身几个人拉手才能围住。那枝股异常肆虐,冲天七八丈,横伸十几米,站在高处眺望,庞大树冠撑起连片绿荫,临在树底仰望,庞然树身令人顿生畏怯之感。可那满树繁密压弯枝股的累累果实,却又激起内心无比的喜悦。然而,攀枝上树需一身的胆量与气力。打核桃必然腿酸胳膊疼,白天甚感觉不到啥,那是累得麻木缘故。晚上胳膊腿疼痛得难以抬起挪动。对于家里有年轻人的还好说,没劳力的家庭,只会望着那硕果而凝眉蹙颦。
每年打核桃,常听闻有人从树上跌落的消息。有的摔折了胳膊,有的跌坏了腿,也有直接跌下树丧了命的。有几年核桃价格不菲,村里家家户户在那几天里放下手头其他活计,忙碌打核桃。没劳力的人家,就雇人打核桃,那些惊险不幸的的骇闻多发生在这些人家。核桃卖不了几个钱,出了人命却要一笔巨大的赔偿。有的人家经济不好,光人命赔付下来,就搭进几年的储蓄,也算是霉运。可怜的是那些被雇来打核桃的,往往是山阳、丹凤等外地人,他们那里山深树高,练就上树的本领,人又能吃苦,为养家,出门挣个辛苦钱,也就甘冒风险,打核桃丧了命,家里失去了亲人支柱,该是多大的不幸。
核桃树上的洋剌子,一种身上长满长毛的虫,毛似刺,有的灰色,有的黑色缀着白点,有的绿色,隐蔽性极高。往往蛰伏在灰黑的枝干上,潜身在绿色的叶子或核桃上,打核桃的人须忍受夏末初秋的酷热穿起长袖衣衫。即就这样防备,胳膊、腿、脸还是被洋剌子剌出一片的红,那个钻心的疼啊,足以让人铭记一生。钻心疼后,又奇痒无比,却不能用手去挠,忍不住一挠,浑身似被电击针扎,着实够回味几天。更有在上树的过程中被粗粝的树皮、干枯的树枝划破肌肤,在挥动核桃杆时手胳膊被枝股撞伤碰伤,留下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
核桃褪皮淘洗尽净,倒在篷布上噶啷啷的声响悦耳动听,暴晒在太阳下白闪闪刺目。经过三四遍的晴天红日暴晒后,核桃内瓤变得干硬酥脆。核桃仁像极了人的大脑,按照像啥吃啥便补啥的说法,吃核桃补脑。逢年过节或日常待客,将白莹莹的核桃拿来招待。家有城里或异地的亲戚朋友,走时定给装上几大碗的核桃。每年八月十五做月饼或平时做油层馍,把核桃仁用铁锅焙得焦黄,用擀杖碾压成末,那个香比炒芝麻溢出的香气还好闻。
核桃也回避不了“新陈代谢”的进化规律与市场选择。老品种核桃收获食用费周折,树高个小皮厚仁难剥,虽然口感好,也渐无人问津。那一树树绣成疙瘩的核桃就任由毛老鼠搬运,任由瓜熟蒂落,任由风雨里发黑发霉。新品种矮化核桃应运而生,树小高产皮薄个大易剥,关键是品相好,即使价格昂贵,人们依然趋之若鹜,但吃起来总没老树上的核桃香、油,甚至咀嚼时带点苦涩。上小学那阵,从镇上调来的老师批评顽劣的学生,皱眉说“真是山里的核桃打着吃”,巴掌或课本的胶装棱脊就打在头上或脸上,那头果然核桃般结实,那脸却露出面不改色的鬼脸笑。
山里的核桃个小皮厚不好剥,吃起来费事,分为给给和绵绵。给给有的小至李子那么大,砸起来易滑,不小心会砸到手,用牙咬会崩掉牙,好不容易砸开了,仁又不好剥,没耐心的人也就吃一半扔一半,这时会自然想到《世说新语》中王蓝田吃鸡子的故事,吃核桃也得耐下性子。绵绵较好剥,敲碎皮后,能剥出一个整体的“人脑”,上面沟壑纵横,纹理分明。但那给给却留给我更深的印象,是正宗的山里货。
故乡人性格直拗生硬,说话土气粗鄙,心肠却好,即使现在有个外地人或陌生人几天没吃饭,走到谁家门上,他们仍会热情地招待一顿面食或一顿包谷糁子的。在这一点上,故乡的人倒与故乡的核桃极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