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房里衣柜中,有一个白色的纸鞋盒,鞋盒八年前就摆放在那个位置,占据不小的空间。鞋盒里是二弟送给我的一双黑皮鞋。我一直没穿。
二弟考上军校,在我们村那会是一个不小的令人震惊事件,在我家中也是一件让人听起来说起来都兴奋的事情。很难想象在我们那偏离城镇很远、地理环境又很艰苦的山区能走出位大学生,且考得是军校,现在看来也很难得。这双鞋保存着我珍贵的记忆。
这双黑色皮鞋我舍不得穿,缘于先前我穿坏过他送我的一双棕色系鞋带的样式潮流又朴素的皮鞋。那时我刚从陕师大高职学院毕业不久,工作无着落,只念想考研,每月从家中父母那里获得生活的供给,按现时流行语即“啃老一族。”
“哥,这双鞋你穿上,我买的有点小,穿不上”,不久前二弟打电话,问过我脚尺码大小,他大约看到我脚上的鞋很久没有换了。这双棕褐色的鞋上脚既合适又舒适,我的脚也仿佛改头换面变得矫情起来,那是我穿的最体面的一双鞋了。也就是穿上这双鞋的第一天,发生了一件让我痛悔的事。
那时我在长安租房复习考研,没有工作,闲暇之时亦多。偏又离秦岭山脉近,不知因何,那天蒙生上翠华山的念头。
翠华山的门票在当时(2011年左右)已七八十元,对我而讲,那可不是小数目,需知彼时一碗干拌面才五元到六元。恰遇上几个西安翻译学院的学生,他们也准备去翠华山。几句相投话后,一起出发。
在翠华山大门前我们望而却步,大家都不愿花钱买昂贵的门票去瞻望那近在咫尺的俊秀的山。内心的向往意念却十分强烈。亏得这几位学生所在学校离翠华山近,恐有前往登攀的经验与办法,果真一致提出翻山上去:绕道迂回亦可到达。翠华山绝不孤立,那连绵的山不可能却被门楼高墙所隔阻。
欣然同意,三五人便从翠华山旁村子跟前的一座野山根前行。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村中人经常上山打柴或采山药采野果,山虽然荒芜艰险却也在村民们脚下生出一条蹊径来,是两脚之宽绕山体而上的泥土路,我们却异常兴奋。这样既可目睹翠华山的美景亦可省去不菲的花销,唯一遗憾是须费点气力。不过,这对于二十三四岁正浑身力气的我们简直再好不过的选择,在这绝少人走的蹊径上攀登,翠华山门楼的高大禁锢威势荡然无存,仿佛轻轻一步即可迈至。
双手不断拨开眼前草木挡在路中的枝与蔓。脚踩泥路,路上遍布石头,前行既费力又考验耐力。钻出繁枝密叶如拨云见日,天地豁然亮堂,头顶的天也更湛蓝,云也更随和。也许是不到山顶不罢休,上到翠华山顶天潭,望着山崩奇观与堰塞湖碧绿的水,深感此行不虚。下山也更企盼览尽翠华山上最后的一抹秋意,便走走停停,尽可能用脚去靠近眼中的美,可惜不知何时,我的鞋底与鞋面分了家,走起路来绊绊磕磕。鞋尖先张开了大嘴,每抬脚,鞋底与鞋面就形成开合自如的夹角。我心疼极了,后悔极了,定是方才逃门票翻山岭的代价。
从翠华山顶下来,路比野山上的小径好走不了多少,险峰上有佳景,路途却从不平夷。一路上蹒跚跛足,脚擦地面走。窘迫的是到了山底,整个鞋底与鞋面完全散了架,要命的是归去需坐公交车,只好将鞋带横向绑缠了鞋面与鞋底,小心翼翼上了车。我很后悔,为省七十元的门票竟废弃了一双新皮鞋,二弟昨天才送我的新鞋。
二零一九年,二弟从兰州回西安,我去看他。那天下着大雨,一会街面上就蓄起了水,见面时我浑身湿漉漉。脚踩在地板上留下一串湿脚印。二弟递来毛巾,又翻出自己的衣裤供我换洗,他个子高,我人胖,便将就穿上。茶几上碗碟里放着水果,纸杯里晾着茶。兄弟俩在一起,不拘话题,不需话头,漫说各自己的生活。自然他一直在等待着我到来,自然他也未吃饭。每次见二弟,他都会陪我去吃饭。照旧吃毕饭,他付钱,我也不推辞。
“哥,吃完饭,咱俩去转转”。我无意转街头看人,却也没拒绝。走路说话可避免久坐相对的凝重。雨后,漫步在南稍门的街道上,天气不凉也不热,兄弟俩长时间不见,话头正兴。我和二弟在一起喜谈社会人生国家之类的话题,也喜为村里的人事与社会的某些现象而发一番感慨操一份闲心,小时候好争辩,现时很平静地倾听。在这难得清爽寂静的街头,心愉快极了。
“我带你去一个商场转转,在这一带比较有名,我们一块去看看,”不巧,他说的那家大商场未开门,我便随他的脚步走着。突然,在一家鞋店门前停下来,他说,“哥,这家鞋店不错,我们去面看看”。我以为他想为自己买鞋,便跟着进去。他问我的脚尺寸,我明白他要为我买鞋,我说不用,扭头便走。我才意识到自己的鞋早已湿透,每走一步从鞋里挤出咕唧咕唧的声音,脸不觉发烫,是细心的二弟看到了我的狼狈吗?一缕羞愧溢出心头,我竟然让自己的弟弟操起心来。他拉住了我,说你的鞋湿了,穿着肯定不舒服,买双鞋就能换着洗,待会回到家洗了很快就能晾干。二弟的心思很细,话语很轻巧,保留住我的自尊,不使我难堪。我说,那我看一双,可是绝对不能让你掏钱。我拣了双160元的鞋,防水的,他硬要为我买300多元的一双,结果不言而喻的,我们相互让了步,他尊重了我的选择,自然他付的钱。这双鞋果然很耐实,我穿了四五年左右,一直穿直到脚尖、鞋帮处脱胶,也跑了大半天在街头找修鞋的,最终找到一家,修鞋人讲道,用绳子鞝已无必要,用胶去粘,三两天后肯定又脱胶。我又把这双鞋拿回去放置了大半年,最终心底十分沉重地把它扔进了垃圾箱。
之后几年,他只要过年回来都会为我带回一双鞋,我却舍不得穿,把它们放在柜子里,至今还有一双冬里穿的军鞋,仍然放在柜子里,白色的鞋盒还是崭新的。每每看到这鞋,我莫名想起苏轼写给弟弟的诗句: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不觉,心底潮起几分羞愧与苦涩。